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1年第11期|杨献平: 虚惊一场,以及隐隐作疼的内心(二篇)
黑中午
2005年8月5日,儿子病了:尿崩症(待查证)。这声音从哪儿传来的?我突然忘了,我刚才还很快乐——我刚打了一个电话,那边的声音让我在这个春天和夏天一……
有一些时间长过一生
黑中午
2005年8月5日,儿子病了:尿崩症(待查证)。这声音从哪儿传来的?我突然忘了,我刚才还很快乐——我刚打了一个电话,那边的声音让我在这个春天和夏天一直觉得自己内心充盈。打开房门,没关的电视屏幕上有人在打斗,木棒、刀子和皮肉撞击的声音,在小小的房间里热闹非凡。而这个消息出现了,那一瞬间,我看到的墙壁蓦然刷上了一层黑漆。
我想这怎么会呢?又怎么不会呢?我是一个心理不很健康的人,时常想到不幸,很小的时候就这样——天黑了,母亲还没有回来,我就会想到车祸、被人欺负或者不小心摔坏了……我的哭声推开暮色,一步一步,走到一边的山岭上,对着远处的黑和近处的灯火,大声大声喊娘。
外面的阳光突然黑了,青色的杨树,淡红的房子和墙壁,偶尔走过的人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幽灵。我想起来了——昨天晚上,我梦见有人拿着铁锤子使劲砸我的头顶——竟然没晕,也没事,我照样走路,意识清醒。
我哭,控制不住的眼泪和鼻涕,就像上海的梅雨。我想我就要去陪儿子了,如果他不幸,我也将不幸,幸也不幸。我站起来,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我扶住的墙壁上好像涂了一层油腻,我摔倒了,向下的身子呼呼有风,身体在水泥地面停下。
空无一人的“政工之家”机器微鸣,我拨号,一次一次按错号码。我使劲打开一个网址,它也好像被关死了,点了好多次,还是一面空白。我想另外一个地方也可以。
我说:我知道我躲不过。
不管怎样,我做错了,请原谅我。
有多少眼泪流在路上。
有人叫我去办公室,我不得不去。回来的路上,有一个同事坐在前面,大声叫我名字。他要我的一本书,我几次都忘了带。他一遍一遍叫,而我哭着,我不要他看到。我使劲忍,忍,忍。走到我跟前,他看看说:哭了。我说,下周一定带来,一定。说完就回宿舍。我想我该给头儿打一个电话,要一台车去医院。而另一个部门的人说:现在批车要上一级的一个副职签字。这个单位到上级机关还要1小时的路程。
我等不及。
西边的太阳落在戈壁上,下面是黑的,上面覆着一层红色的釉彩,但它仍旧是黑的。一棵一棵的骆驼刺撑着单薄的绿色,看起来也是黑的。坐在一台去上级机关所在地参加排球比赛的大轿车上,我哭,一侧的司机好像发现了——从后视镜中。后面的同事在大声讨论赛事的成败。我哭,我怎么忘了戴墨镜呢?挡住了,我不要让他人看到我哭。不是羞耻,而是不需要谁的怜悯和询问。我想到,如果儿子真的是,我想我会离开的,不是他们离开,而是我必须离开。
窄窄的水泥路上没有一个人,偶尔路过的车辆破破烂烂,那是附近的村民拉载一些水果或者废了的钢铁。他们慢条斯理,他们不知道我的痛楚。路过两个基层单位,一小片绿色、白色或者暗红色的楼房坐落在戈壁的空廓之中,有几个同事和他们的妻子或者女友在戈壁上散步。
等我的那辆轿车也是黑色的,在路口,它横卧的样子让我突然愤怒,它顶在马路中间。我提了皮包,下车。打开车门,叫司机开车,有多快跑多快。他说不行的,安全第一。我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公路在车下飞驰,旁边的肩水金关遗址和村民挖掘的土坑张开惨败的嘴巴。我闭着眼睛,泪水拥挤出来,在脸颊上,像一连串的蚂蚁。
长走廊
