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船北马到淮安
时令初秋,天依旧热,猛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从开着空调的车里下来,没走上几步,冷热不均的身上冒汗了。去“清江浦记忆馆”的路上,刚拐过一个转角,运河已在脚下。河对岸层层堆叠的石码头首先进入视野,码头边巨石垒砌的照壁上,“南船北马 舍舟登陆”八个大字,跟阳光一样扎眼。
淮安的第一镜头定格了,对“南船北马,舍舟登陆”刨根究底的追问持续了一个多月,还是没有足够的把握。这时候,窗外的秋天已经很凉了。
我和照壁上的八个字,隔着几百年的时空。那些逝去的风景和石码头上走过的人物,在各种零散的文字中,刚开了个头,就下落不明了。
沿着古人走过路过的石板街、古闸口、河边柳,边走边看,边看边想。也许想象可以唤醒落满灰尘的记忆。
谁都不知道吴王夫差长什么样子,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是一个充满野心的男人,拿下邻近的越王勾践,他的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北方。公元前四百八十六年,夫差强征十多万人,挖邗沟,长江和淮河由此打通。这一浩大工程,不是为了发展经济,也不是为了改善民生,而是为了打仗,军队、粮草由邗沟直接运抵淮河边末口,向西跟晋国争夺盟主,向北干掉齐国。
那时候,吴王夫差脑子里没有淮安这个概念,也没想到末口衍生的北辰镇为“运河之都”淮安最早的奠基。
这条为打仗开挖的河,最终毁掉了四处征伐的吴国,却孕育了一座城市——淮安。
吴国的军队和粮草运到淮安,全部上岸,北渡淮河、黄河后,逐鹿北方。“南船北马,舍舟登陆”应该是从吴王夫差时就开始了,南船至此,必须舍舟登陆,邗沟挖到淮安就停下了。
隋炀帝杨广名声不好,唐人修史,说杨广杀父兄篡位,这未尝不是为唐王推翻隋朝寻找合法性,所以,隋炀帝越残暴越好,就连开挖大运河这一震惊世界的伟大壮举,也被指责为到扬州赏琼花看美女。我在徐州听过扬州大学中国大运河研究院黄杰教授的讲座,他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隋炀帝要想去扬州看美女,随时可以去,何必要花六年时间挖一条河。”
相较于一百九十七公里的邗沟,隋朝大运河两千七百公里,比如今的京广铁路还要长五百公里。隋朝大运河在军事之外,功能延伸到了政治、经济、交通、文化、民生等各个领域,这时候,黄、淮、运节点上的淮安,就由早先热闹的集镇,演变成繁华的都市,行政上叫楚州。都市化的淮安是隋唐大运河运来的,是隋炀帝无心插柳插出来的。隋唐的秋月春风下,楚州城里行走的不只是身穿铠甲手握剑戟的军人,还有熙来攘往的商人、旅人、文人、洋人。盛唐时代,楚州开元寺、龙兴寺举办庙会,庙前人山人海,海内外商人蜂拥而至,阿拉伯、伊朗、韩国、日本等外国客商不远万里赶来贸易,“连樯月中泊”,“千灯夜市喧”。白居易到淮安品尝美食美景后,在习习河风、依依杨柳的暗示下,感叹楚州是“淮水东南第一州”。
从隋唐都市兴起,到明清鼎盛天下,可以这么说,是“南船北马,舍舟登陆”成就了淮安。
运河由淮安往北,黄淮运交汇,水位跌宕,水流复杂,通行缓慢,危机四伏,断缆沉船的事故每年数百起。漕船、商船到淮安,先卸下货物,船过几道闸门后,再装上货物继续向北,上水过闸七天,下水过闸三天,俗称“上七下三”。两千七百公里大运河的黄金水道里,每天正常行驶着两万六千多只船,漕船、商船每天在淮安停泊、转运的有一千多艘,船员、纤夫在淮安“舍舟登陆”的超过三万人。南来客船到淮安也一律上岸,渡淮河黄河,到王家营换乘马车北上,遇进京赶考年,南方各省学子蜂拥而至。王家营的驿站和旅店里挤满了人,百多家车厂、骡马厂、镖师局,生意火爆,“每到凌晨,王家营千车齐发,桑车榆毂,声闻数里,煞是壮观。”明清鼎盛时,沿河两岸,淮安城每天客流量超过五万。雍正年间,淮安关监督有个叫鄂喜的人,他在一篇上呈的公文中写道:“淮郡三城内外,烟火数十万家。”现存文献中没有准确的数据统计,一说当时淮安有九十万人口,一说五十三万。即便五十三万,也是那年头中国的特大城市。运河边杭州、苏州、扬州、淮安是运河“四大名都”,相当于现在中国的北上广深,是国际化大都市。
