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河》2021年第12期|徐祯霞:向着秦岭最高处去
太白山作为秦岭主峰和最高峰,一直想去彻彻底底的攀登一次,想看看站在秦岭之颠,俯视大千世界,大江南北,那些远城与近廓,以及苍茫辽阔的大地,呈现在我面前的究竟是一幅什么样的地理画卷?
一直想往,却一直没有足够的勇气。那山太高,我怕我登不上去;那山太雄伟,我怕征服不了;那山太巍峨,我怕我根本无法将它踩在脚下。但在心底里,却一直有一个不安的跳动着的诱惑,让我不断地生出希望,不断地惦记,不断地向往。
甘肃作家王若冰曾经写过一部八集电视纪录片《大秦岭》,我一集不拉地看完,看完后,我感于大秦岭丰厚的人文,以及大自然赋予人类的神奇和不可捉摸,写就了一首同名《大秦岭》的诗:“洪荒岁月天地崩,横空出世大秦岭。绵亘中原八百里,阅尽苍桑纵古今。秦砖汉瓦唐时风,人间日月有不同。帝王将相今何在?唯有青山留长名。”后来与王若冰先生结识,聊到我们共同敬仰和敬畏的大秦岭,聊到了太白山,以及围绕着太白山的种种,先生还专门与我寄来了他的著作《仰望太白山》,这是我与太白山最初的际遇和结缘。
时逢六月,脑子里突然蹦出“六月积雪”这四个字,诱惑再起,当然,“六月积雪”是太白山最有名的一景,想到文友皓月先生是宝鸡的,便问:“太白山好吗?”他回说:“当然好呀!”我为了坚定自己的信心,再问:“真的,您确定?”他说:“可不,绝对颠覆您的思维!”我继续说:“那我想去看看“太白积雪”,欢迎吗?”他说:“我近日事务繁忙,回头忙完了手边的事,联络您!”
一周前,他发来消息说:“想登太白山,近一周内随时可去!”我说:“好,那就这个周末吧!”我叫上酷游的秦剑先生,善游的莉姐,在周六的早晨,我们四人驱车如箭一般的往太白山驶去。
说到太白山,估计很多人会自然而然地会想到李白,认为太白山是因为诗仙李白到过,并且吟了诗而得名的,其实不然,在大唐之前,太白山已有此名。在《尚书·禹贡》谓之“惇物山”, 《说文解字》云:“惇者,物之丰厚也。”可见古人对其得天独厚的物产早有发现,以“惇物”名山。《汉书·地理志》谓之“太乙山”,据传说为太乙真人修炼之地。《录异记》载:“金星之精,坠于终南圭峰之西,其精化白石若美玉,时有紫气复之,故得此名。”后魏、隋、唐一直沿用“太白山”。《水经注》亦有记载:太白山“于诸山最为秀杰,冬夏积雪,望之皓然。”古时每年农历六月份盛夏之际,从关中平原上仰望太白山,白雪皑皑,银光闪闪,亦故有此名。说到底,太白山是在第三次更名后,遂叫“太白山”的,它是以峰顶胜雪而名符其实,其实它此前的名字叫“惇物山”和“太乙山”。
当然,太白山跟大唐诗人李白也确实有颇深的缘源,李白求仕长安,不得意,便于长安城四周游历,以诗酒寄情和抒怀,他写太白山最有名的诗应该算《登太白峰》:“西上太白峰,夕阳穷登攀。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一别武功去,何时复更还?”这首诗既有对太白山高峻美景的赞美,也有对自己未来前途的不可期待和迷茫。而我们今天走的,也是诗仙李白当年所走的诗路,他出长安,别武功,这让我也想起了很多很多,我也是一个文人,在人生的路上也有许多的挫折和磨砺,也曾迷茫,也曾彷徨,也曾不自信,也曾不坚定,但又因为作品的不断发表,又促使自己一直盘恒在文学的这条路上,生活总有着无法想像的预见,不管是好的,还是不好的,我们统统都得接受,而任何一种经历,似乎都在促我成长,让我更加坚定和顽强。面对风和雨,我们只有做最好的自己,我们才能闯过一个一个生活的关。好在,文人,可以以文和诗抒怀,在苦闷和压抑的时候,可以以文字作排解。有时常常想,在现实的生活中,我们会攀登一座一座的山,现实中的山,如何不是我们生活的山呢?汪国真有一句诗:“当我们跨越了一座高山,也就跨越了一个真实的自己。”向上的路总是充满艰难和坎坷,有人为的因素,有自身的因素,有环境的因素。但是,世间没有比脚更长的路,也没有比人更高的山峰,我们挑战生活,其实也是在挑战自己。想到这里,突然和李白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我们都是命运多舛的文人,我没有他的才可通天,但是也有着一棵小树或者是小草的梦想和愿望,也希望为生长的土地贡献一片生机和绿色,以不负生命的到来和曾经的岁月。
