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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刘云芳:一个人去割草

2023-04-09抒情散文刘云芳
蹲下身去,太阳像枚果子结在野草上,我一把攥住那几棵草,挥起镰刀,从根部割掉。一抬头,太阳又跳到了别的草上。眼前,一只蚂蚁急匆匆滑下草茎,在一片草叶下边与另一只蚂蚁互碰触角,交……

蹲下身去,太阳像枚果子结在野草上,我一把攥住那几棵草,挥起镰刀,从根部割掉。一抬头,太阳又跳到了别的草上。眼前,一只蚂蚁急匆匆滑下草茎,在一片草叶下边与另一只蚂蚁互碰触角,交待着什么。它们形色匆忙地乱跑乱撞,完全不知道我是个胆小鬼。事实上,直到现在,我依旧胆小,每当孩子拿起小虫子在我面前晃,都会忍不住尖叫,跳着脚逃跑。

许多个下午,山谷里只有我一个人。有什么东西忽然踏着树叶而来,撩开我齐脖子的头发。我怕得要命,急忙回头,却被一阵风忽然扑在脸上。我怕任何一种忽然起飞的东西。怕野鸡,怕鸟,也怕飞虫,但蝉总会忽然冲着我飞过来,这山林里的歌手吓得我不敢动弹,它大约把我当作一棵粉红色的树了,在我后背散起步,唱起歌。汗珠顺着我的下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砸向野草。我意识到,自己是被一只蝉绑架了。它逼迫我听它的歌声,它的心曲。它自顾自地唱完,不管我是否回应,就飞走了。

我往前腾挪着脚步,忽然,几只嗡嗡叫着的蜂从脚下飞出,它们像拴在我头发上似的,怎么甩都甩不掉。我忙着躲闪、尖叫,甚至像大人们说过的那样在土地上打滚,直到听不到它们的声响时才坐起来。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开始火辣辣地疼,很快又鼓起了包。我顺手揪下一截嫩臭蒿,用手指捻出汁液,涂抹在肿胀的地方。奶奶早已教会我与野草为伍,利用它们的功效化解各种意外。后来,我才知道是蜂把房子安在了一颗小石头下边。它们的窝小小的,蜂也小小的。等我超过十岁,说什么都不愿意跟父亲住在同一个屋里的时候,才忽然想到,在那样一块小石头上建窝,是不是一群幼蜂的一次叛逆。从此,我对每一块石头都小心翼翼。确定它们除了石头之外,不再是什么生命的房屋建造基地,才放心地越过去。

蚂蚁当然是隐居在野草深处的土著。它们意识到我来的时候,大多会连跑带窜,我看它们一片慌乱地逃跑,腿部却会忽然传来一阵针扎般的疼痛,那是蚂蚁家族中的一名敢死队成员吧,它不顾一切地对一个“巨人”发起攻击。让我不知道是该觉得它可恶还是可敬。

即便如此,我每天下午依旧会独自出现在山谷里、山坡上。我想我是被那一片片青草蛊惑了,以致于现在在城市里看见满目翠绿,双手都会不由自主做出割草时的动作,心也痒痒的。是的,我有将它们全部放倒的冲动。

割草就应该是一个人的行动。整个山谷静悄悄的,隐约能听见远处村里的狗吠声,小孩的吵闹声。我惧怕这宁静里飞来的各种东西,却又热爱这宁静。置身于野草之中,我感觉到它们是如此丰沛。荒草站立在那里,像一种神秘到无法开解的隐喻。暑假的时间一页页翻过去,原来被我放倒的草又长起来,就像时间一般。荒草就是时间的森林。

