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处
生在平原农村,视野之中都是平展展、直阔阔,少有起伏高低。所谓的高处无非是屋顶、树上、墙头和砖窑。似乎人都喜欢高处,幼时被大人举高高,乐得咯咯笑,再大些,上房、爬树、攀墙头、登窑顶是乐此不疲的游戏。身在高处,好像也高大起来,俯瞰人们在下面来来往往,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快意。
长大了,走出平原,真正的高处是山,层峦叠嶂,连绵起伏,一山更比一山高。许多山名叫摩天岭,意思是高得可以够着天了。我爬过不少山,站在高高的山岗上,极目远眺,游目骋怀,不由得生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和“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豪气。
比登山更高的就是坐飞机了,这也是一个普通人在高处的极限,扶摇直上,犹如庄子笔下的鲲鹏。透过舷窗往下看,高山如土丘,楼房像火柴盒,汽车变成甲壳虫,所谓“人如蝼蚁”就不是比喻了,而是真实的情景;飞机升到云层之上,就只能看见如雪如棉的云海了。
平视、仰视和俯视所带来的心理感受完全不同,同时也会影响人们的观察和思考,井底之蛙与鸿鹄远翥是两个视界,也是两个世界。俗语有云“站得高看得远”,所以这也是人人喜欢在高处的原因。
闲暇之时,我喜欢去城郊一个林密人稀的公园散步,那种隐去喧嚣的幽静安谧令人心神愉悦。但还不够,我更愿意到一个跳脱平面的高处,于是,西郊的小山成了我经常光顾的地方。站在山上东望,目力所及一览无余,毫无阻碍,城市样貌尽收眼底,道路、楼房、河流、湖泊……心胸顿然廓大起来,那些积郁于心的浊气、不快一丝一丝释放殆尽,感到万分畅快。
然而这种在高处的美妙感受,居然也会反转,给我带来莫大的困扰。
事情好像是从办公室搬到新大楼13层开始的。窗户面南,坐在座位上扭脸望向窗外,天空辽阔,白云悠悠,远近有层层叠叠的楼房以及郁郁葱葱的树木。挺好。但是,当我走到窗前往楼下看时,视觉中的事物变得怪异变形,走动的人似乎只有脑袋和两条迈动的腿,身躯和头重叠在一起,我突然感到头晕目眩,双腿发软,而且整座楼似乎要向地面倾倒,我赶紧离开了窗子。
从那天起,我不敢在窗前站立,也不敢乘外挂观光电梯,即使坐也是面朝里。此时头晕、腿软还算是好的,要命的是有一种要跳下去的冲动。我知道,我患了恐高症。
从喜高到恐高,这莫非是上苍给人制定的抑制机制和平衡机制?物极必反,乐极生悲,矛盾的对立统一是事物的自然法则。
在外旅行,最怕坐索道缆车,但凡可能我都选择徒步。一次,我们一家五口去嶂石岩景区游玩,山高壁峭,巉岩嵯峨,再加上带着三岁的孙子,不可能攀爬,只好坐缆车。刚开始倒还好,缆车贴着山坡慢慢爬升,树丛荆棘就在脚下,然而,随后缆车越升越高,距离地面越来越远,完全悬在空中,脚下是万丈沟壑。儿子儿媳说说笑笑,指点江山,不断拿手机拍照,妻子逗着孙子指点着空中的白云和飞鸟,都是一派怡然自得的神态。我却将眼光收回到缆车内,紧盯着地板,双手使劲扣住座椅。缆车在空中滑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名副其实地“悬”着,心就更悬着了。挨到下了缆车,发现手心里全是汗!
人类恐高之患自古皆有,即使是文人墨客登临高处,也不全如杜甫那样豪情万丈。据李肇《国史补》载:“韩愈游华山,穷极幽险,心悸目眩,不能下,发狂号哭,投书与家人别。华阴令百计取之,方能下。”作为一个大诗人,登临华山之巅,非但没有意气风发,反而怕得要死,严重失态,不仅嚎啕大哭,而且还写下遗书。华阴县令想尽了办法才把他从山上弄下来。不必笑话韩愈,苏轼也曾在悬崖边两腿打颤(股栗),登高哪有什么胆魄,只有胆寒。李白面对高耸入云的蜀道感叹说“噫吁嚱,危乎高哉”。这里边隐含一个道理,高处固然有绝妙风光,同时也有危险相伴,一币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