第一站来到莲花峰瀑布。这是一个隽秀的瀑布,自高空而下,溅出迷离的水花和水雾,又像是一个仙女在凌空飘舞,舞出满天的银光闪闪,繁星闪烁。站在这里,心突然静了,有了一种盛世的清凉,满身的浮躁和烦热也顿时去了很多,仿佛身与心都经历了一场大自然的洗礼,世间最可贵的不是钱与物,不是俗世的名与利,而是身心的安逸闲适和淡定。人与自然的天人合一,才是人生最好的状态,也是众生寻求的佳境。瀑布旁侧有一观音坐盘莲花,静心打坐,应该是此瀑布得名的缘由吧。莲花峰瀑布,它似乎确实有荡涤人心度人度已的功能,身处之下,觉出自己的渺小与庸常,觉出大自然的伟大和神奇,甚至觉得,我们这些常常自以为是的人,也不过是瀑布中溅出的一朵一朵微不足道的水珠或水花,任何的浮躁和不切实际都是自寻烦恼,而我们能做的,只有修养生息,意平心和,以自然之力立足于人间,长自己的叶,开自己的花,结自己的果,长成一个属于自己的风景,这便足矣!
步出莲花峰瀑布,进入世外桃源,尔后,便来到了泼墨山。这一座山与李白息息相关,当然,“泼墨山”之名,也确因李白的挥毫泼墨所得。当年,李白来到太白山,见到翠峰秀石,满眼皆是美景,心生长叹,吟罢《登太白峰》,深感惆怅与零落,于是抛砚泼墨,留下了千年的墨痕,也留下了一座与诗人有关的山。其实李白写太白山的诗不止《登太白峰》一首,还有一首《古风》也写得相当好:“太白何苍苍,星辰上森列。去天三百里,邈尔与世绝。中有绿发翁,披云卧松雪。不笑亦不语,冥栖在岩穴。”很多人估计读过《蜀道难》吧:“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天梯石栈相钩连。”这都是李白在太白山留下的名作和佳句。在彼时,李白能有那样的慧眼,也算神人一枚,在没有办法测量和地质勘探的情况下,仅凭眼力,能发出“太白何苍苍,星辰上森列。去天三百里,邈尔与世绝。”这样精确的感叹,可见李白的游历丰富和见多识广,而一座伟岸的山,又因为李白而更加高大伟岸,富于传奇。在醉卧石处,我也坐下,留下了一张带有诗仙印痕的照片,这是一块巨形的大石,平坦光滑,洁白细腻,如玉如瓷,若李白在此处醉饮,真有“地为床,天为被”之感,周围清泉漫流,山间鸟鸣翠幽,李白醉酒酣睡,不是神仙,也胜似神仙。
而我们真正的攀登,是自索道开始的。下了索道,来到“天圆地方”,便相当于登上了白云之巅,有了“山高人为峰”的感觉,而这个地方,也是太白山游人最多的地方,多数人的体力可以到达这个地方,再往上走,就要看体能了。我和文友,以及众游人们都站在了群山之上,白云之中,远山缥缈,四周白雾迷离,不是仙境,恰似仙境,一块巨石上刻有醒目的红字“秦岭主峰太白山,中国南北分水岭”,其实中国的南北划分,便是以秦岭为界,秦岭以南便为南方,秦岭以北,便是北方。秦岭就像是一个高大伟岸的父亲,两个儿子分立两旁,同时又是长江和黄河的分水岭,它又像是一个慈祥宽厚的母亲,一手牵长江,一手牵黄河,两个女儿依偎两侧,而这才是秦岭最伟大的地方,它不仅高大巍峨,更是中国内陆的地理性标志,成了中国南北最显赫的地理界碑。有识之人将习近平总书记2020年4月20日在柞水县牛背梁上说的话:“秦岭和合南北,泽被天下,是中国的中央水塔,是中华民族的祖脉和中华文化的重要象征。”刻在了标志着秦岭最高峰的太白山上,而国家领袖与伟人的定位,无疑又充分肯定了大秦岭的文化底脉和重要人文价值。
