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学》2021年第12期|傅菲:神秘之地
傅菲,本名傅斐,1970年生,江西广信人。乡村研究者。散文常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花城》《天涯》,收入百余种选本。著有《河边生起炊烟》《我们忧伤的身体……
傅菲,本名傅斐,1970年生,江西广信人。乡村研究者。散文常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花城》《天涯》,收入百余种选本。著有《河边生起炊烟》《我们忧伤的身体》《木与刀》等散文作品十余部。《故物永生》获第二届三毛散文奖散文集大奖,《草木:古老的民谣》获第十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年度散文家”提名。
神 秘 之 地
傅 菲
方坞鸟声
方坞是枫林最大的山坞,有山田六十余亩。二十年前,方坞住着七八户山民,以种山为生。山是矮山,油茶树遍野。种山谋食太难太辛劳,山民外迁三里,在白山底找荒地建房。方坞成了一个荒芜的山坞。进方坞的砂石路,长满了荒草灌木。四年前,方坞的其中一个山坳被征用,做了墓园。每个月,都有头戴白布、脚穿麻鞋的人,排着长队伍,挨着山边的灌木丛,低着头,放声悲哭,往山坞走。走在最前头的人,抱着死者的黑白遗像,穿一身黑衣,披着拖地的长白布,泣不成声。
臣忠几次对我说,想找个适合的地方,种植果树养鸡鸭。我脱口而出:方坞。我便想去方坞实地察看一下。戊戌年农历十一月初七,秋阳煦暖,我便约臣忠:“吃了午饭,我们就去方坞,每一个小山坞走一遍。”
吃了午饭,臣忠骑一辆摩托车带我去了。砂石路有一段十余米长的陡坡,沙子被雨水冲洗走了,路石嶙峋,摩托车挂不上挡,突突突,后轮打滑,车子上不了。我说,我下来,推一下车。我跨下车子,站在一棵冬青树下,看见两对灰树鹊,从山弯口往峡谷口斜飞过来。“咭儿咭”,灰树鹊叫得欣喜,尾羽一抖一抖,翅膀扇动着。“长尾巴仙来了,长尾巴仙来了。”臣忠低声叫了一句,熄了引擎。砂石路下是一条约五米深的溪谷。溪无水,是一条暂时死亡了的溪。溪谷被冬青、青冈栎、羊角枥、荆条、檵木、海桐遮蔽了。灰树鹊从树与树的缝隙间飞过去,如轻舟过万重山。“长尾巴仙”是方言的称呼,即灰树鹊。灰树鹊和红嘴蓝鹊、寿带等鸟一样,是长尾羽鸟。可为什么把灰树鹊也称作仙呢?我不得而知。
“我们把车推进去吧,这里有很多鸟。”我对臣忠说。
才进峡谷口便遇见灰树鹊,出乎我的意料。灰树鹊属鸦科,叫声喜庆热情,喜爱在农家附近的高大树上筑巢。
“见喜见喜,见了长尾巴仙,必逢喜事。”臣忠说。可灰树鹊一晃即过。它的叫声,“咭儿咭儿”,回荡在峡口里。我往山上及溪谷四处瞭看。山体斜斜的,并不陡,秋阳斜照。
山弯口绕过一个山弯口,眼前突然被一片荒田刷亮。约有四十多块方田组成一个斜梯形,横陈在两个相通的山坳。方田平整如格子,幼青的草和疏黄的草相杂。幼青的草是地锦。我认不出是哪一种地锦,叶圆而小,茎细且柔,和酢浆草有几分相似。疏黄的草也不高,有藿香蓟、酸模、马唐、早熟禾、两耳草、铺地黍、千金子、狗牙根、小飞蓬、反枝苋。上枫林有一个养牛人,养了二十几头水牛,在山上、河滩放养。方坞是主要草场之一。清晨,养牛人把牛赶到方坞,到了傍晚,牛自己回家,腆着滚圆的肚皮,昂昂昂叫,舌头绕着鼻孔舔。我没看到牛,估计牛去了河滩。田里留下很多牛蹄印,两个半边蹄印合出一个印。田大多板结,牛蹄印陷得也不深,仅仅露出牛蹄窝。人走在田里,脚感酥软。
