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抒情散文

抒情散文

此时此地

2023-04-09抒情散文李达伟
1

《此时此地》。这是书名。如果不是书名的话,它就是一个极具时间感的表达,它强调的是此刻,它强调的还是此地。此时正值冬日,此地是热带丛林中的第五十五条大街。你们在这条……

1

《此时此地》。这是书名。如果不是书名的话,它就是一个极具时间感的表达,它强调的是此刻,它强调的还是此地。此时正值冬日,此地是热带丛林中的第五十五条大街。你们在这条大街上感受着世界的冷暖变化(这是一个很难真正感受那种冷暖变化的世界,即便是冬日温差并不大,更多时候,只是暖意,当阳光洒落在那些热带植物上的时候,你们感觉到自己像极了那些热带植物),你们喝了一小点酒,然后就开始有点儿晕乎乎地谈论自己身处世界之时的感觉。此刻,你与眼前这个现实之间的联系;此刻,你在这个世界里感受到的东西,此刻,你可以安静地面对着自己。

在很多时间里,另外那个人隐身,她进入大街上被热带植物环绕的房间里,她也要沉入自己的世界之内,她正在写一个小说,你无意间看到了她写下的那些文字。你想抄录其中的一段,“冬娃目前和我住在同一条街上,她有个一居室,离我的租房不到两里路。自从冬娃发现我生病了,每个礼拜六傍晚,她给我带一碗参汤。她的主要厨艺是炖汤,简单浓烈,与她对人生的理解相仿。我不允许自己同女人针锋相对,尤其是一个自负的美人。自负来自年幼失母、被加倍物质和艺术补偿的经历,一种不确定的对这世界的看法,诸如生之卑微和哀伤,本可以沉淀为更深切、广袤的经验,但她偏用确凿的坚硬的态度在尚未深思前甩出来,以期敲打这个不公正的世界。假如我们同居,我想她会每天清早向我抗议这个反人类,那个伪道德。她喜欢口头挑战那些约定俗成的社会生活和习俗的准则,这是她标榜自己与众不同、显得年轻时髦、并在某些时候确实如此的一条铁律。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五六岁,特别是冬天的她。据说她母亲有本祖传美容秘籍,这书随着主人被拐跑而失传。这大致是冬娃修炼成大龄宅女的背景,她配合父亲把自己关在深宅大院,悠然度过三十年。她像是不曾被外界规范过容貌和心灵,以及各种价值观念。我望着那张真理在握、紧张生动的脸,心里对她产生一种奇异的不可遏制的情绪。那是一种同病相怜。”你真希望这些文字是你写下的,但现实不是。她继续沉浸于自己的大街。你发现她所写的人也出现在了你的第五十五条大街,只是很多时候,被你忽略了,很多人就以这样的方式被忽略,同样以这样的方式重新被记忆。你想完整地看看这个小说。你本来想约她出去逛逛,但她拒绝了,她说感觉正好,正写得无比顺畅。此时就只是剩下你自己。