登上小文公庙,此时的路,才叫真正的登山,而此时的我们,已经跃出了群山之上,凌上了白云之端,如果说下面的山是我们素常里见到的山,绿树簇拥,翠色蔽日,而眼前的山,只能叫做原生石,它们是大块大块的粗石和砺石,是少有植物滋养和尘土抚摸的生石。估计在这样的海拔高度,尘土都是难以吹上来的,因此,它们就只有这样干干净净,棱角分明地盘卧着,任由日月普照,风吹雨淋,历经春夏秋冬,岁岁年年,在岁月的绵延与浸蚀中,它们似乎也在一天一天地变老,变得满目苍褐,那斑斑点点,可是石头生出的老年斑?我心里捉摸着,可在这些石头与石海中间,却又能长出一簇一簇的鲜绿的草,一丛一丛葳蕤的花,那些花,那些草,都极为顽强,它们在石缝中扎根,在石缝中汲取水份,在石缝中挣扎着成长,并且能够依然长得茂盛青葱,这确乎是一道难得的风景。世间之大美者,不是繁花锦绣,而是于绝处中逢生,并能孑然独立,活出自己的顽强和自在,这才是真正的伟大和了不起,也才是需要众生仰视的地方。花儿很多,都是我少见的,有少许认识的,但多数是叫不上名的,有红的,有黄的,有粉的,有白的,有兰的,他们形状各异,颜色各异,但是都焕发着无限的生机和美好,个个仰头向天,展示着生命的昂扬与顽强,于是这些花儿便变得惊艳和绝美,在苍山之上,在砺石之间,在石海之中,它们的存在,甚至是会让做为人的我羞愧的。在一些时候,我在遇到困难和挫折时,会退却,会望而止步,而我的那些生活中的小困难与它们的艰难生存相比,那所有的一切,都算得了什么呢?似乎也都是太微不足道的了,在它的坚韧顽强挣扎与不屈面前,我有时自以为的顽强与坚强,又是那么的不值一提,那么的相形见拙了。
其实,每一次登山,都会带给生命不一样的体验。登牛背梁,我望见了现实和想像中的长安;登张家界,我看到了山的丰富多彩和柱柱向天;登青城山,我了解到道家文化的博大精深与厚重;登泰山,我感受到了中华文明的历史悠久和渊远流长;登太白山,我看到了生命的顽强和姿态昂扬。这每一座山都让我领悟了很多,每一座山又都让我感受到了在特定的地理和历史环境下,自然和生命那种穿透时光傲岸的力量。
突然,两只小狗跑到了我的面前,一只绒黄色的,一只雪白色的,长得一模一样,在这样的高山之上,突然见到了两只可爱的小狗,让我顿觉惊喜万分,我停下脚步,打量着它们,它们也仰起头,看着我,和周围的人,狗的主人追上来,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儿子。于是,我便说:“好漂亮的狗哟,是双胞胎吗?”年轻的女主人说:“是,是一对龙凤胎,黄的叫比熊,白的叫北极。”看来,黄的肯定是雄狗,白的是雌狗了,就包括这两只小狗的名也是有喻意的,当然,其中之意,不言自明,懂点生活常识的都知道。我怀着深深的好奇,不禁又询问:“它们都是自己走上来的吗?”女主人说:“是,这一路都是它们自己走的,比我们跑得还快!”说罢,自己先笑了,周围的人也都笑了:“真是好样的!”我们和他们擦肩而过,在走过之后,我还忍不住回望,那蹦蹦跳跳欢快的姿态,似乎对我也是一种激励和鞭策,促使我勇敢地向前。
向上的路,越来越难走。过了小文公庙,其实这时的路,不过是在乱石从生的地方人为地劈出了一条小径,尺余宽,仅供两人肩并肩的并行,其实很多时候,仅容一个人的独行,这路也只是将林立的石块人工摆平了一下,而那些平的石面便是路面,我们行人便是踩着这样的石块的步道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的。好在,秦剑是个热闹的人,一路不停地说唱,才减轻了我们路途的疲劳,最有趣的是,他一路走还一路吟诗,他不光吟诵李白的《登太白峰》,还吟诵韩愈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而此前,我们经过的小文公庙,便是韩愈的侄孙韩湘子,而真正的大文公庙,便是唐代著名的大文豪韩愈,而那一句“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便是韩愈写秦岭的名句,于多数人来说,都是耳熟能详的,而一代文宗韩愈也达到了与太白山齐肩的高度。我想,世人能够如此尊崇韩愈,不仅仅因为他的文采出众,更因他是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主张继承先秦两汉散文传统,反对专讲声律对仗而忽视内容的骈体文。他的散文气势雄伟,说理透彻,逻辑性强,被尊为“唐宋八大家”之首,时人有“韩文”之誉,因而也让他有了“一代文宗”的称号。而他的诗也力求新奇,重气势,有独创之功。韩愈以文为诗,把新的古文语言、章法、技巧引入诗坛,增强了诗的表达功能,扩大了诗的领域,纠正了大历(766年-780年)以来的平庸诗风。其实韩愈所倡导的文风和诗风,也是值得我们现代人学习和借鉴的,任何作品的言之有物都胜过空洞的浮华和炫技,而好的作品一定是以内容和思想取胜的,从一这点来说,韩愈被誉为“一代文宗”,也确算名副其实的,文为家国兴,文为治世长。