叽呀,叽呀,叽呀。这种鸟叫声,很密集,很清脆。我却没发现叫出这种声音的鸟——黑喉鸦雀。在鸦雀科中,黑喉鸦雀是胆子最小的鸟,额和头棕黄色,黑色宽眉纹,喉及胸上部黑色,喙形如松子,短而坚硬。它喜欢在山脚下的灌木林、草丛、苦竹林等地带觅食营巢。我沿着田边的小水渠走。水渠两个巴掌宽,依山而筑。山边狼萁(狼萁是一种蕨类植物)茂盛。渠水淌着细密的波纹,皱了起来。水羸弱得几乎流不起来。
其中一块两耳草比较密集的田里,聚集了上百只淡脚鹟莺。这是一种吃相很难看的鸟,不受外界干扰的话,它们可以一直吃,吃到归巢才罢嘴。每一种鸟,都是很美的。鸟的美,是造物神审美的精彩体现。说实在话,就羽毛颜色而言,我不喜欢淡脚鹟莺上体的橄榄褐。我天然不喜欢橄榄色。而柳莺类鸟,如南方常见的黄腰柳莺、云南柳莺、画眉柳莺,上体都有或深或浅的橄榄色。但它们的叫声,确实迷人。我从地上摸起一颗小石子,往两耳草丛扔。三只淡脚柳莺飞了出来,边飞边叫:叽夹夹叽噜噜叽啾啾。其他淡脚柳莺一起飞出来,飞到山边的油茶树上。霎时间,山坞里,都是淡脚柳莺在叫:叽夹夹叽噜噜叽啾啾。叫声有完美的旋律,音调呈平缓的水浪形。虽是常见鸟,但见到上百只的群落,也并非易事。通常我们见到的,都是三五只,在某一棵树上,躲在婆娑的叶丛,叫得如在“无我之境”,欢快无比。
三道眉草鹀每一块田里都有,和山麻雀混杂在一起吃食,吃吃跳跳,一副很挑食却贪食的样子。唧唧唧嗄,唧唧唧嗄。它叫起来是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嘴巴张得极大,仰着头,诉说因为受到了某种惊吓而报复似的愤慨。四个声调,声调一个比一个高,又戛然而止。我在三块方田里,快速跑一圈,鸟呼呼呼全飞了。过个十几分钟,它们又回到田里吃食。它们似乎以实际行动警示我:这是我们生活的地方,你凭什么驱赶我?最先回到田里吃食的,是三道眉草鹀、山麻雀、灰头鹀、锡嘴雀。不同类别的鸟,在这个山坞里组成了友好亲密的朋友圈。这是一个吵闹的朋友圈,七嘴八舌,没完没了,一天也难得安静一刻钟,像一所刚开学的幼儿园。
水渠连接了一个小山塘。这是方坞人早年的取水处。我对臣忠说:这里适合种植果树,马家柚、枇杷、杨梅、猕猴桃、橘子、天桂梨,都适合种。我说了理由:向阳,日光照射充足,有水源,一条山道进来适合守果园,不易被孩子破坏。臣忠说,种马家柚最适合,在田里直接掏树洞,成本低。
山塘下,有五块方田是烂田,田泥稀烂。我不知道是田下有泡泉,还是山塘渗水过来。烂田却无水,草茂盛,有香附子、碎米莎草、龙葵、灯芯藨草、三棱草、狼把草、酸模红蓼。这个季节,是草籽最饱熟的时候。香附子和碎米莎草都同样沉在穗头,草茎往下弯曲,穗头轻轻摇曳。除了酸模红蓼,其他的草,草衣衰黄。田泥太烂,草茎太细,鸟无处落脚,吃不了食。黄鹡鸰一纵一纵地在烂田上来回飞,嘁嘁嘁地叫。上了山塘坝,可见山塘里面狭窄但茅草丰茂的山垄。山塘露出了大部分淤泥,水积在塘底。淤泥上,有很多死了的河蚌。河蚌裂开,像一张合不拢的嘴。河蚌离开水三天即缺水而死,被鸟啄开,扯出蚌肉。我看到两只灰噪鸦、一只长尾地鸫和一只水鹨,在淤泥里啄泥吃食。这是食物丰富的地方,泥下有蚯蚓、螺蛳,泥上有冻死的昆虫。灰噪鸦见了人,掠开翅膀,“啹尔啹尔”,叫着,飞得不见踪影。
