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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不负江豚不负铜

2023-04-09抒情散文刘醒龙
用五百吨纯铜砌一座房子,在任何年代都不可想象。

在铜陵,这所举世无双的房子,让人看得实在过瘾。

纯铜砌成的房子,名叫铜官府。房子是新修的,修这房子是要言说一段铁打铜铸……

用五百吨纯铜砌一座房子,在任何年代都不可想象。

在铜陵,这所举世无双的房子,让人看得实在过瘾。

纯铜砌成的房子,名叫铜官府。房子是新修的,修这房子是要言说一段铁打铜铸的往事。站在铜官府外的那一刻,天气炎热得如同酷夏,铜和房子一起在阳光下散发着热量,透过空气,可以看见火焰一样升腾不止的密密麻麻的光谱,那气场丝毫不输紧邻的高高大大的铜官山。

苏东坡有七言诗说:“落帆重到古铜官,长是江风阻往还。要似谪仙回舞袖,千年醉拂五松山。”历数那些存世的古时经典,“国之重器”一类的桂冠,几乎都戴在青铜铸就的鼎与簋的头上。所以,能在“煤都”“铁都”“铝都”等称谓之中雄居文化源头的,唯有“铜都”。也因为有了“铜都”一说,铜陵这座小城以尊贵的身份立于历史长河之上。

面对纯铜造就的铜官府,不由得想起刀光剑影的东周列国,一旦拥有这五百吨青铜,即便是容身蕞尔的小国寡君,也会雄心勃发,做起江山在我的春秋大梦。砌在雕梁画栋之间的这些有色金属,若在那个年代制成冷兵器,足以装备一支战无不胜的精锐之师。

雄踞华夏800年的楚国,怎不是得益于与铜陵相距数百公里的铜绿山出产的青铜?铜绿山那边,有3000多年的青铜冶炼史、1000多年的建县史,殷商时期就“大兴炉冶”,为中国近代工业的摇篮。铜绿山古铜矿遗址已发掘出自西周至西汉的采矿井巷360多条,古代冶铜炉7座,是迄今为止中国保存最好最完整、采掘时间最早、冶炼水平最高、规模最大的一处古铜矿遗址,是可与中国的长城、埃及的金字塔相媲美的世界奇迹。朋友说,铜陵这边的青铜文化源流还要略早一些。

告别铜官府中的历史烽火与现实烈焰,搭乘轮渡,上到长江中间的清凉沙洲,遇见昔日人称“小上海”的大通古镇,还有和悦洲与铁板洲之间的夹江上的铜陵淡水豚自然保护区。沧桑兴废,只在一台摆渡车的摇摇晃晃之间。一座曾经有着十几万人的重镇,早被岁月风雨侵蚀成断壁残垣。连接长江主流与岔道的不起眼的夹江,反而成了令世界瞩目的利用半自然条件对白鱀豚、江豚等进行易地养护的场所。如今白鱀豚已绝迹,此地的主要任务是保护长江中下游特有的世界水生珍稀动物江豚。

当年武汉水生所救治了地球上的最后一只白鱀豚,科学家想尽一切办法,也无法令其繁衍。白鱀豚的前车之鉴,使得人们空前重视江豚的境遇。2003年5月到2006年7月,生活在夹江这片水域中的雌兽“姗姗”接连繁殖出三头小江豚。那天,一行人站在栈桥上,看水中十几头江豚优雅地抢食被投放到水中的鲫鱼和鲤鱼。从保护区设立之日起就从事饲养工作的那位中年男子,左手接二连三地将两三寸长的小鱼儿抛进水里,右手指着水中个子最小的一头江豚,说它是去年才出生的。相关科研机构调查后推测,长江江豚数量约为1000多头,其中,干流约为400多头,洞庭湖约为100多头,鄱阳湖约为400多头。小小的夹江中就有17头。

资料上说,江豚无视力可言,对外的一切感知,完全依赖于与生俱来的声呐系统。一段夹江,水不太清,也不太浊,水边的植被不太密,也不太疏,都是人们常见的长江两岸模样。一只小鱼儿抛下水,就有一只江豚从不清不浊的江水中滑跃而来,两只小鱼抛下水,就有两只江豚现身。无论小鱼在水中成何种姿势,长着一双无用眼睛的江豚,都能准确无误地叼着鱼头,吞入腹中,绝对不会从鱼尾开始倒着下咽。最奇妙的是,如果小鱼儿没有脑袋,从入水的那一刻起,江豚就会视若无物,连闻都不去闻一下。

从夹江这里开始数起,整个长江中下游水域中的1000多头江豚,是地球生物的杰出代表,具有极高的科研价值。小小的江豚曾从水中爬上陆地,变成四条腿的哺乳动物,后因难以适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重新回到水中。这令人想到人类的过去与未来。我们所做的有关江豚的一切,与其说是保护江豚,不如说是保护人类自己。与其说是研究江豚的来龙去脉,不如说是意图从中探询事关人类自己的命运。

铜陵的铜官府也有着深远的意义。那叫“铜官”的,是殷商之后掌管“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的铜矿开采业的一介官名。近代以来,人类早已认识并掌握了许多比青铜更重要的地矿资源,但仍不放弃对青铜的追寻,并非青铜如何珍贵,而是因青铜文化是人类较长时期里不可替代的文化源流。

那天在铜官府,朋友脱口而出,说某个精美绝伦的青铜器物的制作方法为青铜时代盛行于欧洲的那种方法。这是轻飘飘的一说。铜陵所代表的青铜文化,唯一源头是范铸法,也正是与范铸法相辅相成的劳作方式,孕育了青铜时代的中国文化。青铜时代盛行于地中海沿岸的青铜制作工艺,造就了与东方文化迥然不同的西方文化。此中关键节点在于,不能因为湖北省博物馆珍藏的曾侯乙尊盘貌似很难用范铸法制成,就可以在没有任何考古实证时,想当然地用地中海的水来润长江。事实也证明,江豚只生存于长江,想在亚马孙河、伏尔加河、莱茵河、塞纳河看到其种群,是异想天开。

2018年,长江江豚从“亚种”升级到“种”,这虽不是翻天覆地的大事,在科学研究中也算得上翻江倒海了。所谓“亚种”,就是某种生物由于地理因素等限制产生的种群。亚种与亚种之间本质上没有产生生殖隔离,可育后代,比如狼和狗,不同种则不行,往往意味着相隔百万年。文化上的融合,显然没有生物界那么艰难,然而青铜时代相隔万里并肩走向高峰的东西方青铜文化,也有点类似生物的种,而非亚种。诸如曾侯乙尊盘这样的青铜重器,若没有坚实的中国青铜文化作基础,想要登峰造极只会是异想天开。在古老的华夏大地上,唯有生生不息的范铸法才有可能摘取中华青铜文明的桂冠。

荒野中的一段夹江,十几头江豚,在科学意义之外,似乎是对着天地写来的春秋笔法。用江豚比照青铜,用青铜寓意江豚。铜陵之铜,所赋予“铜官”之责,能够从三千年古老的矿渣中寻见端倪,于今人,则是守护青铜文化,守护自然保护区,不负青铜,不负江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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