今天能登上海拔三千余米的高山,有我自身的挑战,也有一双好的运动鞋助力。有道是:“千里之行,路在脚下。”所有的路,都是我们用脚走出来的,当别人拄着拐杖,我仍能仅靠着双脚行走,我便在心里庆幸。因为,在这时,往上走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脚力不行的,耐力不行的,吃不了苦的,毅力不够的,在登上小文公庙都已经在选择下山了,而我能一直坚持往上走,还得益于一个八十岁的老人。这是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口里的牙齿已经不全,但是,她却勇敢地来到了太白山,他们同行的是四人,三个老妇人,一个最年轻的妇人也已经七十岁了,由一个中年男子带领着,听老妇人说那男的是她的孙子,他们自山东来,都说泰山是五岳之首,他们想来看看秦岭最高的山峰与泰山有什么不同,这是她余生的念想。当然,泰山位列五岳之首,是因为它的政治地位决定的,而非地理位置,它的天下闻名是因为历朝历代皇帝的朝拜和祭祀,自秦始皇始,有72个皇帝在泰山举行了封禅大典,这一点,是其它山不能比拟的,因此让它名扬天下,成为天下独立一方的名山,而太白山则是以它的地理高度雄踞于秦岭之巅,引发世人的好奇。转尔一想,这么年迈的妇人能够从千里之外来到陕西,以年迈之身攀登太白山,而我,作为一个地道的陕西人,我也一定要将这座山登到底,否则似乎便对不起自己陕西人这个身份。于是,心头便又劲头十足,仿佛重新注入了能量和力量。
其实在这时,我的脚不怎么吃力,但是感觉口焦舌躁,胸中干涩,估计跟这高山上空气稀薄有关系,因为我们在路上已经见到有人扔掉的氧气瓶,突然想到随身带的有可乐,便取出喝了,一口喝下,顿时觉得心神清爽,浑身舒畅,于是,走一阵儿,喝上一口,喝上一口, 再走一阵儿,却不敢一口气喝完,怕喝完就没得喝的了,无可乐浸润心肺,自己会体力不支,丧失攀登的体力和力量。我将这个方法也教给大家,他们喝了可乐,也觉得舒服了好多。因此,我们的行走,便也不再太吃力,加上一路说笑,唱歌,吟诗,这样的登山之旅似乎又充满意趣,意兴飞扬。我的行走,历来喜欢观察,就包括坐车,我都是舍不得睡觉的,更何况好不容易爬上了这海拔几千米的高山之上,更是兴奋和激动,我不停地打量着沿途和四周。此前说过,在海拔三千米以上,植物很少,有的也只是一些个匍匐在地的高山植物,除了偶尔冒出的一棵冷松,其它的植物都是贴着地面而生,贴着地面而长,最高的也高不过两尺,就包括那些我司空见惯的高山杜鹃,在这里,也矮化成了小盆景,连片地匍匐在地面上,小小的叶片,密密地聚在一起,开过的花朵,还有未淍的干花在花枝上擎着,它完全不似我见过的高山杜鹃。所以说,世间的任何事物,都没有一成不变的,就包括植物,它们在不同的环境下,在不同的自然状态下,它所呈现的样貌都是不一样的。在这些植物中,我所能认识的只有少许,有高山兰,我是从它开出的花的形状上辨认的,还有降龙草,开淡白色的喇叭形的小花,还有许多的明艳的,黄的,粉的,白的,宝蓝色的,它们不同的花形,不同的形状,不同的枝叶,也都开得明艳动人,灿烂夺目,而衬托它们的娇艳与妩媚的,却是那满山满坡粗矿的石头,而这些粗砺的石头,形成了一片片石头的海洋,而它们都是第四纪冰川遗迹留下的,这是地球造山运动的结果,也是火山爆发导致的地球裂变,让陆地下陷,让高山崛起。据考古人士说,在这山上的一些石头上还能看到一些海洋生物的骸骨,而时隔几万年,这些石头依然是石头,它们仍是以最原始的状态祼露着,呈现着自然最初的样貌。