解放军第五一三医院,算不上古老但外表异常灰旧的俄罗斯式建筑。长长的走廊,黄色的走廊,晦涩的走廊,没有方向的走廊。我走,我的皮鞋在水磨石的地面上急促地响。它们摩擦,我听见耳边的风,周身发凉。我已经忘了第六病室的具体位置——尽管儿子出生时我在那儿待过十天。我走,直着走,对面一片黑暗。迎面的护士、医生或者病人家属一个个神情凝重,他们看见我,我看见他们,不说话,我匆匆走,从他们身边掠过。
声控灯一下一下亮了,灭了。没有声音。这使我感到一种幽深的凉意。路过的小卖店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坐在里面,她臃肿的身子像是一尊雕塑。她看我的眼神充满狐疑和同情。我的心猛然抽了一下,快速低下头来,手中的皮包显得多余,长长的背带拖着地面。楼上有皮鞋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敲,女声或者男声的咳嗽沿着楼梯曲折而来。
到尽头,上下交错的两道斜走廊一片漆黑,我看着通往地下室的那道——是不是通往太平间?我猛然从一边的拐角匆匆逃掉。向上,我听见婴儿和孩子们的哭声,那么一大片,从头顶,从灯泡照亮的墙壁上,蜂拥而来。我两腿颤抖、发软,还剩几个楼梯了,我想冲上去。可我做不到,只好停下来,扶住一边的红漆栏杆。我听见了自己的喘息——很像乡下那种木制的风箱声。
背 转
进门,儿子在病床上玩,一边坐着岳母,我没问妻子干什么去了。儿子看到我,叫爸爸,从床上凌空扑来,我快步前去抱住。儿子在我怀里,鱼一样的身子,温热的身子,活泼的身子。他仍在叫着爸爸!爸爸!爸爸!爸爸……他的声音让我心疼,眼泪再次流出来——温热的液体像一把迟钝的刀子,在我满是汗碱的脸颊上犁开一道白色的痕迹。
儿子的声音在小小的病房里似乎燕子的声音,入暮的喜鹊在后花园的槐树和杨树里面,它们的叫声拍打着树叶。从我们所在的窗玻璃上,一声一声钻进来。我不让儿子看到眼泪,他还小,他不需要这些东西。他只是笑着,在我怀里,抓着一只红色的恐龙和一只小小的轿车,他嘴巴呜呜有声,模仿着恐龙和汽车的声音。
泪水多了,我遮挡不住,儿子一会儿抬头看我,我得擦掉。我背转,脸颊靠近肩头,使劲蹭掉,肩头也感到了潮湿。儿子的声音仍旧喜悦而天真。我问岳母:CT做了没有,她说锐锐不听话,一直扭动,不配合,需要重新做。我说那什么时候才可以确定?她说要等下周一。
多么遥远的下周一!我站在这里,看不到它的尽头。
吃过晚饭,给儿子吃药,我倒水,他竟然抓了药片,放在嘴巴里。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来都拒绝吃药,尤其是白色的西药片。而这次,他的表现令我惊异。我想,在儿子的某种意识当中,他是不是觉察到一些什么了?或许上天早就告知他了。该睡觉了,我帮他脱了衣服,只剩下一只红色的肚兜。我亲他的脸蛋、胸脯、脚趾和屁股,他咯咯笑着,他的笑声在众多因为输液而痛哭的孩子当中显得格外突兀。他不要妈妈抱着睡觉,钻到我怀里,一边叫着爸爸,左手抓住我的领口,我斜躺在不宽的病床上,一下一下地拍着他赤着的屁股,松动的屁股。看着儿子逐渐慵倦乃至睡去的表情,我能对他说些什么呢?
黑暗的尽头
该睡的都睡了,护士和医生还在做事情。我起身,窗外的灯光像是上帝模糊的眼光。拉开没锁的门,掩上。向西二十步,护士站和医生办公室灯光明亮,机器的响声和护士做记录的声音沙沙作响。我看见了医生。我走过去,小心翼翼。我从来没有那么恭敬过。医生说,他(我儿子)的症状还没有查清,一般这样的病很少见,和肿瘤、肾脏等有关。不敢轻易下结论。
我感到绝望。头颅。肾脏。看不到的生灵,隐藏在小小的身体内——那么博大的宇宙,我在它们面前感到羞愧,我不知道,我从来就不知道,也没有真的看到过它们的形状,只是粗略知道一点它们的功用和重要性。我绝望了。走出门来,我感觉眼前的事物那样陌生,没有一处是我熟稔的,它们就像突然换了一张脸孔。洗手间的滴答的水声一下一下地敲。敲。敲。敲什么?!