母亲几乎每天都会问我,要不你在家玩,我去割草吧。我摇头。接着,她又说,找蔓丽一起吧。秀香呢?我低声说,我一个人去割草。

蔓丽比我大几岁,她总是早早来我家等,坐在院子里的碌碡上,正好被一棵桐树的阴影罩住。到了东山,她讲一个男生老偷看她,她去哪儿,他都会盯着她的背影看。她有点儿羞涩,又几乎是发着恨说她再也不理他。秀香倒不这样,但她家养的是骡子。她在各个地垄上挑来挑去,说骡子不爱吃这个,不爱吃那个。不一会儿就得拉着我去别处。我觉得,还是我家的牛好,大约除了一种牛筋草,它什么都吃。我不喜欢挑挑拣拣,我喜欢在一个地方,将那一条地垄上的草完全放倒。这种喜好后来也反映在我们的人生里。她换了无数个工作,在各个城市间辗转。听说我在一个单位待了七八年之后,她差点从电话那边跳起来。怎么可能?她说。

不上学的每个下午,我都会背着挎篮出门。这挎篮出自于姥爷之手。而编它的藤条是我的盲人二舅在山里砍回来的。二舅从上到下抚摸过每一根藤条,先抚摸叶子,确认是不是他要的那个种类。再摸一遍粗细长短是不是符合要求。他寻找这种藤条也不是刻意的,在每次捡柴禾的时候,顺便砍上几棵,半年之后便攒下了一捆。我看见姥爷在院子里一个临时的炉子边烤着这些藤条,先烤软,再一点点编起来。藤条来回交错着,好像要结成一个巨大的鸟巢。几天后,一个半大的挎篮就成形了。姥爷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了我。

挎篮是一个勤快女人必备的装备,这是我后来发现的。女人们用它往地里背种子、化肥,也从地里背回玉米棒子、土豆、各种蔬菜、核桃或者其他山果。好像一家人的日子是从女人的后背上开始的。

那个挎篮让蔓丽和秀香都羡慕得不得了。背着它,我就觉得自己长大了,像蜗牛有个厚壳一样,又得意又踏实。我先背着去井边的菜地,回来的时候,里边放了几个鲜红的西红柿和两个带泥的萝卜。母亲夸赞,西红柿挺好,萝卜也不错,可是咱们家根本就没种这些。我吓得要命,赶紧问:那是谁家的,赶紧去还吧。母亲笑着想说什么,但却没说出口。我知道她想说“你个胆小鬼!”但是想到上次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哭了。我连“胆小鬼”这三个字都怕。有时候想,我一次次自己去割草,或许就是在与这三个字对抗。

我背着一挎篮阳光,走出村庄,人声和蝉鸣渐渐模糊成背景。每次,双腿好像比我的心对这些小路更熟悉,在我还没想到去哪里割草之前,它们已经把我带到了某一处。我常会辨认着草的种类,虽然这么做并没有什么必要。但还是会在心里为它们归类,并且叫出它们的名字。灰菜上边像是抹了粉,马唐一片片的,根浅扎在土地的表层,不易整理。我喜欢龙子草,喜欢狗尾巴草、野菊草,总觉得它们的样子好看,牛吃起来也会心生欢喜。我还喜欢不太老的艾蒿、水蒿,它们长得高大,割起来也很爽快。牛吃起它们来,大约会跟人吃大馒头或者大碗吃肉般过瘾吧。有的草我叫不上名字,这也没关系,干脆就给它们现取一个吧。长得像鬼针子的就叫它鬼线子,开黄花的叫它小黄鸭,长白毛球的叫它白刺猬……这是我一个人的游戏。那些名字我也经常会忘掉。几天之后,它们就像被割掉的的青草一样,又一次冒了出来。几十年后,当儿子从路边采下一株麻桃,说“这是皇上,它拥有一个想当蒲公英的儿子”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时光好像一下子被植物打通了。

我寻找着那些野草之间的联系,它们的故事有时通往快乐、温暖,有时通往哀伤。哀伤往往会在阴天来。那时,我就用一个大大的叶子把哀伤和土包在一起,再用长长的酸枣刺牢牢缝住。把它丢到远处的山坡上。我希望它在那里能长出一大片狗尾巴草。第二年,我会用镰刀亲手将它们割掉。

