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鸿的素描
提及徐悲鸿先生的素描,首先就要从他赴法留学的那段经历讲起,其目的不仅是为了个人,而是为了国家和民族的文艺复兴,“取人之长,补己之短”,改革中国人物画的不足。他选择了写实主义,深刻体会到素描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是开启写实主义大门的钥匙。在法学习期间,他全身心地投入,努力攻克素描这一堡垒,积稿盈千,从而练就了高超、精湛的技艺。
值得注意的是,赴法前,悲鸿先生已是一位成熟的画家,擅长中国画的线描。他在素描实践中糅进“线”的技巧,增加了特殊的美感,从而形成有民族风格的素描。
他在法国学习了八年,1927年回国后即投入教学工作。他极重视素描,这是体现他写实主义创作理念的途径,他说:“素描是绘画表现唯一之法门。”
1948年,我有幸考入悲鸿先生任校长的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美术系。他对刚入校的学生极费心思,上午四节课都是素描训练,安排的师资也是最得力的——董希文、艾中信、孙宗慰负责第一学年的素描课,助教是韦启美、戴泽、韦江凡。老师对学生的要求相当严格,一旦素描课不及格,很难升班。记得每个周末我们还要到大礼堂去默写一周所画的素描,由老师判分,每学年根据成绩为学生评奖,悲鸿先生亲自颁发奖金,以示鼓励。
悲鸿先生强调“曲不离口,笔不离手”,要求我们勤练速写。他更是以身作则,我们曾为他坐在校园一隅,对着一匹老马反复画速写而感动不已。
素描岂止是要准确描绘所画对象,还要细致观察、深入理解所画对象的光色、明暗、体面和质感,甚至包括透视与解剖。悲鸿先生告诉我们作画要善于比较,找准轮廓——既要找出高光点,又要找出最暗的部位,以此类推,抓明暗交界线,增加中间色的层次,使体积感增强,以利于展现丰富的变化。与此同时,还要追求生动,力求达到“惟妙惟肖”的境界。他对素描提出“新七法”要点:“位置得宜、比例正确、黑白分明、动态天然、轻重和谐、性格毕现、传神阿堵。”这是他在素描实践中积累下来的宝贵经验。
素描是艺术的而非死板的一项技能。悲鸿先生的素描和速写,从人体石膏、裸体模特写生到人物肖像等,那刚柔轻重的笔触、体面线条的协调、松紧变化的处理,都流淌着艺术的生动。特别是他画的李印泉、泰戈尔的肖像,以及陈散原、甘地肖像中那几笔缓急的刻画,还有众多动物速写……细看之下,不由得要拍案叫绝了。
关于素描教学,还有一件事值得说。那是1953年上半年,当时悲鸿先生要参加的社会活动和会议很多,创作任务很繁重,新建的中央美术学院的各项事务也都压在他身上,比如组织教师进修、邀请战斗英雄和劳动模范来校作报告等。尽管两次重病入院,他还是放心不下学生们,逐间教室检查教学情况。当他看到学生们手握一把削尖的铅笔,以所谓“学习苏联”和“民族化”的方法画素描时,他着急了——照这样画下去,每个作业都要耗费几十节课的时间,画的光滑细腻、呆板繁琐,会把学生们的感觉磨钝,进而丧失新鲜感,这是他极力反对的。他一再强调素描教学要“宁方勿圆、宁拙勿巧、宁脏勿净”,此情此景与他的主张背道而驰。
他立刻召集素描课教师开会,指出“形式主义是泥坑,陷进去就拔不出来了”。他要求教师改变教学方法,不再让学生们画平板光滑的“馆阁体”。
他很不安,很难受,悔恨自己病了一年多,给学生们带来这么大的损失。
回到家,他翻箱倒柜,找出几张十九世纪法国画家布格罗的作品。布格罗的画极光滑细腻,是典型的乡愿体、学院派,很俗气,虽然时髦过一段时间,如今早已被人们遗忘。
第二天,在廖静文师母的搀扶下,他来到学校和学生们说:“所谓‘院体’,就是画很平板光滑很俗气的那种,万万不可效仿。要认清优劣,抛弃不良影响……”
同年9月23日,悲鸿先生在参加完全国第二次文代会开幕会后突发脑溢血,于9月26日逝世。他太累了。
素描不只是要求画得准、画得像,更要求画得生动有神,只有把素描学扎实了,才有利于日后色彩和笔墨的发挥与创造。是徐悲鸿先生让我懂得了素描的含义和价值,更懂得了何谓“素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