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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山花》2021年第12期 | 胡竹峰:锦鸡来(外四篇)

2023-04-09抒情散文胡竹峰


胡竹峰,1984年生于安徽岳西,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书》《竹简精神》《茶书》《民国的腔调》《击缶歌》等作品。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

胡竹峰,1984年生于安徽岳西,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书》《竹简精神》《茶书》《民国的腔调》《击缶歌》等作品。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中国文章》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部分作品翻译成日语、英语、俄语、意大利语。

锦鸡来

故家连绵皆山,山随族人名姓,密林里野草与树木丛生,有无限情味。不必说春日的桃李杏兰,满坡映山红如火焰升腾,就有壮观绚丽之美。映山红故乡俗称烂鼻子花,据说有毒,吃了烂鼻子。偶尔胆子大些的孩童偷偷摘下几片花瓣尝了,提心吊胆,过几天,面目完好如初,才知道映山红烂不了鼻子。大概是疑虑太深,小时候我一直不敢吃那花,凑近去闻也心生怯意。暮春时山里有各类菌,鸡枞菌、枞树菇、胭脂菌,还有一种菌若玉盘、如豹纹。那些食用菌或炒食或烧汤,鲜美没顶,仿佛能吞灭人身。童年的饕餮之乐莫过如此。

夏天的覆盆子我也喜欢,又大又甜,长在一人深的芒花中。立秋后,山里毛楂、柿子熟了,板栗裂开口,露出深红的栗壳。只要脚踩过,栗子便破壳而出,生栗子香脆清甜。冬日衰草夕阳,万木萧萧,在茶园里摘茶籽投掷玩耍,有很大的乐趣。园主见了也不恼,只是叫我们不要踏坏了茶叶。

啄木鸟在后山笃笃笃啄木的时候,灰色的野兔蜷缩于松针上,盖着梧桐叶,似睡又醒。肥胖的黄鼠狼从猫儿刺下钻进钻出,松鼠自乌桕上轻捷滑落,一个闪失,闷声跌至地上,逃也似的跑入草丛,似乎极惭愧一般,惊得觅食的山雀猛地蹿出,慌忙展翅掠至山间。老鹰飞得比山还高,遥遥只见一黑点在头顶移动。还有山羊、野猪、獾与獐子、麂子出没。

但最稀罕的是锦鸡。锦鸡避世超逸,恬静无欲,不像麻雀、画眉、斑鸠之类常与俗世人事周旋。

有一年在山中见到一只红腹锦鸡,夏日阳光下,毛羽璀璨明艳。它每天下午准点飞来,我亦按时去。它也不避人,我们彼此相隔丈余。末了,见它从这边松林纵向对面的山冈,夕阳辉映下,它像团赤红的火焰盘旋山间,须臾飘然隐没。半月后,那锦鸡突然消失不见,我很怅然。那时候独居乡野,不期盼谁寄锦书来,只想着云中锦鸡来。后来,再也没有在山里见过锦鸡。

锦鸡常常两只同行,一雄一雌。雄鸡有白腹与红腹两种。白腹锦鸡,腹下一白,体态华丽,头背胸翼翠绿色,在太阳下有荧荧熠熠之光;鸡冠殷红如血,颈毛黑白杂陈,最惹眼的是尾翎,斑纹泛银蓝色。红腹锦鸡胸腹翼红彤彤的,羽冠金黄,如丝如绺;颈部是金棕色的,散开像扇子;尾翎褐黄相间,累累有纹;背部如披翡翠黄金铠甲,炫彩缤纷。相较而言,白腹锦鸡淡雅清秀、轻盈袅娜一些,像是京剧里的纱帽生;红腹锦鸡则一味华贵威武、风度翩翩,近似雉尾生。京剧武生帽冠上花翎,用的就是锦鸡尾羽。

雌性锦鸡娇小清秀,大多朴素无华,没有羽冠,尾翎也短一些,通体棕褐,黑纹斑驳。雄性锦鸡有肉冠,冠极大,一走一动,神采俊美不可方物。雄锦鸡之间偶生罅隙,便互相啄击对方肉冠,弱者鲜血淋漓,垂翅而逃。好在锦鸡大多得了老庄精神,不独老死不相往来,连鸡犬之声也不相闻,彼此之间和谐居多。

