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1年第6期|白庆国:村庄的五个名词(节选)
白庆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新华文摘》《诗刊》《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天津文学》《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刊发表诗歌、散文作品。有作品入选年……
白庆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新华文摘》《诗刊》《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天津文学》《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刊发表诗歌、散文作品。有作品入选年度选本。获第三届“孙犁文学奖”,入选第二届“全国十大农民诗人”。出版诗集《微甜》。现供职于河北美术学院人文艺术研究院。
村庄的五个名词
白庆国
灰 界
“灰界”,也可以说成“界边”,但在乡下,很少说成“边界”。“边界”的词义太广大了,提及往往让人想到“珍宝岛战役”。“界边”是一个不常用的名词,只有双方形成对峙状态时,它才不断地被提起。
这精巧的不太费事的小东西,能冲淡双方激烈的矛盾,甚至化敌为友。它只占一根大葱的位置,绝不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不便,它只在人们的生活线以下呈现,但大多时候保持沉默、冷静,坚持“灰界”本身的意义。
我是在十一二岁的时候认识它的,它就存在于我们日子的窄缝中,从不叫嚣,保持冷观的态度。
那是实行土地分产到户的时候,外祖父让我找出我家盖房子时剩下的白灰,然后又找出锤子,最后他从门后的旮旯里找出捅火炉用的铁火棍。他向田野走去,我掂着足有三斤重的白灰粉,屁颠颠跟在他身后。对这次行动的目的,我一无所知,只感觉有些神秘。来到刚分到手的土地,邻居张猴早已在此等候。
张猴张口便问,家伙全否?外祖父干脆地说,全了,开始吧。
原来张猴一直在这里守候着被队长用半截木棍划开的印痕。说明白点,这就是我们两家永远的地界。张猴怕被风吹没,或者被多事的兔子扰乱,一直在这里等外祖父从家赶来。
外祖父瞥一眼划痕,觉得没有丝毫的变动,便弯下腰将铁火棍的尖处放在划痕处,又张口问张猴,这里行吗?其实打在这里最合适不过了,外祖父只是出于礼貌,也是让对方心情放松,没有什么情感压抑。
张猴连声说,行行行。
外祖父将锤子用力地抡起来,很精准地砸在铁火棍的顶上。
这时,张猴很活泛地说,其实咱们兄弟做邻居几十年了,跟一家人一样,从来没有红过脸,都是情理人家,都是仁义人,弄这个“灰界”根本没什么必要。就怕晚辈不知道咱们的交情,咱们这么做也是避免他们争执,让他们也团结如一家人。
外祖父一直没有吭声,外祖父最清楚张猴的为人,爱占小便宜,嘴上说一套,背后做一套,把一分钱看得碾盘大。外祖母养的鸡一跑到他家就被他宰了,拔毛吃掉。
铁火棍被砸下去三分之二,也就是三四十公分深了,张猴催促着外祖父,行了,行了,没必要那么认真。外祖父停止了敲打,铁火棍已实实在那里不动了,铁火棍完全误解了外祖父的意思。
铁火棍一直认为让它竖在这里,其实是让它制造一个完全与它一样的替身。外祖父用宽大的手掌紧紧攥住它裸露的部分,用力摇晃,它纹丝不动。这时外祖父重新操起锤子,向左、向右撞击它,让它松懈。连续的撞击下,铁火棍终于动摇了,很消极的样子。外祖父趁机将它拔出,留下了与它完全一样的形体。张猴细细望了一眼那个与铁火棍一样粗的洞,没有说什么。
这时,外祖父接过我一直提着的灰袋,打开,缓缓将白灰面注进去。我立刻闻到了生石灰的味道。不一会儿就塞满了那个小洞。外祖父又用棍子压了压灰面,直到它完全踏实、饱满才满意。这时张猴又开口了。
张猴说,老哥,干吗那么认真,显得咱哥俩多么薄气。外祖父还是一言不发,“灰界”就这样完成,简单却意义非凡。它像一双隐入地下的手,永远张开着,但随时也可能紧闭;它又像一条纽带让两家人彻底地友好下去。一旦为地边地角发生误会产生不愉快,“灰界”就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一分为二地说明着一切,让误会顿然消散。而后“灰界”又重新隐入泥土,不言不语保持永远一清二白的特约功效。