走廊的尽头,一团漆黑,盘旋而上的甬道没有灯光,被车轮打磨得光滑并且有光。我蹒跚的双脚靠近一面敞开的窗户,外面的凉风吹进来,好像连续出击的冰凉手掌。点燃一根香烟,嘴唇哆嗦,含不住。我用牙齿咬住。两边楼房的灯光打在不动的沙枣树和杨树上,青色的光泽在深夜幽静得发冷。烟雾从纱窗幽灵一样钻出,我可以看清它们消失时的模样。烟灰落下来,在前胸,噗的一声。
斜斜向上的走廊通向哪里?是三楼么,还是四楼,它会在哪儿停止呢?它是黑色的,白天也是。我看着,但是看不到尽头。远处是一团黑,沉重的不怀好意的黑,巨大的黑,压抑的黑,非凡的黑。我走过去,一步一步,一点点地走,黑色一点点向后,向我的身体进入。我明显感觉到这种黑对身体和内心的压制——它们是柔软的,而又异常坚硬,它们的颗粒似乎冻结了雪花,在我内心划出伤口——在黑暗中,一个人的声音都没有,真的没有。走着走着,在黑暗的尽头(抑或是),我低着的前额碰到了墙壁,很响。我没感到疼。
猜 想
早晨了,看看窗外,太阳还没有起来。怀里的儿子鼻息轻微,他随意的身体让我再次感到存在的美好。我去街上,那里我很熟悉。路上没有行人,我低着头走,我不由地喃喃说出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在内心很久了,刀子一样明亮;在近处,也在远处。市场人声鼎沸,骑车或者步行的人一个个衣着光鲜,捡垃圾和买菜的人都一脸安详,而他们的面孔仍旧很陌生。街道。人。马路。槐树。车辆。煤烟。声音……我看不到一丝熟悉的痕迹。
整个上午,儿子依旧在走廊上跑来跑去,他的快乐无人能够体验。从病房到走廊,从走廊再到病房——不厌其烦地玩耍和奔跑,嗵嗵的脚步声和高声尖叫的声音在偌大的儿科病区回荡。他快乐就是好的,快乐可以掩盖许多我们不可以面对的事情。我把妻子叫出来,我蹲下,看着她的脸,哭着说出心中的忧虑……她说我有恐惧妄想症——她转身走了,我继续蹲着。
我想我怎么不可以猜想一下呢?人生来就是受难的。哪里有那么多的美好让我们去占领和拥有呢?回到病房,岳母要我回去,理由是这里没地方住。我看看儿子,抱住他。儿子忙着玩汽车和恐龙,挣扎着回到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睡着了的儿子一脸舒适——我时常惊异于他的环境适应能力,不管在什么地方,他总是能够很快与周围的人和事物熟稔并亲和起来。我吻了他的额头,一个人提包出门。外面的阳光热烈,正午的鸟雀不发一声。人们躲在家中,大街上的摊贩背靠树荫乘凉或者假寐。多么安详的世界呀,我一个人的脚步在阳光下单调地响着,偶尔的绿荫我感觉不到。
车开出了,查验车票时,一张磁卡不小心掉在地上,我捡,看见自己的名字——他也陌生了。我在脑海中努力搜索了一次,才知道这个名字就是自己。窗外的戈壁这时候是白色的,浮土和流沙在无风的风中飞行或者移动。远处的天幕似乎一个陈旧的门帘,一动不动悬挂。所谓的家凌乱不堪,到处都是尘土,我看到了,却不想理睬它们。我在里面深陷,我忘却了清水。趴在床上,我哭,不要谁听见,这时候,我是我的。谁也不要拿走。我哭,哭,哭,从日头偏西到暮色临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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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草原》2021年第11期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先后在西北和成都从军。作品见于《天涯》《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主要作品有散文集《生死故乡》《南太行纪事》《作为故乡的南太行》《自然村列记》《沙漠里的细水微光》,诗集《命中》等。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