锦鸡有王侯气,向来从容不迫。人来不惊不惧,顾盼自得,只是待你近得身前,见有捕猎之意,方才翩然飞走。飞时毛羽蓬松若天女散花,肩羽开屏抖散,双翅微斜,尾羽在空中卷起几个弧圈,抖擞得五彩华丽。有一年,一只锦鸡飞入家鸡群,几只公鸡自惭形秽,顿时委顿,几日不见精神。

古人认为锦鸡和天上“天鸡星”对应,说天鸡星动,必当其赦。朝延大赦时,人把锦鸡绑在高竿上,用黄巾装饰其头冠,颈项上垂下七尺绛幡,选吉日良辰游行街衢,召集罪犯击鼓宣读赦令。李白流放夜郎,惆怅写诗:何日金鸡放赦回?

宋徽宗画过锦鸡,双勾重彩工笔,那只绚丽的宋朝锦鸡落在芙蓉枝上,转头回顾一对花间流连的彩蝶。徽宗用瘦金体题有赞诗,说“已知全五德,安逸胜凫鹥”云云。五德是说文武勇仁信:“头戴冠者,文也;足搏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呼者,仁也;守夜不失时者,信也。”诗言志,赵佶大概是以此自诩的,但我总觉得“安逸胜凫鹥”一句非帝王语。耽于安逸,温柔富贵岂能长久,凫鹥一来,锦鸡梦便散得一干二净。捕猎人告诉我,锦鸡大危时,纵身后坐将尾羽折断,坚毅倔强如此,实在有烈士之性。那徽宗后被金人掳去九年,封为昏德公,折磨至死,堂堂皇帝连锦鸡也不如。

大概是色艺无双,锦鸡意态傲然,笼之极难驯化,早先从未见乡人豢养。近年有农家饲养了,那锦鸡有丧气状,不复山里见到的抖擞精神。

旧时官服绣有锦鸡。明朝官袍胸背皆缀方形补子,文臣为飞禽,武官皆走兽,彰示文明威武。明清二品文官补服以五彩金丝织就锦鸡,又富贵又华丽。

沈从文八十岁那年回到凤凰,家乡人闻知音讯,不知怎样招待才好,捉了只锦鸡,他很喜欢,抱了拍照。后来那锦鸡做了盘中餐,肉并不好吃,老先生对乡人的殷勤又感激又叹息。凡人的潇湘浩荡,常在供养口腹,尺寸之肤安妥就是富贵锦绣。只是锦鸡如莲,亲也好,近也好,赏也好,逗也好,食之不好。

羊之书

吃过两次全羊宴。

羊是大耳羊。偶见几只大耳羊,头呈三角形,鼻梁微拱,有角或无角,头颈相连处呈锥形,颈长,体形高大,胸宽而深,背腰平直,臀部短而斜,四肢粗壮,耳极长,下垂状,大若牛耳。

大耳羊炖汤极好,乳白色,灯下一看,仿佛是阳光色,入嘴灿烂又中正平和。这是羊肉的大境界。羊肉太膻,失了平和,过于平和,又少了灿烂。

古代医家说羊肉甘热,能补血之虚,能补肌肉之气。故曰:“补可去弱。羊肉之属也。”不知道羊肉能否给文章进补,吃得三五次羊肉,会不会下笔滋润鲜美丰沛一些。

过去看字,喜欢线条干枯浅淡的书写,如今喜欢滋润鲜美丰沛的墨迹,其中多些厚实,多些圆润,多些福气。福气多了不坏。

我希望文章也可以写得滋润鲜美丰沛。

乡下过春节,在牛栏猪棚照例贴有“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字样,红纸、黑字、竖排。五谷是泛指,说法不一,一切粮食皆可谓之五谷。六畜者,马牛羊猪狗鸡。马驾车,牛耕田,羊产奶,鸡生蛋,犬看户,猪产肉。六畜兴旺,五谷丰登,才是岁月静好。