我对此一下子发生了兴趣,简单的几件工具就创造了如此奇迹。我试着在无用的地方创造了好几个“灰界”。多年以后我掘开,发现它们完好如初,根本没有改变一丝初衷。它们鲜亮、分明地与土色区别开,让你一眼看到它时,惊奇、兴奋,并由衷地佩服。
我又重新把它们覆盖,等待时间把它们完全忽略,或者有个不一样的结果。
我感谢祖先创造的这种奇迹,简单、小气,但永久存在,能化解“疙瘩”。
布 袋
布袋是棉花做的,棉花纺成线,用织布机织成布,然后把宽约二十八公分的四条布面缝合在一起,就是布袋。但实际操作起来没有那么容易。
棉花纺成线也得熬几个日夜,一条布袋重达五六斤,一个好的纺织女人也得熬两个日夜。昏暗的煤油灯下,女人疲倦地转动着纺车,纺车发出嗡嗡的声音,女人的头发、眉毛沾满了飞舞的棉尘。为了过好日子,女人坚持着,睡意不断地袭来,女人坚持不住了,眼睛合上了,男人就适时地惊醒。男人在织机旁努力编织着。完全是手工的,一百八十股挂面一样粗的棉线沿着墙壁绕成一个大的圈,分成上下两层,中间用一条厚的木条隔开,男人在经折的地方坐着,从缝隙中穿纬,不停地穿来穿去,直到一条布带的布料完成,才喘息一下。男人同样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劳作,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觉得瘦小。几年了,他们还没有后代,但对生活仍然没有放弃希望。于是,白天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晚上织布袋。
织布袋是男人祖上留下的手艺,不愿意丢了,男人就继承了下来,但这是一件苦手艺。虽苦,却能赚取到生活中的油盐酱醋。女人也习惯了这种苦里所含的甜,于是,两个人女纺男织,配合得恰到好处。由于相互理解,也就相互恩爱,两人从不吵嘴,安顺地过着日子。不知为什么就没有后代,也不知是男人的原因还是女人的缘故,又没有一个医生指点,就随了命运,不敢强求。
布面织成以后,还要连结,四条一米一长的布面连结起来才叫布袋。连结的过程也是苦的,用一根竹子粗的铁弯针引着谷子粗的棉绳一针一针缀起来。底角的工艺更复杂,底角是用棉绳钩成的,那是艺术的编织,我无法用语言形容,看起来非常美观大方。袋口处,袋沿折回一公分,然后又用棉线缀起来,针脚稀疏,不像底边紧凑、细密。在袋口靠近右侧的连结处安放着一个小环,黄豆粗,用来系一条捆绑袋口的绳子,方便又不显得累赘。
一条布袋完成之后,交到顾客手里。顾客接过布袋,用力摸着,布袋无以伦比的结实,让顾客心里完全满意。顾客一边掏钱,一边笑着戏问,能用多久?瘦小的男人随即大声回答,一辈子,只要不让耗子咬,雨水淋。顾客更加高兴,折叠好干净的布袋,用干净的包袱包裹了,有一种自己又添了一件新家产的欣喜。一共是五条,顾客家的人多,分的粮食多。交易完成之后顾客就要启程,看了一眼门外的黑天,随口说了一句,打扰了。然后一用力将包袱背在身上,走进夜里,瘦男人随即在背后喊出一句,路上小心。说完,瘦男人心里满足了一下,又投入下一条布袋的工序。
布袋完全是棉花做成的,搁现在谁肯呢,那么金贵,人都用不上。现在的衣服都是化纤的——化学衣服。也不知穿在身上时间长了有没有危害。
布袋可以盛装生活中的任何东西,只要你觉得可以用布袋装。它可以把你要储存的东西结结实实地保护好,只要你把它放在耗子啃不到地方,它的结实抵不住耗子锋利的牙齿。它条形的形状,拿动起来方便,比麻袋好。麻袋适合背,一麻袋麦子或大米容易把人的力气用绝。因此,老百姓大都喜欢布袋,布袋有贴心的感觉。它永远不会背弃你,永远忠实于你的日子,有时会帮你迈过生活里的那道坎。
我清楚地记着,大约十一二岁上,跟着外祖父到镇上的一个手艺人家送棉线加工织布袋的情景。我们选择了一个晴日的中午,外祖父用包袱背着外祖母不知熬了几个日夜纺好的棉线,我跟在外祖父身后屁颠屁颠地走着,漫长的道路让我感到疲惫,广阔田野上突然跃起的风吹着我们的衣服,有时阳光折射的角度,使我被埋在外祖父巨大的背影里。我一路上想的是镇上那家烧饼店的烧饼。到了以后,外祖父把棉线交给同样瘦小的手艺人,我听到手艺人说,十天以后来拿。而后外祖父转过身拉着我向烧饼店走去,不巧烧饼店没有开门,外祖父为了不让我失落,给我买了一串山里红。
