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吟
沁河出发了,歪歪扭扭的,开新路,脱枷锁,一路向南,揽尽山河行藏,阅尽人间瑰色,奔向自己的归宿。沁河的目标是前方,是浩阔江天之处的黄河,是远上白云间的黄河,无惧艰难险阻,就像坚忍不拔的中华先祖,虽九死而不改初衷。
就在群山之间,它把沁源和安泽甩在身后。行至沁水地界时,因缘际会,凝聚成一条龙,一条中华龙,腾云飞跃,湛湛对青天。龙,便是龙,它嘘气成云,飞沫为雨,以不动之身形,变有形之云雾,与万物和鸣。
与万物相交相融时,发龙吟之声,鸣于九皋。
一吟,天回应。
白日里,天是透亮的蓝。
夜晚时,天穹捧出满天星斗作回应。星空里,宇宙间的存在,都以星座的方式归位。我们的祖先留下一句话,“一颗星星对应一个人”,也难怪,哲学的温暖的遗言,在工业文明制造的巨大灯光秀面前,只有找到暗夜星空,背离科技与现代,回到原始的寂静,才能有古今电波的对流。
龙吟时,沁水洪谷接收到了,奉献出山谷的暗夜。星空下的人,也接收到了,在观察的延伸里,飞瀑的流星,晃动的银河,都随同穹宇慢慢退向宇宙深处,退到64亿公里外的暗淡蓝点,地球也从一颗星到一颗尘埃。
在巨大的宇宙里,人,太渺小。
二吟,山回应。
太岳山如一枚树叶,把叶柄伸给沁水,太行山从燕山起势,腾伏如巨龙,把龙尾甩向沁水;中条山从华山下起步,如鱼游弋,鱼尾摆向沁水。叶柄、龙尾、鱼尾在沁水汇聚,沁水便不知道自己的形状了,但并不妨碍知道群山峰立意味着什么。
山脉山峰动静参差,守护着一个如画江山。
要守护植物。山便在几亿年前青藏高原隆起形成中国三大阶梯地势之后,顽强地活着,植物死了,它也会半死不活。山要努力给植物以滋养,植物们长成树,长成藤,长成植被,长成林。
要守护动物。山便在坚挺地活着时,变出食物链,一环扣一环。于是,动物们也活泼泼地奔跑嬉戏着,与植物眉来眼去。这些活物和山一起,笼成了一个生态围城,围起了沁水。
山,都是这样的吧?有人会问。不,有多少山被开采到消失踪影,有多少山不适合植物生长,而沁水的山收到龙吟之声,便成烟岚雾霭之朦胧。
三吟,水回应。
说起来,沁河于沁水,不是唯一的水。沁水的水,是万流汇聚。
走在任何一处,都有溪流与你如影随形。
那水,清澈,每个人都可以做一个临水照花人,颠倒形影,眉眼盈盈;那水,善解人意,顺山顺路顺心顺情,它不与你争辩,不与你阴谋,就只是陪伴,人们怎么搓揉它,它便怎么来,大善无形。
水是山涵养出来的,仁者智者之说,水佯装不知,一路奔流,不知懈怠。遇到哪个村庄,就与哪个村庄同名,甚至与县城同名。只有几条大的河流会被赋予名字,梅河、沁水河、龙渠河、杨河……或有古之风雅,或状地理形胜,或有地域传承。
河流和山川共同规定了人们出行的道路,几千年都没变过。或许可以这样说,水,指引着人类,从古到今,从历史到现实,从当下到远方。
收到龙吟之声,众水如听“秦王破阵乐”,如雷如歌,欢快地舞蹈,成雾成云成冰成霰成雹成雨成雪,雨舒云卷,西风残片,沁水由此被画成北方的江南。
四吟,村回应。
苍山如黛,山花鲜艳,蜜蜂闻讯而来,成群结队。
蜜蜂王国里的劳动欢歌、生死残杀早已是常态,但蜜蜂的终极任务,在人类看来是为自身提供服务的,从食到医。蜜蜂和蜂蜜,不仅仅是偏正词组的动态转换,还是从自然中汲取营养的过程。
蜜蜂在取食的同时,也加速自然界的着粉结果,是一个良性循环,人与自然的选择,蜜蜂给出蜂巢状的思考。
当这样的自然选择成为一个村庄展现给世人,稍微变通一下,就成了美景,倒也是一种创造。
杏则村的弄巷,山与河环绕。那些土墙、土屋、土路,有桃花源的闪烁与间离。阳光下,向日葵和蜀葵花笑脸迎客,美丽的小村,有爱的味道,阳光的味道,思念的味道,远离尘世的味道。这些味道氤氲成一种情调,是属于心灵感悟和艺术趣味双向沟通的、宛如尘世之外的舒展和愉悦的、略带伤感却明亮的生活气息。
收到龙吟声,小山村以无数石磨盘的万眼回应。
五吟,景回应。
一条湘峪山谷之水,如碧玉簪,插在大山的青丝之间。