岳西人养马的少,放羊的也不多,牛鸡狗猪,几乎家家户户饲养。

鱼羊合而为鲜,鱼鲜,羊鲜,羊为畜肉中最鲜者。猪肉浊腻,牛肉粗重。羊憨厚善良,乃六畜中的健朗君子,脏话里有蠢猪笨牛猪猡蛮牛之类,却带不上羊。“羊”同“祥”,秦汉金石以“羊”为“祥”,“吉祥”写作“吉羊”。上古诸多器物,常见“吉羊”一词。吉羊者,好羊、善羊也,即羊长得又肥又壮。

羊成为礼祭青铜器着力表现的吉物,四羊方尊上即有四只羊与四条龙同在。见过不少汉雕石羊,其线型充满汉风,有一种威严,气度端凝,正大。

岳西人家的羊也差不多是在祭祀时使用,所谓猪羊上祭。上祭礼毕,猪肉作为待客用。记忆里,羊经常埋了,因为嫌它膻,真是暴殄天物;偶尔有人讨得整羊回去,放辣椒粉红烧。那羊除了辣之外,别无他味,也是暴殄天物。

岳西的羊略瘦略膻,一方水土一方风物。内蒙古的羊肉自不必说,河南陕西的羊肉膏腴清香,皖北的羊肉以盆盛之,俨然重器。有一年去江苏太仓,当地羊肉不输内蒙古、新疆。羊肝羊眼羊球羊腿,一样样吃来,不亦快哉。藏书羊肉也好,厚味不足但清香有余。

汉画像砖上不少杀猪宰羊的宴饮场面,看得人神畅。羊肉鲜嫩无比,吃得羊肉是福气。岳西人过去不吃羊,近年大多数人都爱吃了,口味上开放了是进步。

中国古代以牛羊为贵,直到明朝,羊价才跌了下来。万历年间,羊价廉于猪。《金瓶梅》上常二借钱,踌躇半日,西门庆给他十二两银子,说是东京太师府赏封剩下的。拿钱回家,常二嫂骂他出去一日,把老婆饿在家里。常二连忙上街买了米和一大块羊肉,常二嫂迎在门口道:“这块羊肉,又买他做甚?”常二笑道:“刚才说了许多辛苦,不争这一些羊肉,就牛也该宰几个请你。”寻常人家的柴米油盐,不染半点雪月风花。

小时候邻居家有两头羊。放羊简单,用一根长绳系住,拴在稻田里或者山上。羊食量小,吃得几把草禾即饱。一帮孩子偶尔拿些新嫩的水草喂它,那羊胆怯,待人离得远了才敢进食。野山羊不是这样,它们胆子大。我们那儿野山羊多,有黑色的白色的红色的棕色的,放牛时经常遇见它们觅食,人走得极近时才一下跑开。跑得几步远,又停下拿眼直勾勾丢过来,挑衅似的。

牧羊的地方远远就能闻到膻腥气,风从田野吹来,咩咩的羊叫让人觉得羊就在周边。

魏晋时期,女人听得蛐蛐的叫声,知道清秋将至,是时候纺线织布制作寒衣了,故称蟋蟀、蛐蛐为促织。

蟋蟀能鸣善斗,自古就为人所喜,闲暇之余让它们聚到一起争高下。读过蒲松龄的《促织》,跌宕起伏,一波波是传奇也是世态。在京津两地见过两回斗蟋蟀,组局者颇有古风,手书下帖邀约同好:

兹定于×月×日×时会斗秋虫 敬请

光临谨定

盆设××××××

蟋蟀相争,着实惊险。斗败一方,贴盆壁掉头逃走。得胜者偶尔至死方休,穷追猛赶,上前擒住对手一顿撕咬,断其足肢,直到对手仰面倒地无有生意,方才罢休。

还见过一回斗鸡,双方毛羽耸立,翅翼张开,以尖喙互啄,利爪相向,各自不让。几局下来,败者肉冠鲜血淋漓,双目无神,胜者虽傲然昂首,也羽毛凌乱,不复上场时候的光鲜。

斗鸡如用兵,有多番技法,撵、溜、转、跳、推、拉、打、抄、搓、掂、托、揉、绞、扰,不一而足。

物种的品行之一或者即为斗性,与天地斗,与外物斗,更与同类斗。蟋蟀寸余而已,鸡也不过尺量,居然有如此蛮力。牛羊体魄健大,彼此纠缠越发不可开交。

小时候常常看见斗牛,多是水牛,乡下人称为“打角”。两头牛的犄角绞在一起,互不退让,左右摆动着发力。众孩童唯恐事情不大,在一旁拍手称快,大人不忍心牛吃痛,更怕它伤了身子,总是拉住缰绳,隔开它们。牛是乡农的主劳力,容不得半点闪失。有回两头牛打角,一方落败,牛角生生折断了一截。看牛的孩子回去后,落得好一顿棍棒捶打。

斗蟋蟀、斗鸡、斗牛,都是旧事,许久未曾见过了。在皖北偶遇过一回斗羊。梨花下的空地上,农人牵来几只羊,极肥硕高大。双方相距十几米,放脱缰绳。一只羊微微后蹲,一个箭步猛地低头纵身过去,周身毛发隐隐竖起;另一只羊迎面发力直上,以首相撞,声响砰然。几个来回,羊角撞击的声响震得脚底嗡嗡晃动,让人肝胆心肺耳眼俱摇。旁边刚刚斗罢的几只羊,头脸伤痕累累,涂抹有龙胆紫,越发令人觉得惨然;那羊却跃跃照旧,不失兴致。我见了只是心下暗淡,不忍久留,匆匆就走了。

据说每每斗羊,总是提前相约,远近村民记下日程,名为“听风”,再口口相传,所谓“风传”。风吹十里,到了斗羊那天,看客人山人海。争斗得趣,得争强斗狠之趣,此为恶趣乎。

芍 药

不知道是不是平原的缘故,风有些大,无遮拦的,悠悠荡荡刮过。时令是春夏之交,风里有春意,吹面只觉得熨帖,不像以往扑面的皖北的风。想起陶诗平畴远风、良苗怀新的意思,果然如此,满眼良苗开着新出的芍药。一时心旷神怡。

人走向花丛深处,心里漫漶出浓淡干湿的墨色,淋漓在古旧宣纸上,是许多写芍药的诗词歌赋。毕九歌《春农绝句》最应景:“芍药花残布谷啼,鸡闲犬卧闭疏篱。老农荷锸归来晚,共说南山雨一犁。”毕九歌字调虞,明朝人,和王渔洋先生同乡,官宦之后,虽能诗,却甘当隐士,清初时人就只见过他这一首七绝。不独藏身,更藏了名利藏了学识才华。

宋人田昼的词里说“夜来春雨深一犁,破晓径去耕南陂”,与毕九歌如出一辙,寄托悠然望南山的意思。南陂南山都是隐逸的情怀。

故乡芍药不多见,春夏时候,布谷鸟鸣的声音昼夜不停,洪亮中有些凄凉,并不令人喜欢。我的心性,哪怕做隐士,也愿意多些喜气,尤慕这样的意味:

芍药花好喜鹊啼,鸡闲犬卧闭疏篱。

老农荷锸归来晚,共说南山雨一犁。

一犁雨是说雨下得恰到好处,不涸不盈。常见祖父耕犁,犁头像条蛇一样吃进水田,拱开一条条泥路。后来才知道,那也是人生必走的路。

夜里下了场雨,古城亳州一下子回到了过去,花戏楼古人的戏服并未走远,高亢入云的唱词与锣鼓铿锵的余音还在。

雨后的芍药园,越发水灵。雨后的芍药花,颜色最好,雨过天晴,芍药一枝枝开起,满眼透亮,有出水芙蓉的艳丽。也未必是艳丽,或许是许久未来看花的缘故,清凉凉的新鲜感让芍药多了艳丽。

古人称牡丹和芍药为花中二绝,尊牡丹为王,拜芍药为相。少年时候对牡丹的好感稍微少一些,大概是王气的缘故,总觉得其花冠过于阔大,傻傻的,有呆霸王气。当然也有例外,有年在洛阳看见几株白牡丹静静开在农家后院,茕茕独立,素白自守,像闭门清修的白娘子,一时得意忘形,忘了花形,大有好感。