即便我天天与草打交道,我也不够了解它们。我喜欢跟奶奶一起去山里,她知道那些野草的习性、传说,介绍它们跟介绍家里人一样清楚。我也会放下镰刀,去采一些草药。瓜蒌是给牛吃的。柴胡在感冒了以后用,牛筋草是长了疙瘩以后用来煮水洗的。当然,最后这个偏方得来的奇特。有年我们村几乎所有的人后背都长满了疙瘩,用了多少药都不管事。一个小脚老奶奶跑去山坡上采了这种草回来,她先是在孙子身上试验,果真有效果。后来,牛筋草就成捆成捆地进了村子。大家的病症果然就好了。我还记得小脚老奶奶的样子,她退回大家给她买的点心和罐头,说,这没啥,她小的时候全村人一起患过这样的病。后来,也是一个老人用这种草把全村的人给医好了。她讲这些的时候,我脑袋里便会勾勒那些古老的场景,心想,在这大山里,许多植物绿了又枯,枯了又绿,看起来似乎是无用的,但它们的无用摞起来,可能就是为了某一刻的有用。于是,我总会采一些药,将它们采好,带回家,等着日后所需。当然,也可能永远也用不着。草药会在家里的窗台上晾干,然后在某一个角落里被发现或者遗忘。如用不着,便觉得草药有了辟邪的功效。

我一次次辨认着它们,与草的交往或许比人的交往要慢。但我知道一片野薄荷的所在地,知道最好吃、结果又密实的覆盆子长在那里。那是我与野草之间的秘密。但这些秘密到了奶奶面前,却变得不值一提。我总是想用自己发现的事物盖过她的所知,但每次都是徒劳。好像这山间的草木不过是年复一年的重复,哪怕她后来因为年老体弱不再去山坡和地里,依然对它们了如指掌。它们似乎比人还念旧,还信守承诺。

我采过最珍贵的药材却不是植物,而是一条白色带子,它盘在一片低矮的灌木丛上,细碎的纹理充满了神秘感。等我拿给母亲,她说那是一条蛇蜕。吓得我赶紧扔掉。许多天里,我都心生惧怕,担心这白色带子会还原成一条蛇,在我家里自由观光。许多个清晨醒来,我都觉得阳光里爬行着白色的蛇蜕。直到母亲骗我说把它扔掉了,才安心。谁知有一天家里那只虎斑猫歪歪扭扭像个醉汉一般跑回来。母亲一下子就看出了端倪,说,它中毒了。接着便去角落里取出蛇脱来,在小锅里煮了给猫喝。眼见那猫已经口吐白沫,母亲捏着它的嘴,把蛇蜕汤给灌下去。半个小时,它竟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把身子弓成一团,跑到院子里的麦秸堆上躺着去了。它得救了。

我找到一枚早早就红了的叶子,想到给蝈蝈做件披风。我先把叶子对折,又用小的酸枣刺从中间别好。做完这些之后,正好就看见一只绿蝈蝈站在黄色的南瓜花上。它威风凛凛,让我想起家里曾经养过的一只蝈蝈怎样将同类吃掉,吓得我头皮发麻。赶紧把红叶披风放在一棵巨大的南瓜上,让它随风吹向哪里吧。我只当作是给想象里的某一只蝈蝈做了件衣服。而草叶间不起眼的地方,看似宁静,每一日都有生死,有残忍,也有爱与慈悲。那微小的世界在我眼底逐渐放大。我总在心底觉得这些山谷、山坡在很长时间内都是我的领地。在不远处偶尔出现的啃草的羊,甚至犁地的人似乎都成了静止的,都像是随意加入这风景里的贴片一般。

我还尝试过给一只野兔研究新的食物。那只小野兔跟母亲的拳头差不多大。是她从山里逮来的。母亲满村给她找吃的,后来只找到了半瓶羊奶。但那兔子不喝羊牛。粥啊,汤啊,它都不喝。我知道许多植物里流淌的都是白色的汁液。比如,那个被我取名叫“豆兰”的长蔓草,每次我割断它,镰刀路过的部分都是白白的。我用一个小瓶,在各种野草上采集着,希望能给一只野兔收集它所需要的营养。可它竟然不长嘴,我又放了糖,它依旧不张嘴。一夜之后,便死了。我哭得很厉害。把它埋在发现它的那片野地。拍好土以后,我忽然想,明年,这里会长出什么样的野草呢?我好好记下了那片地的位置,距离杜梨树有五步远。我告诉自己,永远也不要割这片草。