灰噪鸦一发声,长尾地鸫警惕地竖起脑袋,四处瞅瞅,啪啪啪地飞走了。飞到半空,长尾地鸫惊叫几声:嘘哩哗啦嘘,嘘哩哗啦嘘。啼叫声如阵雨一样落下来,浇得我满头湿淋淋。我抬头一望它快速离去的飞影,笑了。我把它的啼叫声音译过来是这样:这里多么好,你来这里干什么?也可以这样音译:我还要来,你快回去,你快回去。水鹨不为它们所动,继续撒开脚,甩动着喙,把叼在嘴巴里的蚯蚓吃进去。
农历十一月,已是深冬,但并不冷。风一丝丝,抽麻线一样从转轮里抽出来。山上的油茶花凋谢得差不多,白白的花瓣已变成黄浆色。蚂蚁躲在干枯的花蕊里吸最后的糖浆。许是暖冬,金樱子第二次开花。金樱子在三月开花,五月凋谢,果期长达六个月。深冬也是金樱子糖分最足的时候,黄灿灿。奇异的景象出现了:莿藤上挂着浆果,又开着花,叶子却一片不剩。每一丛金樱子,都是山雀的厨房。红头长尾山雀,棕额长尾山雀,沼泽山雀,它们以小群家族活跃在山边。这是它们最后一道丰美的吃食——所有的浆果在雪落之前,全部凋落,且腐烂。其实不去山上,我也知道它们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天天在金樱子的枝头聚餐。我在百米之外听到了“咕呴啹,咕呴啹”的欢乐歌声。它们都是天生的歌手,在微妙的颤音与滑音之间,神奇地游走。
“公墓就在西边的山坳,要不要去看看?”臣忠问我。
“不去看了吧。”我说。我不想惊动那些亡灵。亡灵有自己的世界。我还没看过公墓。我去过很多坟地、乱坟冈。坟地和公墓地虽然都葬人,但不一样。坟地里的每一座坟都带有某个家族或家庭的自主选择,后人可以溯着血脉,追寻精神的源头。而睡在公墓里的人,是一种被安排,神性消失了。
在公墓山口外的一个山弯口,有一个男人在用水泥砖筑墙。臣忠和他很熟。筑墙人比我大十几岁,认识我。大部分本村人,我都面熟,却叫不上名字。他说他建一间猪舍,可以养几十头猪,猪瘟厉害,村里养的猪剩不了几头,在山坞里养猪,可以躲猪瘟。我问他:山坞里野鸡是不是很多?筑墙人说:野鸡太多了,山塘那边最多,早上的时候,咯咯咯叫。他问我:你们下午看到豪猪了吗?我说,没有。他说,豪猪很多,黄鼠狼也很多,黄鼠狼经常去公墓那边,吃祭碗里的肉。
我没想到这里豪猪多。真是很多年没见过豪猪了。
“我妈就是出生在方坞的。我外婆一家外迁到白山底,是最晚外迁的一户。”臣忠说。
“我还真不知道你外婆家在这里。这条路,直通坳头村。我十多岁,在坳头砍柴,往方坞挑柴回家,真难走。”我说,“方坞有很多梨树,我记得。”
“梨树就是我外婆家的,我带你去看看。”
我们到了入山坞右边一块凹进去的山地,臣忠说:“这是我外婆的房子地基,房子倒了很多年了,墙也倒了。地基还在。”