芍药花比牡丹疏野,多了不同的风致。到底是什么风致,我也不知道,姑且谓之芍药风致吧。那日友人忍不住在花圃取了一捧芍药,用净水瓶养着,放在客舍茶几上,真个亭亭玉立,一室生香。只是瓶子简陋了一些,倘或是瓷瓶,白色蓝色红色青色都好,但非要是大肚细颈,插三两朵的长枝芍药,就有无限的意思了。

小时候住在乡村里,有人家猪栏的空地边,生了一簇芍药,每逢暮春开起来,真使简朴的乡村增色不少。后来那人将芍药移了几棵在屋檐下,似乎又多了局促,不如野地好看。

在邻人家借过白居易的集子,正是芍药花败的时候,读到寄正一上人的诗笺:

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

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

空门此去几多地?欲把残花问上人。

午后看完,久久惆怅,说不出来的心绪。

芍药像是比牡丹多了点清莹。是轻盈吗?说轻薄也可以,但芍药的轻薄来得端庄,是诗里瑞云间轻薄的舞腰,也是画中轻薄不胜罗绮的吴娥。

友人说芍药摇晚风极美。晚风中芍药摇动,颇让人低回,但芍药在晨风中更美,经了夜露,越发抖擞精神。花之美,美在精神,美在待放怒放。花败如山倒,不忍细看呵。

梨 花

梨好吃,人却只是吃,并不去看。每年梨花开时,远近不知道多少人去看花,簇拥纷纷,多如繁枝,像是赴一场盛宴。树下有酒有茶,有饭有食,有说有笑。

小时候不喜欢梨花一味的白,没有桃花、杜鹃、蔷薇、美人蕉红得可人红得喜气。

梨花开得早,每每春行,其他的花尚未开,在野外走了一天,远处蓦然发现一树梨花。有些花盛开了,五片花瓣怒放,中间一簇细如发丝的花蕊;有些花含着苞,稍微含蓄一些,也饱满得快要胀开;有些花还是圆溜溜的花骨朵,小小的、圆圆的,如同一颗颗珍珠。日暮天低,晚风轻抚花枝,人俯身看花,不禁看得痴了。

梨花只是白,花瓣并不大。玉兰花也白,花骨朵却很大,大概是玉兰树多生得高大的缘故,故其花之白有些憨态,白得无邪,白得无辜,白得无力,一点风雨也禁不住,三两颗雨点就让它七零八落,残了一地,像摔碎了一桌好瓷器,令人忍不住惆怅忍不住惋惜忍不住心疼。相形之下,梨花耐得住风雨,甚至风雨中看来更有韵味,隐隐有美玉的色泽光华。

有年在砀山,恰逢雨天。一树树梨花白,雨中远远看来,平添一阵寒意。庭院里那一棵干瘦的梨树,挂着晶莹的雨滴,如此俏丽如此静雅,格外楚楚动人。非怪白居易《长恨歌》里写离别,说“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雨中梨花有种茫然,虽然也白得无邪,但其中有思,多了诗意。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梨花总让我想起诗,晏殊的诗:

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

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

从分离写起,回忆过去,无限思念和惆怅。“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一句,极幽雅,令人荡漾在温柔风里。可惜美人的油壁香车不能再见,以前的日子如云四散,寒食禁烟时节,更添无尽萧索。水远山长,音书难寄,令人寂寥情伤。

寒食落雨,梨花泛白,人容易伤感。文士如此,武夫也如此。南宋人张炎浪迹江湖,想到修禊卖饧的故家风俗,只能在梦中相见,便折下柳枝,以为能解思乡之愁,燕子徘徊,落落梨花雨一枝,越发触动愁肠。

书家给人题字,好题梅花心事,寓意清雅。梅花有心事吗?梅花的心事只在村落田野小院,是隐士的心事、清淡的心事、冷逸的心事。我总觉得梨花才是装了一肚子心事。

都说梨花像雪,其实槐花才像雪,厚墩墩开在树上,雪白得耀眼。槐花有种素面朝天的白,白得宁静,白得妩媚,白得浅薄,有些俗气。白得宁静白得妩媚都不稀奇,稀奇的是白得热闹。梨花也白得热闹,但梨花的热闹里有寂寞,更有独特的格调。