临水面山,一座古堡,坚实地长出来。它是兼具防御与生活实用两种功能的,从明到清,经历了几百年岁月。战争已在刀光剑影后,隐没于线装书间;那些人,穿梭在城堡内,渔樵耕读。经史子集、麦菽稻稷、牛羊鸡狗、鱼虾柴火、子庶繁衍,一点儿也不违和,都是悄悄地、和谐地进行,没有写入史书,却得以口口相传。
四百年,龙吟声不绝,人们早已与古堡融为一体。建筑的本意,即便再如藏兵洞般迷宫叠绕,也会走远如古画斑斓。
高台上的西文兴村,依然层叠在山河之间。柳氏一族从河东迁来,守柳氏之风,隐世间锋芒,锤炼自己的气节。出将入相过,经世纬业过,宝剑闪过寒芒,书声震过屋瓦。一家一族的兴衰,凝固在木雕石雕里。一刀一刻,一板一眼,雀替、垂花、阑额、影壁、牌坊、石狮,饱含着其家族的慧思与寄托,哪怕世人遗忘柳氏,而这些精美的物件会代替历史说话。
几百年,风卷龙吟,柳氏成了传说,房屋成了文物,人,消隐成山河之中的线形背景。
还有窦庄古堡和更多的民居,这些古堡和民居,自成风景,是长在沁水之上的属于明清时期的三晋建筑意,无妙心者不可得。
六吟,人回应。
一声一声,龙吟声如笛如箫,或深沉,或细碎,或如松涛,或如水拍浪涌。终于,站在历史长河里的人,一一回应了。
荆浩来了,隐入沁水的群山中,吸山川精气,吐水雾如虹,灵魂畅游于天地,日日吐故纳新更新肺腑,终成一幅《匡庐图》。山的嶙峋垂落成线条美,树的蓬勃皴染成参差美,水的潺湲零落成流动美,竹篱、扁舟、长堤、瀑布、烟岚点缀其中,是那样寂静,那样渺远,是褪尽铅华后的大风雅。一幅水墨,点亮了五代的艺术天空,古老山河留下了生态证据。
孙居相、孙鼎相来了,建古堡只是他们顺手而为,他们的使命是守护明朝江山,但大明朝最后的黑暗顺带着埋葬了他们。史书对他们着墨不多,也许只有故乡的人牢牢地记住了他们。
那龙吟,是把柳氏族人从河东蒲州虞乡接到此地的慈悲,让此地接大唐柳宗元文脉,兴文偃武,壮其山河。
那龙吟,更接赵树理回家。这个沁水赤子,走出沁水后,开创了一个文学流派。他有欧化的语言,有文学的天分,有自己的思考。可他始料不及的是,在万马齐喑的时代,才华是双刃剑,剑出繁花,成名成家,剑出寒气,生命飘零如秋叶。龙吟声中,故乡接回他,长眠在牛头山的山坳中。三面环山,听着自己写出的上党梆子《三关排宴》,含着热泪,终于不用再担惊受怕,不需漂泊了。他用生命和鲜血画了一个圆,从故乡出走,最终走回故乡。可那龙吟声,却声声如悲鸣,唤来更多的人祭奠他……
山川、河流、大地、长空、村庄、文化与人,构成沁水几千年的生态图景,这是一个审美意义上的城郭。
顺着一个个朝代的湮没与再生,人不是过去的人,自然也不是那个自然。古老的先秦哲学探讨天人合一,到了近代,工业文明却对生态形成一定程度的损害。我们迷失于路途中,颠倒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可又是不可避免的生存困境,一点点敲打与警醒,我们又在慢慢挣脱迷失。
龙吟声,声声不绝,这是对天地的叩问。人类不能忽略这龙吟之声,要对发展与环境展开哲学思辨,回归自然,与这世界和平共处。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也是文明的进步,这样的过程总是在一次次划破历史苍穹的瞬间闪爆中完成的,有时却要用多少个世纪才能计量它的蹒跚之履。
南北朝诗人刘孝先在名篇《咏竹》中感叹:谁能制长笛,当为吐龙吟。如今,制长笛吐龙吟者,大有人在,他们并不在意人们的赞扬或责难,埋头苦干,如河流如先祖。这些人,包括沁水的人,对生态的反思和改造,激起了这个时代黄钟大吕般的共鸣。此乃时代精神。
而龙吟长鸣于沁水上空之后,又奔波向南而去了,黄河还在等着它,一旦合流,便风行草偃,浩浩荡荡,天宽地阔,向着远方之外的远方。
水化龙,龙吟于世,是为《水龙吟》。
【作者简介:王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映像》杂志副主编。已出版长篇纪实《天地间一场大戏》以及散文集《沉吟》《关城怀古》《拈花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