回到书。它成了一本书。《此时此地》。保罗·奥斯特和库切。书信。对话。书信的对话。故意放慢的对话。也是故意回归某种消失已久的方式的对话。这样的有意,必然会遇到一些难题。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却是对话的无比顺畅,以及他们自己感叹的此次对话远远超出了预期。对话的时间再次被延长。看《此时此地》时,我是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一个人独处暗室,让自己暂时淹没于那些杂乱的书堆里。那时的第五十五条大街上,声音被慢慢过滤,最终消声,最终只剩下他们之间的对话,我努力感受着他们对话时的语气神色。我作为一个隐者,一个隐藏着的聆听他们对话的人。在这个过程中,你同样多次走神了,那种不专注总是消耗着你。你只能让自己尽量做到不会跑得太偏。此时,你需要隐身,你需要彻底隐身,需要屏住呼吸。他们谈论文学。谈论艺术。谈论生命与现实之间的张力,那种撕扯感,那种足以撕裂的感觉。谈论命运感(命运的多舛)。谈论失眠(失眠的群体,失眠的群体从夜间走出来,填满第五十五条大街)。谈论内心深处的焦虑(存在主义能拯救内心的焦虑吗?)。两个喜欢让自己与那些喧闹的人群之间隔开一些距离的人,他们不想让自己进入喧闹嘈杂的那些没有多少用的聚会,反而异常迷恋类似“隐居”的状态(你是否又太过喜欢喧闹了?或者你也是对类似这样的状态有着不懈寻觅之人,只是你往往就会失去坚持下去的那种力,你容易受一些声音的影响。哪怕是第五十五条大街上轻微的尖利声,你都捕捉到了,你会无端想象那些尖利的声音背后的种种,那种尖利的声音足以撞破你内心易碎的墙。你猛然回过神来,他们的对话一直继续着,只是你忽略了太多东西)。

你强迫自己回过神来,你努力做到与第五十五条大街无关,或者有关的只是你现在坐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的某个破旧不堪的房屋里,他们的对话继续。独居的写作者,甚而是封闭的作家,可能被遗忘,但他们两个因太著名而无法被真正遗忘(很多人会被遗忘,特别是在那些喧闹异常,众人习惯喧哗的时间里,一些人很容易就会被遗忘。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你是在安慰自己,抑或真是感觉到了某种真实)。他们以书信的方式在抵抗(抵抗些什么,他们所处的国家与世界,以及众多现实轻覆在身时,还是有着太多的东西需要抵抗,那些阿谀,那些奉承,那些不公,那些相互的无端中伤,那些人性的恶与黑暗,那些我们所无法想象的举步维艰)。我们看到了作为思想者的二人。从友谊开始。建立在相互赞赏之上,对对方都怀着敬意(现实中,你再次走神,你想到了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的一些友谊,你们相互赞赏,你们不会无端中伤对方,你们同样也会善意提醒对方一些东西,你们对对方的努力充满敬意,你们都在深信一切会慢慢变好)。谈论虚构与现实的问题。貌似的虚构,以及貌似的真实。谈论人类理想(你还有理想吗?你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理想主义者吗)。对于命运多舛,唯有心痛(太多人依然命运多舛,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你看到了太多这样的人,你同时也看到了太多的人在与命运抗争,与病魔抗争,与现实的平庸抗争)。他们还提到了语言,该用什么语言思考?与世界之间的距离,由怀疑构成的间距,你已经无法说清自己用什么语言在思考。对于差异性的敏感,异常重要(虽然都是第五十五条大街,但是这些大街之间的差异性,你相对敏感,你同时一直最看重的也是这些差异性)。匿名性(成为匿名的人,努力成为匿名的人,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你不用努力成为匿名者,你对于大部分人而言都是匿名者。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匿名者,那种有意想让自己成为的匿名者,又是另外一种概念)。

“你的名字有时就是你的命运”(真会是这样吗?有些名字确实就是有些人的命运。当意识到这样时,你对于命名的那种无知感转变成了短暂的恐惧与自责。此时此地,你只希望这样的情形只是巧合,毕竟现实中有太多的巧合)。该如何做到名如其人?记忆,那些有着生活体验的张力。关于晚年风格的讨论,追寻着自己的艺术道路一直前行。那些打碎了内心的一些东西的东西。避开那些极端的消沉和沮丧。“写作就是付出再付出,难有喘息之机”。(他们的对话,远远不只这些,这只能是你在不走神的情形下,所捕获的些微内容,内容的少,也在佐证着你的浅薄,以及在那很多时候所无法真正集中的注意力。此时此地,你想成为一个专注的人,只是第五十五条大街上,又发出了一些声音,尖利的,刺耳的,柔软的,动听的,各种发音聚集,不同地方的众多人出现在了大街上,人们之间有了一些对话,并不是你一直以为的冷漠,人们之间正建立起一些和谐的联系,你恍惚,你怀疑现实是否真如此)。