有人说梨花的花瓣是月亮做的。月逊梨花三分白,梨花输月一幽情。

盛开的梨花像身披缟素,这么说不吉祥。或许梨花白有悼亡之意,更有追忆逝水年华的老成。梨树枝杈极多,模样并不俊俏,初挂果的树又老又丑,好像一出生就有满肚子的传奇。

词里说满枕梨花香,满地梨花香,又说海棠红瘦,梨花香淡,似嫌春晚。梨花并不香,真正香的是兰花是桂花。少年时候在山里游荡,沟壑石凹一枝春兰香飘几丈,引得人觅香而去。老家庭前有棵丹桂,秋天花开了,香满小院,过路客忍不住都会深吸几口。偶尔起风天,桂花的香晃晃悠悠过了山冈过了小河,远远就能闻到一丝半缕的幽香。

梨花落了,过几天,树上挂满了新生的梨,嫩嫩的,小小的,青青的,一颗一颗,见风长,一天天长成一个个大梨子。

梨可以生吃、酿酒,还能熬成梨膏。冬天里伤风咳嗽,我常常喝一点砀山梨膏。梨膏是酱红色,呈凝乳状,一口口饮下,暖暖的,很温润。

倘或窗外下一点雪,我就会想起梨花。雪静静下着,果园一片白,那是冬天的梨花啊。

日 熹

走进春日竹林,夜里下过雨,隐隐有珠光宝气在眼底在胸前,驱散了最后几缕阴霾,无哀愁无挂碍无恐怖。两束光亮起,一束从脑际射出,一束自头顶照下,心静如玉。

风吹起衣袂,竹林新鲜的气味弥漫鼻底,田野露水和朝阳的气味,篱笆青草与红花的气味。一株蕙兰在竹蔸旁开过,散着幽香。几根笋粗壮,有峰峦气象,石峰,林峰,竹峰,得了春欣自然之力,不几日蹿至两人高。头顶蓝而深的天,几朵云缀在那里,像一丈青锦上镶嵌的如意。竹林比天颜色更深,烂漫到碧翠如蓝。

柿子树下两只喜鹊欢叫,彼此唱和。树高且大,枝头密密麻麻的叶子,焕然一新,又回到青葱年华了。老去的只是过客,山川永恒,星辰永恒,树木永恒……

鸡鸭出了埘窝,鸡在草地啄食不休,鸭子憨憨张开翅膀,无所适从的模样,孩子们将它们赶向庭院外的池塘。竹篙挥过,几只麻鸭逃一般跳起,扑棱进了水里,惊得两尾鱼跃出水面。是金色的鲤鱼,腰身翻转,阳光下一阵迷蒙。

忍不住走近水边,碧绿的池塘透着晶莹的光,鱼在菱莲之间悠游自在,黄色、橙色、红色、灰色的鱼,影子淡淡投入水底,或大或小,或胖或瘦,或动或静。游动的鱼好看,静止的鱼也好看,凝住了似的,投块瓦片,惊得它闪身出离三尺外,躲到浮萍下。

塘埂旁农人屋前挂满了衣物,花花绿绿的衣服也像花。看见幼童的衣裤,眼眸与心底忍不住柔软,化开了,坠入空阔的无邪,一脸欢喜。太阳越升越高,像巨大的蛋黄,何止光芒万丈。雾渐渐散去:是大放光明的人间白昼。

日熹下周照无极,山河光明,画出人间斑斓的影迹,并不独是影迹,更画出万千生机。瓦房传来一个童声,念的是汉人镜铭:

日有熹,月有福,乐毋事,宜酒食,居必安,毋忧患,竽瑟侍,心志欢,乐己茂,固常然。

汉镜稀世,这样的铭文更稀世。以镜自照,以人自照,以日自照,照见五蕴如琉璃。古人说,未有天地,先有琉璃,人一琉璃也,物一琉璃也。昱耀心田,度一切苦厄,美意延年。

多收了三五斗文字

有人存钱,有人储物,有人收礼,有人受贿,有人获罪,有人藏娇,有人匿私,有人买马,有人纳凉,有人享福,有人得意,有人进寿,有人来宝,有人添丁,有人招财,有人割稻,有人采花,有人折桂,有人抱蔓,有人摘瓜……我只有积攒文章。近来写作颇勤快,多收了三五斗文字。

文才可以斗量,谢灵运说天下一石才,曹子建独占八斗,他得一斗,余人共分一斗。十升为一斗。升斗大小不同,形体近似,四块梯形木和一块正方木组成,以锔钉或榫卯构连,上口阔大,下面封口较小。

三十年未见斗,升也二十多年不见了。乡下人称升为升子,其中有对谷物稻米的敬意。

怀 古

友人张扬赠一方古砚,掌心大小,堪堪一握,可喜铭文吉祥:“入之淡者出之浓,他日文章华国,策尔磨砺功。”其中情谊荡起心绪,更堪铭记。这砚台旧年墨花涓涓,文章鲜鲜,不知与几人晨昏相伴过,更不知几人在此耕耘心田,不禁起了怀古幽情。

人近中年,突然多了怀古幽情,在先秦与明清之间徘徊。因缘际会几幅古画数本旧书,近年更迷恋老玉,有幸遇见环、玦、璧、司南、勒子、佩。藏玉入怀,养护肉身的玉性,也是对君子如玉的向往。老玉之美,无关沁色变化,往昔气息足以令人拜倒,其中有往事有精神。去年冬日存得一弦纹剑璏,玉质颇好,沁色深厚,中有凹槽,其形如桥如瓦,又称瓦纹,有长桥卧波之势,手中把玩,雨打鱼鳞瓦的气息便飘了过来。

萧山萝卜干

天热了,倘或无紧要事,总不愿意顶着大太阳外出。春花早就谢了,只待来年再开。树绿深浓,窗下遮住大片阴凉。这时节居家读书,喝龙井茶,吃萧山萝卜干,很惬意。

龙井茶每年收到一些,今年格外好口福,又得了几包萧山萝卜干。

萝卜干处处可见,以我所食的口感,四川萝卜干是善本,萧山萝卜干则是孤本。善本不易得,孤本更难得寻。喝龙井茶,吃萧山萝卜干,看贺知章的诗,我以为很配称。贺知章的诗文存世无多,或许人家无意为文,小时候读过他的《咏柳》,再读《回乡偶书》,好在清浅绝妙,风味是江南三月的景物,近似今日拱桥上看湘湖。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和几个萧山人闲坐饮茶,他们言谈用乡音。一旁听着听着,忽有欣喜,或许他们咬字嚼句还有几分贺知章的口音。历代论者对《回乡偶书》评价颇高,有清人赞说不知盛唐有如此淡瘦一种,却未尝不是高调。这句话用来注解萧山萝卜干似乎也相宜,淡瘦里有一种高调。

萧山萝卜名为“一刀种”,因长度与菜刀相近,加工时一刀可分两半而得名。外皮厚且白,含水量少。风脱水后,做成萝卜干,色泽黄亮,条形也均匀,咸甜适宜,入嘴脆嫩爽口,为正餐佐食下饭的小菜,也可以做日常的茶点。人近中年才知道萝卜干之美,吃白米饭的时候,配一些萝卜干,有锦上添花的意思。

旧年萧山人腌萝卜干,放在芦苇秆编成的帘子上任由风吹日晒,再塞进坛子里,压紧密封,一年后即成萝卜干。

萧山萝卜干可以久放,吃过一回二十年的陈萝卜干。陈放二十年当然是偶然,那萝卜干如隐士,藏在屋头角落,二十年后发现,打开一吃,有韧劲,颜色虽然似铁锈,味道却不失清华。几颗萝卜干放在白瓷盘里,像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诗句。钓罢寒江雪后,舟翁的蓑笠该是挂在二十年萝卜干一般色泽的老房子里,土墙烟熏火燎,又清贫又高古,现在想来不乏诗意。清贫高古的诗意,格调不低,比锦绣灿烂好。这是我如今下笔的追求之一。

