杨浦龙江路75弄
所有的风恣意而激荡,新鲜甚至充满黄浦江的腥味,并且吹起我十来岁干燥贫瘠的头发。我……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无数个寒暑假,我是少年,从诸暨来,瘦骨嶙峋,出没在杨浦区龙江路75弄。
所有的风恣意而激荡,新鲜甚至充满黄浦江的腥味,并且吹起我十来岁干燥贫瘠的头发。我愿意四处游荡在附近的六大埭和八大埭,沪东工人文化宫……我的身体充满着使不完的劲,我的眼睛像侦察兵一样观察着四面八方。我去过摆渡的江边,去怀德路和许昌路闲逛,我简直无聊透顶。每一个夏天睡不着的夜晚,我偷偷起床,开门,手中拿着一根短棍,沿着28路的主向,从许昌路站向提篮桥站出发。短棍划拉着高大围墙的墙体,发出突突的声音。路灯光照着蝴蝶牌缝纫机、飞跃牌电视机、凤凰牌自行车的巨大广告牌……
这是一个睡不着的少年,十分热爱着上海的气息,也热爱着狭长如裤带的弄堂。
龙江路75弄简陋粗鄙得像棚户区。我外婆家的门牌是12号,我十分后悔,老房拆迁的时候没有把这块门牌号作为纪念收藏起来。弄堂里住着扬州人、绍兴人、南通人和宁波人。他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操着各不相同的口音。在弄堂的东边,有一个痴呆的小伙子,粗壮有力,一年四季全身赤祼,拿一双呆滞的眼睛看人。后来他失踪了。他是被谁带走的?还是自己把自己弄丢的?弄堂西边的第一间,住着一个脸上全是小坑洼的年轻人,也许那是青春痘留下的疤痕。我经常看到他站在小方桌边,神情忧伤地拉小提琴。他一个人生活,没人知道他的家境,只知道有一天他从外地来到弄堂,打开了这扇门,走进了积满灰尘的房子。据说这是他孤身一人的姑妈留给他的房子。还有我外婆家的隔壁,住着一位美丽的姑娘,她的父亲鼻子上有颗黑痣,所以我们叫他“黑鼻子”。“黑鼻子”对人友善,但是对女儿管教很严,不允许漂亮的她去参加厂里的文艺晚会。后来“黑鼻子”车祸死了,我们谁也没想到,他的身份竟然是一名便衣警察。
75弄最美好的记忆,都属于我。我去公共自来水龙头淘米和接水,我戴上红袖章,替外婆执勤,傍晚的时候摇响铃铛,穿行在弄堂,吆喝着“关好门窗,小心火烛”。在让自己显得十分忙碌这件事上,我十分卖力。
舅舅龚金喜,上海自行车三厂年轻的热处理车间工人,他订了《新民晚报》,那时候这份报纸瘦弱而单薄,一共才六个版面。我能看到同样年轻的女邮递员送报纸的时候,推着自行车一路向前,脚步匆忙,十分麻利地把每户的报纸从报袋抽出,像飞镖一样扔向门板。报纸会顺着门板滑落,像一个惊惶的孩子。最后报纸到了我手上,我会急切地翻开,寻找副刊“夜光杯”……在弄堂里,我认识了对门7号的一对姐弟,他们的爷爷是绍兴人,不爱说话。他们的父亲是出租车司机,母亲是一家商店的营业员,在我的印象中,他们家干净而整洁。我还认识了15号的女孩,她们家来自南通,她叫我垃圾瘪三,可能是因为我来自诸暨乡下。她的母亲是一名教师……
少年的时光飞快得像一道光线。当我十七岁的时候,当兵去了南通。探亲的时候,我带着我的战友们晃荡进了这条弄堂,这时候发现,这条弄堂,如此狭长瘦小,装不下我摇晃的青春。
而弄堂附近,有一座新沪钢铁厂,产生巨大的粉尘和噪声。我只能望见高高的厂房,我在想厂房里,藏着多少的秘密。我一直想要寻找这些秘密。后来我写下的小说《秋风渡》,女主人公在新中国成立以后就在新沪钢铁厂工作。六大埭菜场,被我写在了小说和电视剧《麻雀》中,那是一个地下党员接头的地点。我回忆着龙江路75弄的一切,并且写下了无数的散文。
2020年的某一天,我参加上海书展,心血来潮,出现在这块早就拆迁了的地方。现在高楼林立,但我能找见许多影子。比如以前龙江路的派出所,现在是社区办公室。我绕到了龙江路后面的扬州路,那儿的弄堂,保持着30多年前的模样。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用他苏北口音的上海话告诉我,这一大片的弄堂,暂时拆不了了……他加重了语气说,我一直在等待着拆迁的这一天。
因为等待,生命变得绵长而且更有意义。那我们又在等待什么?
我站在路口,看到了曾经的一座录像厅。那儿深埋着我少年的行踪。阳光刺眼,龙江路像一场若隐若现的白天的梦,或者说浮在我记忆中的海市蜃楼,依稀清晰,又万千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