对话(你想好好描述一下你们身处的那条街,那能算是街吗,算,那是以“××街”为名的街,你跟她说,我们把它称为“第五十五条大街”吧。她刚开始表示反对。她应该是表现出了反对的神色。最终在我那模糊不清的解释中,她同意了。大街是在一个乡间集市上,与她自己所熟悉的大街不一样,她说自己住在一个省会城市,但她不习惯,她习惯的其实就是生活在乡间,工作之余,她就会回到乡下,回到像我们眼前这样的街道上。到处是烧烤摊,但那时开的很少,毕竟那是白日,当夜色降临,所有的烧烤摊开始热闹起来):

她说:其实,我们身处的这条街,确实可以称为“第五十五条大街”,你一定早已把它们定义为第五十五条大街了。如果我们不去刻意记这条街的名字,它就可以是任何一条大街。它至少给了我们一个命名意义上的自由。它那时的命名,更多只是对于我们而言有意义。

答:其实是因为保罗·奥斯特,是他提到了类似的一条街,应该是“第五十五大道”,然后出于对他的热爱,我想把自己曾经生活过的一些街道都称为“第五十五条大街”,这同样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匿名性在起着作用。我又一次陷入了那种不专注的现实之中,有太多的声音一直在搅扰着我对于现实的判断。有时自我意识在我身上,一直是淡漠的,是一种虚化的东西,一种只是貌似存在的东西。

她说:你终于有了这样的感觉,我还以为你一直都不会意识到,自我意识重要吗?似乎重要,就像我们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一些自我审视的重要。

答:我真的感觉自我意识似乎在慢慢苏醒,应该是慢慢被唤醒,我慢慢感觉到了自己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的爱无能,无力爱一切的人,只能爱那个自私的自己,或者都不爱,或者一直在拒绝自己成为自己,一直想把自己一棍子打死,然后重新找到新的自己。我羡慕奥斯特和库切之间的对话,这不只是对话,这同样也是一种深情友谊的见证,同时也是他们内心里面对于某种现代性的反抗,即便他们谈论的都是极其现代性的问题,他们的对话是用了最为传统的书信方式,那是对于快速现代化的有意放慢。

2

你想象着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与保罗·奥斯特有了一次对话。那时的第五十五条大街,应该是和河滨大道,或者是第三街一样的街道。你们应该有着一些共同的感受,一些希望的落空,一些新生的焦灼,一些颓废时的叹气,还有努力要挣脱孤独,以及孤独所制造的一切。但你一定会沉默不语,一定表现得很木讷。假如真有对话的话,你一定会谈起孤独,谈起形式,你们是否会更多去谈论形式,孤独的形式,语言的形式。你们会谈到自己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形式主义者,不是那种贬义的,至少希望是褒义的。