老家人也腌制萝卜干,用的是青萝卜或者水萝卜。那萝卜很甜,空口生吃,极脆嫩,水分又多,炖汤、红烧都有很好的风味,做成萝卜干后口感倒是逊色了些许,每每用小碟子装一点,做下饭菜,比吃寡饭好。离乡多年,再也没有吃过老家的萝卜,吃萧山萝卜干却勾起了一些旧事。

乡俗说冬吃萝卜夏吃姜,夏日吃姜的人很少,冬天吃萝卜却是常事。滚刀切大块,用砂锅炖,放点腊肉格外生香,腊肉不必多,多则油腻。萝卜切成丁或者片,配以红辣椒以菜籽油旺火炒好,得了辣脆,是美味小品。

萧山萝卜干皮质硬,肉质也硬,硬中带脆,脆里有软,软而回香。手艺不同,萝卜干有别,有些是硬香,有些是脆香,有些是软香,此间意思就在唇齿间驰骋。还有当零食吃的萝卜干,蜂蜜炒渍过,近乎点心一类,多了甜香。

萧山萝卜干起源于一百多年前,贺知章没吃过。陈年萝卜干的肉质像褪色的淡墨,新鲜萝卜干的肉质又像唐宋古旧的绢纸。贺知章草书手录过《孝经》,很奇怪,我居然觉得萧山萝卜干有那一卷字纸的况味。

谢朓楼记

南齐谢朓守宣城,后世多称他为谢宣城。宣者,大也,又有宽舒的意思。在宣城,但觉云气舒卷自如,每每通透,入目多清新,胸襟也为之一新。

当日谢朓自建一室名曰“高斋”,在此理事起居,吟啸自若,州郡亦安治。唐人怀念他,旧址建楼追慕一段魏晋风度。李白多次登临,饯别友人,所谓: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谢朓楼两层建制,高两丈有余,精巧若凉亭,远看俨然青铜酒器。阳光照过,仿佛有几缕幽香清清淡淡袅起,滋味如小谢文章。谢朓诗文绮靡软糯像是变体的楚辞汉赋,又如同香草美人,淡梳轻妆,徘徊东陌上。

走进谢朓东陌,月出行人稀,突然看见“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一句,高格如星辰悬天,无有古人,不见来者。小谢清丽柔骨忽发慷慨壮词,越发恳切动人。正如微寒料峭,冷意揉进骨缝,转眼又抽身离去。

不知道是不是小谢写过《高松赋》的缘故,楼边岭坡栽植有松。楼不高而树渐长,慢慢围住了楼,一时又多了自然疏野。树无古意,却有强韧之气,像小谢的赋词。暮春之际,楼畔零星开着野花,司马光说得好:

谁道群花如锦绣,人将锦绣学群花。

谢朓诗文,亦如群花锦绣也。杜甫说“谢朓每篇堪讽诵”,我意还是锦绣群花多一些。可叹好作雅言的人,最后却遭构陷,屈死狱中。人生须臾,斯文永恒流动,文字比金石长久。

见过谢朓楼的四季。春日新鲜,江南绵绵细雨平添古艳,风拂过树条,吹起绿意。夏时蓬勃,阳光照耀着青苍的屋脊,清简明艳,虽不是千年古物,抬头看着也无端有亲近心。秋日蓝天下,小楼古意长风万里。冬日楼庭一卷雪白,像线装的宋版书。

谢朓楼头四处眺望,目光悠远,心绪悠远。飞檐挂满诗文,斗拱流过晨曦暮色,走过曲径回廊,光风霁月,一时无二。透过迷蒙的树影,今时人家如风俗画,工笔有之,写意有之,繁华有之,朴素有之,有一段世俗,又有远离世俗的诗文之梦。深陷世俗,肉身沉重,拽得人灵性消散。远离世俗,过于清玄无尘,一阵风吹过,沦为虚空。

一阵风吹过,缥缈悠荡,吹走了先秦,吹走了魏晋,吹走了谢朓,吹得草木青黄,吹得游人纷纷,吹不走的是几卷诗文,吹不走是一座楼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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