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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关于阿康

2023-04-09抒情散文窦红宇
黄立康叫我师父。我叫他阿康。

黄立康写散文,我写小说。所以,我没有教过他什么有用的东西。

黄立康是纳西族,我是汉族,从地域上来说,他生活在滇西那座叫丽江的著名的充满了……

黄立康叫我师父。我叫他阿康。

黄立康写散文,我写小说。所以,我没有教过他什么有用的东西。

黄立康是纳西族,我是汉族,从地域上来说,他生活在滇西那座叫丽江的著名的充满了民族风情与古风雅韵的传奇般的古城里,让人遐想无边。而我,在七八百公里之外的滇东北曲靖,除了山,就是工业,没有一点让人值得留恋的地方。

于坚写过丽江,在他1998年6月写的《幸存之城——大研古镇记》中,开篇第一句,就是“如今,混凝土、玻璃和马赛克式的建筑几乎已经砌平了北方城市和南方城市的区别。” 而当他写到见到丽江的第一眼时,他说“当我在1998年5月的某个中午从灰尘仆仆的长途汽车上下来,进入丽江世界的心脏大研镇之际,我以为时间发生了逆转,爱因斯坦的预言成了现实,我似乎进入了一个中世纪的城邦。”于坚也评价过曲靖,他狠狠对我说——你们曲靖,就像一个建在戈壁滩上的石油城。这句话,让我印象深刻,自卑到今天。

这,就是丽江和曲靖的区别了。直到今天,所有的人都往丽江跑,所有中国甚至世界各地的游客,几乎都在自己的旅游计划中,写上“丽江”两个字。而我在的滇东北,几乎一直是无人问津。

但是,黄立康依然固执地叫我师父,一次又一次,叫得我心慌。记得一次,在普洱开笔会,我比他早到,在房间里喝茶。他随后在大厅里报到完毕,第一时间不是去自己房间摆放行李,而是径直冲进我的房间,把身上的背包丢在地板上,冲我大喊一声——师父。我被感动,迎上去,同他拥抱。那一瞬间,我感到了一个纳西族汉子浑身的力量。

好吧,再说说人吧。黄立康年轻,高大,踢足球,人长得帅。跟他比起来,我长得粗矮,肚子比于坚还大,需要减肥,需要注意饮食、注意睡眠、降血脂和血压……

有时候想想,我只有年龄,能够当他师父。

那么,就只剩下写作和身世了。

先说身世。早听黄立康说过,他出生在香格里拉那座遥远的小县城。在香格里拉一直生活到考取云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以他的年龄,应该改称为“人文学院”——想想,一个纳西族小伙,从小在藏族地区长大,身份证上写着纳西族,但却不会说纳西族的语言,这对一个作家来说,是多么尴尬的一件事情。这就有如一个人,刚刚出生,就失去了坚固的故乡。

更要命的是,一个从小生活在香格里拉藏区的不会讲纳西话的纳西族小伙,要用汉语来写作,想想,就知道难度有多大。想想,就知道黄立康的心里,是充满了悲哀的。

然而,这个天生就缺乏文化和地域认同感的小伙子,却帅气地走上了汉语写作之路。干得不错,前段时间出了一本散文集——《巴别塔的砖》。昨天收到他寄来的书,封面很气派,作家出版社,右上角一行小字“2021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一看就明白,这是一本由中国作协策划出版的书。打开,书的扉页上写着“师父雅正,黄立康敬上”。

又是师父。我总在想,他为什么要这样叫?

让我们回到写作。首先,黄立康的写作是刻苦的。这个纳西族小伙中文系毕业后,坚决用考试的方式,回到了丽江。那是纳西族祖祖辈辈的聚居地,是纳西文化诗意地栖居并获得永恒的地方。然后,一直写。其次,他用散文的形式表达着他心中的对故乡和大地的情绪,不得不说,他找对了一种情绪的出口。

想想,一个从小就失去了身份的认同的作家,得以回到故乡,那是一种怎样的惊喜。他怎么可能一开始就写小说呢?他要抒发,他要宣泄,他要把对故乡的惊喜与埋怨全部喊出来。而散文,是最好的表达方式。因为,散文要承载的,正是这种诚恳而真挚的感情和灵魂。所以,黄立康的散文写作,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不是那种小情小调的千字体散文,而是动辄上万字的大构架。这样,他的散文一开始,就给读者一种与众不同的样式。印象最深的,当然是散文集里的几篇,《A面房间》《B面房间》《抄木氏土司诗》《巴别塔的砖》《气味博物馆》等,这些散文,很多读者和评论家有各种各样的解读,然而,在我看来,还是黄立康对自己身份的潜意识的声明和建构。当然,这是一种了不起的建构,因为,它们的出现,是融入了黄立康的切肤之痛。

语言是西方化的。甚至,因为西方化,还被很多人看成是带有所谓的先锋的影子。而这在我看来,是一种必然。因为,对于一个失去了自己母语的要用汉语来写作的民族作家来说,语言的第一个关卡,就是怎样找到自己的表述语气和腔调。而黄立康,只能独自向书本学习。试想,一个失去了在大地之上生长的母语的作家,他的写作,将有多艰难。

那么,汉语是什么?汉语写作之于黄立康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我想,黄立康对于这些问题,是经过自己煎熬般的思考的。我想,这,就是他叫我师父的原因。感觉得出来,他一直想同我探讨这些问题,但是,欲言又止。

还有,就是虚构了。虚构是什么?我想,虚构是文学世界里每一个作家都不可或缺的重要的精神气质。虚构,其实就是建构。你如何在你的文字中建构你的精神世界,这是每一个作家都要面临的最初的问题,也是终极的问题。逃不掉。虚构是一个作家最大的道德,为什么?因为巴尔加斯略萨曾经说过“如果没有虚构,我们将很难意识到能够让生活得以维持的自由的重要性。”而黄立康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他的一篇《风中的声音》的散文里不无惶恐而又欣喜地写道“终于,我还是决定放弃虚构、宏大和野心,以我细小的笔调,记述散落在河川间的声音……”

可是,放弃得了吗?“虚构”这个词,永远站在一个作家的灵魂里,拷问着他们的灵魂。

所以,如何虚构?可能在一个从来没有虚构或者一直被虚构困扰的纳西族写作者黄立康的眼里,成了一个根本无法逃避的困惑和巨大的问题。

这,也是目前无数散文作者的问题。

黄立康,其实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可能已经在心里无数遍地问自己,你虚构过吗?你向往虚构吗?你敢虚构吗?他想跨出这一步,可他又陷入了深深的犹豫。

因此,黄立康是个好作家,因为,他是一个正在思考并且有效地思考着的作家。所以,黄立康叫我师父,是潜意识的。他正在慢慢接近文学这只“细嗅蔷薇”的狮子。“B面的时空,偏僻、幽静、潮湿、荒凉、昏暗、浑浊,B面是心。”(黄立康《B面房间》)

曾经,我——一个小城男孩——带着小地方人特有的谨慎,悄然成长。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各式房间向里面窥探,我的审视如粗拙的蜡笔描画了我的外部世界。与此同时,我也常常打开幽闭的自己与心对话。我想,这就是成长。在黄立康的文字中,我清楚地看见了这句话。

我想,这个小城男孩,这个从小生活在香格里拉小城的纳西族小伙子,终于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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