真实的关于保罗·奥斯特的对话,发生在了第五十五条大街的一个宾馆里,有种河滨大道的气息,背后就是一条河流在缓缓流动着,那是无法轻易看清的缓慢,河流静止不动,但暂时不去关心那条河流,以及有可能在那个时刻出现在河流边的各种各样的人。你们是无意间提到了他,让你们兴奋异常的就是他那想穷尽小说一切形式的野心,至少我们看到了一个一直在进行着的对于小说形式的探索者。你们谈到了他的《4321》,人生不同的可能,你可能会感觉到其中自己的一种可能。也可以由此联想,众多人不同的人生可能。我们真希望有些人生并不是自己所见与所体验的。我们希望的是不一样的。这是他最新的小说,他还有很多小说,那些不断追寻着自我的小说,那些似乎是不断在重复着主题的小说。你们还谈到了他的随笔《冬日笔记》,在不同的地址背后,那个曾经有些落魄的人,不断被生活的线扯着,那时他就是城市上空飘着的风筝,给人那根线随时会断掉的感觉。初次读到《冬日笔记》时,你出现在了好几条第五十五条大街,书一直跟随着你,你租住了好几个地方。你有意把自己与奥斯特当时的那种现实进行对比,里面隐隐有着相似的东西,而最相似的其实是在生活压力之下的那种慌乱感。你并不是为了追寻他的脚步,而是你在不断变换这住址的过程中,发现了迫于现实的压力,你也只能不断变换着住址。那时不断变化的住址,便与你的命运感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那时,你的工资交房租交水电费,还有生活费用之外,几乎没有余钱。那时你同样把自己关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写作,但这时你与奥斯特之间的那种才华差距便显露无疑,那时你几乎赚不到什么稿费,但你依然只能在那里苦熬着,心态在那样的情形下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也是因为有了那样的感受,保罗·奥斯特成了你最喜欢的作家。如果听到人家在你面前说奥斯特的作品不好,你马上就会反驳人家,幸好你所在的第五十五条大街,知道保罗·奥斯特的人并不多。

很多和你一样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租房子的人,都在忙碌着,有那么一些人可能和你一样,工资低廉,不断生活在压力与重负之中。那时你幸好还是一个人,如果像奥斯特一样是一家人的话,生活的重压可想而知。现在,你是否比那时要过得相对好一些。我所尊敬的一个小说家,他说起了自己从一个州市去往了省城,突然之间,生活发生了变化,压力奔向了自己,那时他开始写一些不是文学性的,甚至是会消磨文学性的文字来填补家用。他知道写那些文字的坏处,他也知道自己不得不写,在那样的情形下,人就是极其矛盾而无奈的个体。那段时间,初到一个陌生之地,努力要活得好点所付出的代价,以及饱含的辛酸,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当然也可能有那么一些人,甚至一个群体,大家都感同身受。我们在谈到自己的同时,又快速转回到了奥斯特身上。如果他听到了我们关于他的对话,他一定会多少感到恼怒,毕竟形式只是一部分,或是重要的一部分,但不是所有。反正,我们就因为他的那些让人惊叹的形式而兴奋激动。

你想象着这样一次对话真的发生了。你在保罗·奥斯特面前,变得不再那样兴奋,你同样静静地听着,尽量给他是一个合格的听者这样的错觉,其实你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听者。你们谈论着不断变换着的地址,你们认为永远不会发生的,最终都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你们谈到了肉身不断朽坏过程中所遇到的尴尬与屈辱。你们一定会谈论着时间,以及时间所作用于人的那种痛苦。

我在一本书中看到了那个年逾六十的出版家,出现在了布鲁克林的保罗·奥斯特家,那是晚上,那是很长时间以来,老人第一次打破生活的规律外出,并很晚才睡,老人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老人是否真出现在了保罗·奥斯特家,是否真与他之间进行了有关人类内心的对话,这都值得怀疑,但我又没有任何怀疑的力量,那就姑且算是发生吧,没想到会遇到和我一样的人,只是,这是一个无比懂保罗·奥斯特的人。我在他面前,无疑是浅薄的,那是真的浅薄。我们之间唯一的相似,是对保罗·奥斯特作品的热爱,还处处在维护着他(其实我们都知道,他并不需要我们维护,他也知道自己的存在就是一种争议,有些时候的争议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或者他早已习惯了外部世界的那种喧嚣,他不去关注那些喧嚣,而是沉入自己的内心,更多时间就在布鲁克林的大街上自己的房子里,不断创作,不断袒露着自己的内心,那些不只是属于个人的,而是属于一群人的对于世界的普遍感受)。

对话(你沉默。你只能沉默。你又表现出了在很多时候的那种沉默。这能算是真正的对话吗?还是这样的对话并不成立。但最终你还是没能保持住沉默,而是参与了谈话,即便那时已经暴露了自己内心的浅薄。这次对话,在梦中发生了。梦中发生的对话,能否说是想象与渴望的结果):