地基露出一层石头,不仔细看的话,还分辨不出是地基。房舍化为泥尘,牛筋草铺得厚厚。山边有梨树板栗树和高大的香樟泡桐。方坞没有留下一栋房子。人的生活影迹完全远去、淡化,甚至虚化。一座百年老村,湮灭在时间的雨水中。屋舍旧址的后山有很多高大的树木,阳光斜晃,树影变得驳杂。许多鸟在树上叫。还有几只鸟,在棕树上吃棕籽。褐翅鸦鹃在冬青树上叫,“咕咕咕咕咕咕咕”。它可以一直咕下去。叫声单调,没有任何抑扬顿挫,听起来很干燥。褐翅鸦鹃是很“凶残”的鸟,以肉食为主,兼吃草籽和小浆果,三分钟之内可扼杀山鼠。它躲在叶缝里,窥视四周,一旦发现蜥蜴、蛙、壁虎等猎物,它柔和的眼神就变得阴鸷起来……
在板栗树下,我发现了凌乱的鸟羽毛,半灰黑半纯白。我也不知道是哪类鸟的羽毛。这只羽毛散了一地的鸟,肯定死于一场偶然的谋杀,要么死于山猫,要么死于黄鼠狼——看羽毛的长度(半截筷子长),推算鸟的体形,不会小于喜鹊。体形这么大,蛇和猛禽难以捕杀它,尤其在林区。
深冬,太阳被山梁架着跑。阳光虚虚地漂在山脊上,山坞阴沉了下来。鸟呼呼呼,四处飞。鸟声张扬。只是灰树鹊再没出现。灰树鹊一般成双成对生活,如眷侣。我揣想,这可能是乡人把它列为仙的原因。只有神仙,才有凡人不可拥有的眷侣。
一天当中,早上,傍晚,是鸟声最烈的时候。百鸟争鸣,众鸟齐声。有多少种类的鸟,便有多少种鸟叫声。世界上,没有不叫的鸟;世界上,也没有哪个地方,只有一种鸟在叫。鸟活着,其实就干两件事:飞,叫。飞,因为鸟有翅膀;叫,因为鸟有发声器。不叫的鸟,是死鸟。
鸟是幸福的,叫得那么自由,怎么叫都可以。没有哪种鸟的叫声被定义为噪音、杂音。鸟的世界,令我向往。
生而为鸟,为鸣而生。
林中冬日
不要以为那是一个死寂的世界。
松杉林自山峰斜披而下,粗糙、柔顺、近乎呆滞的墨绿色已被一层泡沫化的白色覆盖。松杉林自山腰之上而成坡状,密密实实。山腰之下是阔叶灌木林和白茅,偶有几株高大的枫树、苦槠、野柿树、栗树拔地而起。差不多有半个月了,我每天来到这个名叫草垛尖的山峰,踏着软软的针叶,走遍松杉林。
小寒第七天开始,霜冻天气持续了十三天,夜间和清晨气温一般在-7℃~-3℃。虽是一年最冷的严寒季节,白霜遍地,但赣东很少有这么低的气温,几年也难得遇上几次。我没预想到霜冻有多厉害。霜冻第一天早晨,我起床去后院打水煮茶,水池中半米深的水被冻成了厚厚的冰块。水龙头悬着三十公分长的冰凌——夜间的滴水被冻住了。冰块无色透明,有稀稀的波纹——水滴在水池时形成的波纹被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水是山上引下来的,带着野气和彻骨的冰寒。我抬头望望峡谷口的山峰,被白皑皑的东西罩着。
森林会以某种不可预知的方式召唤我们。很多时候,我们看到森林会莫名地感动。至于为什么感动,我们又说不上来。比如浩瀚如海的沉默,比如汹涌的斑斓色彩,比如地宫般的寂静。我被白色的山峰迷惑。
山是大地的阶梯,矮山梁叠着矮山梁,叠出了大地的高度。去往松杉林,须经过一个斜深多弯的山谷。一条细小的溪涧隐藏在白茅丛中。溪涧被冻住了,如水的骸骨。冰溪仍然保留着奔腾的姿势,溅起的水花、飞泻而下的瀑水、涌起的低低水浪、潭中回旋的急流,被一只无形的手摁住了,以冰刀雕出了静止的状态。山谷口有一片菜地,蒙了一片厚厚的白霜。白菜叶软软地往下塌,菜色是一种罕见的熟绿。一株青白菜有四层菜叶,六片、四片、两片、一片,依序而上张开,往内收拢,形成一个喇叭口。喇叭口内却无霜,经脉清晰分明,每一条经脉如一棵生长的树。