有时,我也会遇到割草的大人。她们总是行色匆匆,完全不理会山林和田野的景色。她们的挎篮里先是要摘一些豆角,或者南瓜,再往上堆草。她们的挎篮内心全是蔬菜,不像我的,全是野草。不时,我也会看见一个挖土豆的女人,她一边挖,一边擦眼泪——这个刚刚失去丈夫的年轻媳妇。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割的草总是太多,多到令大人们惊奇,在他们夸我干活卖力的时候,我总是会脸红。几乎每个傍晚,母亲都会背着她的大挎篮,向着我的方向走来。母亲口袋里总会揣个苹果或者桃子,有时候,她还会用罐头瓶装半杯水。每次老远看见她走来。我都会激动得想哭,好像野草把时间抻长了,我们分开根本不是几个小时似的。母亲一来,好像就把某种气氛给刺破了。我在她跟前跳来跳去,啃起带着她体温的苹果,对她分享我的发现。

她在那些地垄上收起我割好的草,把它们放进自己的挎篮里,横着放,竖着放,往下压了又压。她从地垄这头儿收到那头儿。她也要往我挎篮里放一些,放得松松垮垮,看上去很多,其实很少。这是一个虚胖的草垛。

母亲费力地走在前边,我紧跟其后。她的整个身子被草遮挡着。仅有两只鞋不断交错着出现在貌似悬空的草下边。我紧随其后。一路上,每有人感叹,割这么多草啊,母亲都会说,姑娘自己一个人割的。她炫耀着,让我一路收获别人的赞誉。而这场景一直到延续到现在,与这个家庭有关的所有的功劳,她都会记在我身上。并且不断扩大,而许多事情,她都尽可能扛在自己的肩上,明明很沉重了,还要装出身轻如燕的样子。我手里总会捧着一把花,那些花要被安置在床头柜上一个玻璃瓶子里。它们的味道能把我的梦带向一片没有边的草地。

奶奶和母亲两个人围着一台古老的铡刀,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她们合力把青草分成许多段。一盏混暗的灯光照耀着她们的影子,把这场景雕刻进我的记忆里。

为人母之后,我仅割过一次草,不是去山里,而是在别人家的院子。那家人进城后久不回来,草都要把院子给吃掉了。等我站起身要捆草的时候,忽然想到没有挎篮,便隔着院墙问母亲,我的挎篮呢。她想了好半天,才说,给了我表妹了。结果表妹早早辍学去城里打工,又把它送了回来。前些日子,一个收老旧物件的人,忽然看中它,要把它收走。我不知道一个什么样的人买走了我成长过程中那么重要的一件物证。但母亲对有人肯为一件已经无用的物件花钱,是有些震惊的,她恨不得直接送给人家。倒是我,听到这消息失落了好多天。

我到了城市之后的许多个夏天,青草的味道还会自动回到鼻息里,挥都挥不去。我想,那是青草在我身体里留下的记号。我一个人去外省读书,一个人去另外的城市工作,一个人逛街,一个人生活。出租屋小极了,仅有一张用砖头搭着的床板和一张旧书桌。夜晚,我翻开一本本书,忽然会出现当年一个人去割草的错觉。文字的芳香一如青草上的太阳,不断跳动着,跳过一片又一片青草,又跳上高树,接着,好像跳到月亮里去了。

刘云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儿童文学》《天涯》《散文》《散文选刊》《文艺报》等报刊。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孙犁文学奖、河北文艺贡献奖,并两次获得香港青年文学奖。已出版散文集《木头的信仰》《给树把脉的人》,长篇童话《奔跑的树枝马》《老树洞婆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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