他说:我们要谈论什么,你可能最感兴趣的是对生活的抽丝剥茧,是对自己的抽丝剥茧,就像是把自己整个的所有的隐秘都暴露出来。你在我的那些散文里,知道了我的一切,一切光鲜的,一切黑暗的,一切龌龊的,一切我已经觉得不用去隐藏的,但可能会让你,甚至让很多人感到不安,感到失望的东西。我们都是有隐疾的人,你们一定谈到了那些隐疾,你们一定也在看向对方,或者是回望自己。

你说:我们是谈到了自己,我们还谈到了一些人,还无意间谈到了那个人,我们总觉得那个人时而正常,时而不正常。不正常时,总会落落寡欢,甚而还会无端中伤人。当然我们还可能误解了他。

答:不只是他,我们每个人的一部分都隐在黑暗中,我们要面对着孤独,疑虑,还有可能是我们就一直被它们包围。你是否看到了我的作品里,那种无处不在的孤独,那种迷雾般的孤独。我的一部分人生便是孤独所制造的。我们慎谈孤独,但有时我们在城市中生活,我们就会切身感觉到了一群人的孤独,并由此同意城市的孤独与孤独的城市。

你说:在谈到那个人,那个与我一样来到第五十五条大街的人时,我内心也多少感到有些惶恐不安,我无数次想到了自己,我无数次无法集中注意力,我不知道与我一起的人,那时是否发现了我那神色的微妙变化,幸好那时的灯光不是很亮,而是轻轻覆了一层薄膜式的东西。

答:有时,我们所面对的就是不断去努力看清自己的过程,我们在看清自己的同时,也是为了生命的各种可能性,而不是在生活的各种迷雾与陷阱中,继续沉潜,甚而沉沦。

3

你想听到什么声音。你一直在问自己。一些人说他们听到了风带来的远处的声音,你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的时间里,对于远方的声音极其渴望。有时你会觉得自己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是在消解,是对于诗意的过度消解。你们在那个喧嚷的世界里,听到了废都的声音。你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感觉到了废都一直侵扰着你的梦。苍山之下的废都,一些已经被掩埋的废都。你不是出现在那里的考古人员中的一个。你们看到了一些在这之前不曾见到过的陌生人,你们听听他们的口音,就能知道他们来自很远的城市。他们跟你们谈起了在那座城市里,同样有着好些第五十五条大街,不像眼前这个还算是大的村子里,只有唯一的第五十五条大街。

你已经在上面生活了一段时间,那些时间里,你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当那些考古人员来到第五十五条大街,你终于意识到自己要做的事。那些考古人员要找一些人,其中需要修复那些古物的人,你就是这样的人,即便你的年龄已经很大(但年龄并不会影响你的技术,有时年龄的叠加与技术的精进形成正比,你的技术没人会怀疑,虽然你的耳朵有点儿背,但这丝毫不影响,反而对于你修复古物有很大作用,众多的声音被你过滤,你修复那些破碎的物体的声音你自己也听不到,那些古物碎裂的声音,你也听不到),你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如果不是因为地下的世界,那个未知的世界的存在,这条第五十五条大街就是那样普通,已经与其他的大街没有多少区别,你已经很难分辨出几条街之间的区别)生活了四五年,还将在这里生活多长时间,你都无法解答,现在唯有那些破碎的古物,才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

当有人问起你的家人,问起你的故乡,你只能忧伤而沉重地回答,故乡早已回不去,你早已只剩下了自己。废都是如何成为废都的,废墟是如何变成废墟的。你们那时谈到了出现的那个世界,曾经是一个都城,只是现在我们丝毫看不到都城的影子而已。那个年轻的考古学家,说得头头是道。他有故乡,他有家人,有一个三岁的女儿,但同样他已经无法顾及他们,每每跟他说起这些时,他总会陷入某种忧伤与无奈之中。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他在跟你们倾述的同时,他只能借助酒,在那个租住的民居里,喝酒饮醉,就安静地研究着一个废都的消失,或者就沉沉地睡去。他的存在对于第五十五条大街的意义可想而知,就像你的存在同样很重要一样。