霜是一种非常神秘的东西。我们可以看见雪飘下来、雨落下来,可以看见太阳光在树冠缓缓移动,可以看见雾气慢慢弥散开来。我们却看不到霜是怎样在草叶上现形的。气温在0℃以下,露凝为霜。菜叶、萝卜、浆果等水分充足的新鲜菜蔬瓜果,会被霜冻伤,我们称之为霜熟。霜熟的植物很快会腐烂,溃疡一样烂,烂出一摊水。菜地上,菠菜、大白菜、白萝卜烂了大半,有两块菜地遮上了茅草。茅草下是大蒜、葱、芹。烂菜之下的黄土,耸起了一根根霜霄。下雨雪的云团谓之霄。霜霄却是从地面冒出来的。
在溪涧边,在无草本植物覆盖的地面,我看到了非常多的霜霄。霜霄耸立起一个镂空雕世界,微观的、深邃的。霜霄把泥土耸了起来,像野蘑菇,像小兽的骷髅,像太湖石微缩盆景。蝼蚁和蚯蚓被泥巴裹着,也耸了出来。谷中深处有一块荒田,被野猪拱了,下了雨,成了水坑,冻成了冰泥。我跳下去踩,冰泥咯咯咯作响,却不断裂。坑边耸起来的霜霄,足足有筷子长,像一根根微缩钟乳石。这里是山阴之处,冰泥和霜霄在当日都不会融化。
有一淤泥处,长了十几株水芋(南天星科植物),肥阔的叶子蓬蓬勃勃,霜冻一天,叶子萎谢,厚绿的色泽变成了灰绿。谁会想到,它一夜就死了呢?其实,霜冻让很多植物、昆虫在冥寂中死去,不知不觉化为泥土的一部分。
这条山谷约一华里长,谷里长满了油茶树、冬青、土樨、棕、构树、乌饭树、壳斗、山胡椒树、三角枫,树上挂满了横七竖八的野藤。没有结霜的露水,在树叶上结为冰。厚厚的树叶沉沉地下坠,有的树叶脱了叶蒂,落了下来。寂静之处是鸟世界。沿谷口而深入,鸟四处鸣叫。其实,很少看到鸟。因为我的惊扰,鸟才会从树林或白茅丛飞出。
已多年没有来松杉林。在二十几年前,这里并没有针叶林,而是一片灌木、茅草、蕨类混杂的荒山。村人砍伐了灌木,烧了茅草,种上了黄松和杉树。成林后,有人上山盗伐,护林员上山抓伐木者,我随同上山过。
松杉林沿山峰而下,在南坡、东坡郁郁葱葱。霜冻之下,针叶结了尖冰。每一棵松树或杉树,长出了上千根尖冰。针叶被冰包裹着。冰像一粒尖锥形的种子,针叶是其胚芽。冬日太阳虽是弱光,但照在林中,叶冰闪闪发光,显得很刺眼。树冠以下,针叶无冰,哀哀发黄。我抱着松树摇动,树冠当当作响,却无冰落下来。这就是雾凇。
在赣东,也只有在深山里,才可现罕见的雾凇。我发现,只有针叶树或有茂密树枝的落叶乔木,才会出现雾凇现象。山谷中的黄檫树、乌桕树出现了雾凇,而樟树、野柿树、构树则没有。我不懂雾凇的形成原理。我查《现代汉语词典》“雾凇”词条:“寒冷天,雾冻结在树木的枝叶上或电线上而成的白色松散冰晶。统称树挂。”雾凇俗称冰花,是一种白色不透明的粒状结构沉积物,非冰非雪。形成雾凇需要具备两个客观条件:湿度充分;零度以下气温连续时间长。即使有此两个客观条件,也不一定形成雾凇。
因为持续十几日的霜冻天气里,这片林中只出现了三天雾凇。
针叶林的地上是厚厚的针叶。脚踩在针叶上,可以听到针叶脆断的声音。林子较密,林地只长了一些野棘和毛蕨,稀稀的。松树擎天而生,直条而上,在十米之上开枝,横伸三五米,再之上收拢,形成塔状。松鼠无处不在。它们是一些不怕冷的家伙,嗦嗦嗦,跳来跳去。也许是很少有人来到松杉林,它们不惧怕人。它们还站在树枝上,看着我。我摇一下树,松鼠跳到另一棵树上,继续看我,似乎在说:你能拿我怎么样?
