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记忆里的人（四章）

活在记忆里的人（四章）
麻 子
“东庄有个人，脸上的麻子简直骇死人，大的像太阳，小的像月亮，最小最小的也二斤三两……” 又大又沉的麻子，严严地盖住了他的脸，盖住了他的姓名和命运。方圆几十里，没有姑娘愿意住在他的麻子里。就连西村的寡妇也只是顺着他的麻子溜了一圈，天还未上黑影儿就悄悄地走了。

喜欢上他脸上麻子的，只有阳光、汗水、泪水。阉牛场上，别人对着兽医眨眼间就阉下的冒着热气的黄牛蛋啧啧赞叹，只有他悄悄地背过脸去，一阵悲凉。

除了麻子还是麻子。一年到头，他穷得只剩下一张麻脸。才三十二岁，他就衔起了疙疙瘩瘩的长烟袋。他将漫漫长夜和关于女人的梦境，一股脑地按进烟窝，然后独自抽出一缕缕呛人的烟雾与叹息。

终于，四十二岁那年冬天，他真的摸到了生产队里最漂亮的女知青。他用肩膀从漩涡里托出了这个从大队书记屋里跑出的女人，就再也没有回到岸上拿起他的长烟袋。

队长带人在下游三十里外的地方捞上来了他。他袄子上的纽扣被泡胖的身子挣开了，脸上的麻子也被泡平了，冰冷的河水在脸上站不住脚了，就像是他一辈子特写成的眼泪，清清白白地流了下来。
棠梨嫂
那几年，只要一找到棠梨树就会找到棠梨嫂。她是棠梨树甩也甩不掉的影子。

吃一粒棠梨生下一个女儿，吃下两粒棠梨生下了双胞胎女儿……一连生下九个女儿，她把自己也生成了一颗又酸又黄的棠梨了。

拖着男人青一块紫一块的粗暴，在一个姓氏的香炉前跪了下来。火焰渐渐熄灭，她的眼睛变成了漂浮着杂草和灰尘的水塘。

算命瞎子并没有算准她的命。1975年的夏天，她的第十一个孩子终于从棠梨的酸液中走了出来，续接上了男人家的烟火。可她却躺成了一片腥红的血…… 第二年，不知什么原因，棠梨嫂家门前的棠梨树一粒果儿也未结……
花 脸
三十岁前的鲜嫩碧绿连同三十岁后灰黄干枯，花脸六十年的时光都被一群牛马驴骡啃食殆尽。队长说他是牛大大牛妈妈。

和麻子一样，花脸一辈子也未想上女人。不过他不愿意别人喊他光棍，他说，他是一根拌草棍。 四间牛房，一道篱笆，花脸和草料住一间，牛马们住三间。深夜里，牛儿们反刍的声音是花脸最喜欢的小调子。

“寸草铡三刀 没料也添膘”。那些细细的草料就是从花脸的这句口头禅中涌出来的，然后化成了牛马们光滑的毛发，高亢的长啸，犁铧后泥土那翻卷的浪花。 花脸会用一截草纸泡透香油，点着了塞进牛嘴里治疗肚胀。让一头一头病牛拉几泡稀屎后， 坦然地卧下反刍。那些年，不识字的花脸就是一部有字有图的《牛马经》。队长说，其他生产队的牛儿们是拴在木桩上的，而花脸的牛儿们是拴在这个牛大大牛妈妈的手指上的。 牛儿们儿孙满堂了，而花脸到最终还是光杆一人。花脸的命不好，死在了大年初一的早上。他闭眼时，只有一头牛犊守在身边，温热的舌头舔着他被人喊了一辈子的毛胡脸，就像是在舔秋天原野上洒满寒霜的枯草……
破 鞋
——不知道谁会拿起它？最终又会打在谁的脸上？

她是寡妇，三十二岁的一堆干柴。有人说她是大队书记点着的，有人说她是自燃的。到现在也没有人敢主动站出来，承认自己就是纵火犯。

在那个贫穷年代里，好多男人在她的乳峰上高大了起来，只有她带着一个姓氏的门头矮了下去，矮成了脚下的一只鞋。

那张木床，她早已烧给了丈夫。她的床是玉米地，高粱地，麦地，稻地……那两只豹爪一样锋利的手在抓破了几个男人的脸后，渐渐就变钝了变软了。她也慢慢变成了一张会叫的床了。

一个个男人拎起裤子走了，一个个孩子不可阻挡地来了。玉米 高粱 小麦 大米……这些名叫粮食却吃不到粮食的孩子，一年一年地将她吮吸成了一个干枯的稻草人。而那一张张稚嫩无辜的脸，却被人读成了一个个津津有味的故事，风一样地到处传播。

四十六岁的那年春天，癌症找到了她。她没有让家里仅存的一百三十二元钱，带她走进公社医院。穿好了衣服，她最后一次走进了棉花地 让半瓶敌敌畏把她带走。

最后的燃烧，让她搓掉了鞋子。收藏了多年的豹爪也伸了出来，她最后一次重重地抓破了大地的脸……
　
[ 本帖最后由 李星涛 于 2011-6-11 15:5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