他与你,还有其他人,你们就在那个放满古物的房子里,谈过往时间的同时,谈谈现在悖论似的东西,谈谈你们为数不多的异乡人的一些孤寂。此刻的第五十五条大街背后的那些空地里,一些人正在用锄镐挖掘着土地,他们要挖到那个最坚硬的土层,那个土层能佐证第五十五条大街曾经是废都的一部分。一些挖掘的现场,根据土的颜色被标注成不同的层次,有些到9层(那些标注是另外一个人在做,你只负责修补破碎,在那个放着挖掘出来的众多古物的房间里,破碎已经被修复,但是那些破碎依然无法真正做到了无痕迹的修复,他们那些破碎的裂痕很明显,就像是你们远道而来的人,与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的很多人还是有区别,那是一眼就能看透的区别,我们同样也可以把它当成是类似裂痕的东西),不同时间在上面的叠加,堆积的过程里,有着太多不可思议的东西出现,或者只是剩下泥土的色泽。那些考古者只需要一看,或者一摸,就可以获取一些来自泥土的关于时间的信息,这些信息有时还需要用科学来鉴定。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如果不是那些考古的人(你能算考古者吗?你应该是属于考古者,你在考古过程中,同样有着无法替代的作用,其实你也意识到自己同样是可以被替代的,另外一个老者蹒跚而来,也有可能是一些年轻人)出现,很多人将一直只是知道当下的第五十五条大街,而绝不会想到这已经是多少的时间在上面堆积的结果。

许多的东西早已被覆盖,多少的秘密同样早已湮没于时间的各种色调之中。说到色调,你马上想到的还是那些你所见到古物的色调,以及你自己所使用的色调,永远不是单一的,而是繁复的色调。我们出现的目的很明确,我们知道了有那么一些挖掘的现场,那些诸多历史的尘埃被时间夯实,彻底沾染在那些出土的物件上,已经失去了那种飘荡的力。出现在你们堕入历史的空间之内,当历史与现实相遇,堕入的确实是一个废都之中。你听到了蠹虫的声音(蠹虫再次出现,在其他文本出现的蠹虫,是否就是眼前出现的这只,是否是万千蠹虫中的同一只,这样的概率变得有点儿低,几乎不可能,你又希望会出现那样的巧合,一对话,你就知道是否是同一只,这样的说法多少有些不可思议)。蠹虫很重要。蠹虫出现在了各种时间和空间。你们在谈话之余,蠹虫依然在那个隐秘的世界里啃噬着什么。生活在一个废都之中的感觉,同样是百感交集的,只是你更多让自己汇入的是当下,你必然要汇入当下,而那个所谓的废都是以另外的一种意义存在着。你们听到了一种声音。你们听到了多种声音。你们进入废都之外的时间里,进入的是山水之中,当听到了从那座山中流淌下来的某条小溪,可能是芒涌溪,或者是万花溪,也可能是其他溪流的声音,那些声音似乎有着与废都不一样的力量,时间并没有影响它们多少(但事实是这样吗?它们的流量呢?)。