黄松会长松毛虫。松毛虫是一种繁殖力很强的害虫,噬木质,木质噬出齑粉。大风来了,松树被拦腰折断。黄鹡鸰、大山雀、松鸦、树鹊、伯劳,却很喜欢吃松毛虫。“哇哇哇哇”,松鸦在林中叫。但我没看到松鸦。它警惕人。我几次循声而去,都找不到。
据赶羊人曹老四说,山谷和松林里有许多野鸡出没。曹老四在山谷搭了羊舍,他也睡在羊舍边的木屋。他说,天蒙蒙亮,野鸡在咯咯咯叫,有时在松杉林叫,有时在白茅地叫,有时在油茶林叫。野鸡是有领地意识的野禽,一窝一窝出来觅食。我连续十几天去松杉林,没看到一次野鸡,也没听到野鸡叫。
我怀疑他的说法。那么多的野鸡哪有不出来觅食的呢?
我又相信他的说法。低海拔的林地或茅草地,水源稳定,确实是野鸡安生之地。
曹老四为什么不说鸟多呢?林中鸟多是正常的。正常的事,有什么值得说呢?当然,他只知道是鸟,至于是什么鸟,他不知道。也可能是,他也不知道野鸡也是鸟。没办法说清的事情,还是不说。我去了几次,发现山谷里有好几窝竹鸡。竹鸡也是一窝一窝生活的。
一次,我沿着山谷的涧溪走——很有意思,涧溪硬硬的,像冰块的链条。我走在冰块的链条上,脚步咯嘣咯嘣响。白茅被冰压倒,和冰盘结在一起。冰很滑,鞋底簌簌簌地滑溜。山边的灌木林里,发出了“嘘咭咭,嘘咭咭”的叫声。这是很亲切的、略带柴火味的叫声。叫声持续了十几分钟,对面山谷有了回应声。在松树林,我也听到了相同的叫声,湿漉漉的空气浸透了欢快、悠长的愉悦。
有一块松树林是我固定要去的。树林在山沟侧边,有一块小平地,树也不过于茂密。松树林中还间杂了两棵冬青、一棵山毛榉、一棵枫香树。杂树都是野生树,较为高大,因为竞相生长,每棵树都很挺拔。我在每棵树上挂了一个纸盒,在纸盒里装了花生和碎玉米。在冬青树上,我还挂了一条半斤重的干鱼。干鱼用铁丝穿过鱼头,倒挂在树丫上。
纸盒挂上去的第二天,花生不见了。有的树下,嗑碎的花生壳撒了一地;有的树下,很少有花生壳或没有花生壳。我想,这是松鼠干的。松鼠爱吃花生,没吃完的花生被它藏了起来。碎玉米却没有动,干鱼也没有动。第七天,干鱼被啃了半截,我估计是黄鼠狼跳起来吃掉的。只有一个盒子里的碎玉米被吃了部分。鸟很难发现盒子里的秘密。林鸟的视觉很容易被障碍物干扰。
有一次去山上的途中,遇上退休老师周老师,他说,前几日在附近的山坞有两个人发现了老虎。我说,不可能有老虎,江西已有四十年没发现老虎了,可能是云豹。
“云豹也有四十多年没出现了。你可以去问问他们。”周老师说。
“是哪两个人发现的?”我问。
“一个是方子彪,一个是典癞痢。”
周老师的这个讯息,让我震惊。我从不认为,也从没听说过这一带的群山有云豹。我将信将疑。周老师见我疑惑,说:去年,我和我爱人从台湖村去小玉山,走进山垄将要翻一座高山,听到森林里有“呼,呼,呼”的啸声,山林震动,我爱人吓得都快哭了,我也吓得毛孔倒竖。
我顾不上去爬山,约了臣忠去白山底(自然村地名)找方子彪。方子彪不在家。他哥哥和嫂子在看电视。他哥哥说,子彪回单位了。我问:子彪看到老虎了?在哪个山坞看到的?