南方来的船,北方来的马,全都在淮安换乘交通工具。淮安是人员中转站,是物资集散地;淮安是漕运商船的码头,是南来北往的驿站;淮安是穷人闯荡谋生的江湖,是富人挥霍享乐的天堂。康熙、乾隆六下江南,与所有船只一样,从御码头登陆,品尝淮扬美味、考察河道和漕运工程、题字赋诗,不亦乐乎。乾隆第一次到淮安,就给河道总督署“清宴园”题写了“荷芳书院”,康熙、乾隆前后题碑刻十五处。
明清河道总督、漕运总督驻节淮安,还有淮北盐运分司、淮安督造船厂、淮安榷关也设在沿河两岸。通常文献中一致认定,是朝廷强大的行政介入,夯实了淮安强大的城市实力。而在这之外,有一个容易被忽视的因素,就是独特的“南船北马,舍舟登陆”的淮安转运模式,为淮安集聚了千百年人气,营造了千百种生活氛围,涵养出千百态都市气息,几何级地拓宽了城市空间,激发了城市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城市的核心价值在人,每天“舍舟登陆”的人鱼贯而入,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商人、文人、艺人、劳工、厨师、纤夫们,共同建筑了繁华的淮安城。
“南船北马,舍舟登陆”不是人为设计,也不是政府强制性规定,它是淮安特殊地理位置决定的,是运河独特的水文生态赋予的。淮安是淮河秦岭南北分界线的终端,是东西南北的交通关节。南方漫长的雨季里,淮安往南,陆地道路泥泞,朝廷公文和驿道车马缓慢运转,有时几天十几天都寸步难行;而运河上,风雨无阻,水涨船高,速度快、效率高,江南各省的粮食、贡品、商品、旅人,统统乘船北上。一七九○年徽班进京为乾隆祝寿,徽班班主高朗亭带六十多名演员从扬州出发,由运河乘船到淮安,登陆上岸,连演三天,再改乘马车赶往北京。淮安向北,北方干燥少雨,驿道上车轮滚滚,尘土飞扬,旅人、商人、荷载较轻的土特产品、小件商品由水路转运陆路,省时省力省钱,北方运河里,以漕运和区域商运为主。北方乘车马过来的客商、旅人,到淮安下马乘船南下,与北上如出一辙。淮安就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南来北往的商旅掮客“一网打尽”。
不像如今在机场、高铁站换乘,班次哪怕早走十分钟,也要改签,人们总是匆匆赶路,那时候“舍舟登陆”淮安,少则三五天,多则一两个月。过闸“上七下三”,枯水季节航道变窄,等待过闸的船挤在运河上,绵延几里,甚至几十里,要确保漕粮运到北方,商船和客船必须让路。秋冬季节,停泊在运河上的成千上万的船只将运河填平了,沿岸几十里的淮安城里挤满了船工、商人、旅人,十里长街灯红酒绿、歌舞升平,酒楼、茶楼、戏院、旅店,终日人满为患。“行船跑马三分命”,登陆后的客人需要放松,需要享受世俗的欢乐与温暖,“一曲笙歌春如海,千门灯火夜似昼”,是当时彻夜狂欢的真实写照。淮扬菜兼容南北口味,以鲜美为主调,千百年浸淫,菜品被淮厨们推向极致,黄钧宰《金壶浪墨》里记载,南河总督署每次设宴,要摆三天三夜,上菜一百多道,猪肉有五十多种做法,一盘腰眉肉要杀几十头猪,一盘鹅掌要杀上百只鹅,吃驼峰得杀三四只骆驼。官方穷奢极欲,市井不甘其后,石码头一带的十里长街,酒楼密布,四大名馆之一“玉壶春”里的软兜长鱼、狮子头、蟹黄汤包等由民间走向宫廷,康熙、乾隆在淮安品尝了淮扬美味后,朝廷不跟淮安要钱要粮,而是要“厨子”,每年要推荐几位名厨进宫做御膳。淮安除朝廷“要厨子”、外出做官经商“带厨子”,达官贵人圈里还流行“送厨子”。
“南船北马,舍舟登陆”,千百年一如既往。是淮安精致完善的配套服务,留住了客人,来了就不想走。
淮安有一百一十七处豪宅名园,除“清宴园”是公款建成的河道总督署,其余都是私家园林。盐商程镜斋的荻庄、程蓴江的晚甘园、程眷谷的柳衣园,是徽商的园林,我老家的徽商在淮安是最大的商帮,“新安商会”也是实力最强的商会。这些乘“南船”而来的安徽老乡,“登陆”后就在淮安落地生根了。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离开淮安后,我一直在寻找和追问“南船北马,舍舟登陆”的意义。在这篇文字即将结束的时候,我似乎有了一个相对清晰的答案:淮安因运河、因漕运而兴,因“南船北马,舍舟登陆”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