那时你从那些溪流边去往第五十五条大街,那时你已经不再是那个修复古物的老人。老人继续在大街上面对着那些古物,他要努力克服着颤抖的手。大街上有一个读书沙龙,你一直沉浸于那些荒芜的孤寂之中,你渴望一些交流的人,你清醒地知道,在任何地方你没有什么理由轻看了任何一个人。你多少语无伦次地跟他们说起一些人命运的那种撕裂感与痛楚,你提到了太多人命运的不可捉摸,你提到了自己在那座小城里东奔西走,你提到了自己在小城的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租住了一间房子,与自己的那些朋友发生联系,你们一起感受着世界的真实与不真实。但你也发现了眼前的他们,与你不同,他们暂时已经不会那么真切地感受着来自生活的压力,他们出现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在这里买房,在这里看山看海,他们中更多的人所关注的是那个小城里的古建筑,那些古建筑所给人的那种美的感觉。其中一个人说到了木雕,说是在那个小城里最有名的是木雕,你的小城里是否有着有名的木匠?其中就有一个从那个小城中出来的人,由于我们之间年龄的差距,由于她早早就出来做生意,她也意识到了我们对于世界的不同印象,但她也知道我们对于这个小城,对于我所说的那些第五十五条大街感觉上的相似。我们在一个时间里,对那个小城,对那些第五十五条大街充满了又爱又恨的情感。我们想保留一些美好,而那些美好纷纷坠落。我们目睹着那些熟悉的建筑,纷纷坍塌。

对话(那是我理想中的第五十五条大街,但于我终归只是理想化的,当我进入了那个安静的大街,一切井井有条,一切异常洁净,那时大街上落下了一些枯叶,金黄色,还未真正衰颓的金黄色。你进入了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的那个房间里,一切依然井然有序,与你书房的杂乱不一样。对话将在这个房间里进行,最终来了二十多个人):

你说:我们暂时不去谈论那个小城的狭隘,其实它的狭隘一直摆放在了那里,让很多人麻木,让很多人无所适从,如果说我对于它的记忆,那一定是被狭隘所充斥的记忆,但你们现在想了解的一定不是它的狭隘,你们想了解的是因为偏远落后而留下的东西。只可惜有时候,偏远落后依然没能留下你们所希望的,或者是我们都希望留下的东西。那些古老的建筑,很多都是修复的,那些街道也是被修复的。我们在谈论到第五十五条大街时,很多建筑正在被修复着。我们将出现在一个被修复的世界里,我们看到了被修复的记忆,有些记忆还变形了,有些记忆还无法修复。但这些与你们似乎都不会有很大关系。你们出现在那里,你们看到的将绝对不是我的记忆,你们也将无法想象我的记忆大多是破碎的,忧郁的。那些原来沾染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一切的潮湿幽暗,都很难觅踪影,你们会不会有一点点失望。我对那个小城所倾注的爱,你们可能会感觉得到,你们也可能会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有些不解。世界是不是被你曲解了,你的视角是不是出现了问题,这些都将是你们会怀疑的。我就是一个被怀疑的个体,我需要成为一个满身成疑的人。其实我们并不需要有意成为那样的人,我们的样子早已是那个样子,许多人看我们的眼神早已说明了一切。你们现在就坐在我的对面,你们一定也有着太多的疑问,你们可能会觉得有些怪异,一个稍显怪异的人坐在了你们的面前。你们可能会觉得我就是一个沉默的骨头。我们见到了多少沉默的骨头。我们多少人就是拥有一些沉默的骨头。

答:你需要自我革新,先是从语言开始。你是不是真在重复着自己的记忆,重复着自己对于世界的判断,重复着思维的惯性,重复着类似的文字表达?反正我总会有这样的莫名感觉。当你在不断强调着那些狭隘与忧伤时,你至少需要认真想想,不要让它们以那么频繁的方式出现,以曾经你让它们出现的方式出现。你携带着的总是有春尽愁未散之感。你的文字亦如是。但革新自己的语言,革新惯性,总是很难。

【李达伟,1986年生,现居大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益文学院首批签约作家。有逾百万字作品见于《青年文学》《清明》《大家》等报刊。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和《记忆宫殿》。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三毛散文奖、云南文学奖特别荣誉奖、云南文学奖、云南省年度作家奖、滇池文学奖、《黄河文学》双年奖、孙犁散文奖等。】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