他哥哥站在大门口,指着对门的山垄说:这里进去一华里,右边山坞叫王江坞,白山底的饮用水是从坞里引过来的。十几日前,蓄水池堵塞了,子彪去清理水池,看到了老虎,跑回家跑脱了气。
“山垄有一个三角湾,湾口进去就是王江坞。”臣忠说。
“当时就是子彪一个人去的吗?”我问。
“就他一个人。”
“典癞痢也看到了,是吗?”我问。
“他是看到了。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
“要不去王江坞看看?”我对臣忠说。
“去看看。”
我们到了山垄口,见了深深的山林,有些后怕。赤手空拳的两个人,万一遇上方大哥所说的老虎,不是找死吗?臣忠说:它吃了我们,是我们活该,我们伤了它,我们坐牢。
吃了晚饭,我又约了臣忠去找典癞痢。典癞痢是小名,大名叫余正盛。典癞痢坐在火桶上看电视。他七十多岁了,记忆力很好,很善谈。他说,农历十一月初,我一个人去王江坞砍柴,一棵碗口粗的茶籽树被砍了一大半,我突然听到哗啦一声,我以为是哪棵树倒了,或山崖石头落下来了,我站起身,抬头往后看,看见一个头从树林露出来,头和老虎一模一样。
我问:看见身子了吗?
“我哪敢再看?我握着柴刀往山下跑,大兽往山上跑,树林哗哗响。板车丢在山里,我空手跑回家,吓得说不了话。我老婆还以为我见了鬼。”
“王江坞怎么会有大兽呢?其他山坞都没听说过。”我说。
“王江坞很阴邪,没几个人敢去。那里的山田荒了几十年。坞里的杂树很高,山后是山崖,野猪很多。五十年前,有人被大兽吃了,只剩下一双脚板。脚板埋了一个坟,叫作脚板坟。这样的地方没几个人敢去。”
“大兽出现这个把月,还有人敢去山垄吗?”
“结伴去还可以,谁一个人去谁找死啊。”典癞痢说。
从典癞痢家出来,我又和方子彪联系,确认大兽之事。方子彪说:我清理了水池,抬起头,看见一张老虎脸,我魂都吓散了,鞋跟鞋头都穿反了,跑得比鬣狗快。
方子彪在公安部门工作,对动物还是有识别力的。他说,他看到了头部,因没看到全身也就估计不出体重。云豹体形小,老虎体形大,但头部斑纹很相似。
云豹出没于稀疏的灌木林,或稀疏的灌木与乔木混交林。这样的林木群,在赣东群山还是很多。野猪和山麂也很喜欢在这样的地带生活。
有人发现了云豹,我也不敢去更远一些的深山里。我只有多去松杉林。那里可以听到冰花悄悄融化的声音,嘀嗒嘀嗒的针叶滴水声如时钟的脚步,不疾不徐。毫无疑问,这也是天籁之一种,也与我的内心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