十天以后,外祖父也是在一个晚上取回了三条崭新的布袋。我看着外祖父把裹着布袋的包袱平放在我家的土炕上,摊开,三条叠得整整齐齐的布袋露了出来,外祖母从厨房走过来抚摸了一把,说,织得挺好。
果子,你也是识字的人了(那时我上三年级),在布袋上写上我的名字,这样不容易丢掉。外祖父说。我从蓝布书包里拿出夹在书本之间的圆珠笔,在布袋的上半部分郑重地写上外祖父的名字,强成和。因圆珠笔的笔画太细,我反复描了好几遍。
队里分东西时,我就很兴奋地拿上我家的新布袋。而有的人家连一条布袋也没有。他们只能用包袱,包袱扁大,以及它不易背在身上的笨拙我们是知道的。那些没有布袋的人家就羡慕我们。二喜是我的同学,他指着我怀里的布袋,告诉他爹,看,果子他们家的新布袋。他爹看一眼,走到我面前摸了一下,脸上也是羡慕的表情。然后问外祖父多少钱一条,外祖父告诉他以后,他一脸的无可奈何。这几年,二喜他爹得了一次盲肠炎,差点要了命,把家里的钱花光了,又借了一屁股债,哪里有闲钱置办新家当。
布袋的高度恰在大人的腰部,装东西时双手攥住口袋的两个角,腹部贴着布袋向上用力,那是非常过瘾的感觉,那是一种恰到好处的重的感觉,也是一种富有的感觉。一袋麦子或一袋红薯足有一百多斤重,装满了,由于我的力量不足,都是外祖父一个人抱到人力车上。放手时,不可控制的重猛击车底,发出沉重的“砰”的一声,而后这种整体的重迅速扩散到小拉车的任何部位。
当时我的本事是两手攥紧小拉车的双把,迅速扩散的重立即让我有了牵制它的力量,我的力量就是保持小拉车的平衡。一袋、两袋、三袋。扩散的重力加大,我的力量也随之猛增,达到了极限。然后,外祖父很熟练地用绳子把布袋与车体捆绑好,我把控制平衡的力量移交给外祖父,我们就沿着田野的道路往村庄的方向用力地走去。
二喜他们家借用过我们家的布袋。队里分东西时,二喜父子两个帮我们先运回家,等把东西倒出来之后,外祖父就把空布袋给二喜他们家用。有一次我们家的布袋被二喜他们家的耗子咬了三个大洞,虽然他们家穷,但耗子特别多。耗子都是在他们家居住,在别人家偷东西,二喜与他爹都能容忍耗子在他们家乱叫、乱窜。有时耗子偷来的东西吃不清,他们也掺和着吃。
布袋被耗子咬了洞以后,他们家再也没有向我们家借用过。
外祖母在昏暗的油灯下,用针线一针一针将耗子咬破的地方缝起来。从此我们家的布袋又多了一处容易辨认的痕迹。
现在那些家织布口袋,已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化学编织袋。装过化肥,装过饲料,装过商品,装过机器部件。作为农业大国的农民们收获的粮食从来没有专用的粮袋,都是顶替货色。而农民们使用那些化学编织袋时所产生的不愉快情感,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的急速发展,慢慢消失了。他们变得随和,无所谓。农民们最不会较真,最容易受到捉弄。
只有一少部分经历过饥饿的贫穷老人,珍藏着旧家什——布袋。他们对这种陪伴了自己半个世纪的物件,产生了无法替代的情感,他们不愿意一下子就把它们扔掉。于是,在一些闲暇时间里,把它们认真地折叠整齐,放到一个偏僻的角落。等到有朝一日把它们取出来,继续使用。可是源源不断的化学物品的到来,使布袋永远没有了复活之日。它们沉淀在时间的河流里,颓废、沮丧,自己放弃了自己的意志。最后终于彻底失望,随波逐流,任时间把它们打发到任何一个垃圾场。
小辈的人们几乎不知道布袋是怎样一种形状,怎样一种构成,更不知道织造它的过程,以及织造者的辛劳。匆忙的现实,不允许他们沿着一丝蛛迹去探寻、追问,然后发出慨叹。化学口袋在流水线的最后一道工序旁,山一样堆满了地盘。那些瞬间完成的商品,只为消费,没有融入一丝人的情感,枯燥无味,缺乏细节。而且它的松散和随意性也决定了人们使用它时不会产生爱惜的念头。在乡下,人们真正爱惜的还是用棉花织造的布袋,它细密、结实,抚摸上去能体会到织造者的良苦用心。它们闪着劳动的气息,具有庄稼的色彩,看一眼就能想象到丰收的米粒,让农人备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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