这让我又想到了汶川大地震。2014年,在去九寨沟的时候,路过大地震后的汶川,我请司机将车开慢一点,司机减速,我看到了震后五年的汶川,那些山全部被震裂成一块一块的生石,披在一个一个生硬的山体上,让人看了,有一种说不出的受了伤的痛。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六年,山上也没能长出茂盛的植被和林木,只有少许的矮化如杂草的植物,星星点点地点缀着那片伤痕累累的山体。而我眼前的太白山,便是如此,放眼四周,除了这些生硬冷峻的石头,便是眼前的这些小花小草,还有那弥漫在山体间的白白的迷蒙的随风飘来荡去的雾气,让一座山变得影影绰绰深不可测与妙不可言。在万石丛中,凸起的是一个一个的小石塔,这些石塔是人为堆起来的,当然,这都是游客所为。走在这高山上,人已经很累很累,还能有心情有力气,在万石丛中寻找合适的石头,砌成一座座的小塔,也确实是出于对自然的敬畏和顶礼膜拜,而这样的小塔很多,在路的两旁,随处可见。我也生了这样的念头,我们既然来了,也一人砌一个吧,祈福我们自己,也祈福我们中华文明的祖脉大秦岭,让我们在这座伟岸的大山下永远享受着自然的恩泽。有一些地理知识的人都知道,汤浴的水就是从太白山下渗出的地泉,许多人只管泡温泉,可能并没有想到去追溯它的源头。这一座大秦岭,它横跨三个省份,陕西、甘肃、河南,延至四川、山西、绵亘1600公里,不得不说是自然史上的一个奇迹,它涵养了众多的珍稀动植物和数以万计的植被,成为北方人取之不尽用不之竭的源泉,恩泽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们,让人们休养生息,承接着过去和未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大秦岭是人类的一座福山,它用它的余荫庇佑着华夏儿女,予人以精神和物质的能量,就像是一个慈爱的父亲和母亲,只要有它在,它的儿女就饿不着冻不着。这便是大秦岭的丰厚包容和伟大!
在大文公庙,我认认真真的磕了头,跪在这里,除了对秦岭的敬畏,更有对一代文宗韩愈的朝拜和顶礼膜拜。因为,在我身上,除了一个登山者的身份,还有一个显明的标记,那便是文人或者说是作家,作为一个文人,我认同并且非常赞赏韩愈的从文理念和文风。为文者,须得有一腔正气,一身风骨,文章才有力量,文章也才有久远的意义,否则,不过是玩味之作,并无多少社会意义和价值,文化的一个重要功能,便体现在社会价值上,没有社会价值的文章充其量只是小情小调,自我娱乐而已。今日有幸,能够在太白山上邂逅先生,是一个缘分和际遇,也是精神上的重合与归昄,在庆幸之余,又万分欣喜,毕竟人在行路的时候,需要有精神上的认同,有了同道者,行路才不会孤单,未来才有了清晰的方向和向前的力量,也才会走得更加从容和坚定。
再往上,是大爷海,它位于海拔3590米,是太白山保存较完整的典型冰斗湖泊,形成于古老的第四纪冰川时期,是我国内地海拔最高的高山湖泊。因为它静卧在秦岭之巅,让人觉得是如此的不可思议,有湖的地方多在低凹地带,而大爷湖,竟然出现在山巅之上,不由得人不称奇,觉出它的种种不同与怪异,仿佛有一种神性的力量,在操控着这一切,因此人们又称它为“仙湖”。它的湖水清澈透明,非常洁净,在夕阳下泛着蓝蓝的波光,像一面硕大的镜子,或者是一个温润的玉盘,镶嵌在这蓝天白云间。一只白顶溪鸲的鸟儿飞来,仿佛燕子一般,背黑胸红褐,一会儿贴水飞行,一会儿伫立湖边石块上,并不惧人,仿佛跟我们很相熟似的,甚是惹人喜爱。一见到水面有树叶,它立即衔走,使得池水无寸草点尘,更有趣的是,当一只鸟衔不动杂物的时候,往往是两只鸟衔着抬出水面。因此,人们又称这种鸟儿为“净水童子”,它们似乎专为大爷海而生,默默地守护着这湖圣水,让湖水永远保持洁净,纤尘不染,这的确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世间的任何事物,都是相生相栖的,存在必定有它存在的道理。
我们要攀登的最高处是拔仙台,这是我们此行的最后一站,也是我们攀登的终点和最高峰,此时此际,所有的人都想迫切地感受一下“山高人为峰”的感觉,尤其是在这秦岭主峰太白山顶,站在那里,俯看秦岭南北,那是一种怎样的景象和我们无法想像的神奇和壮观?而从老爷海向上还有海拔177米的高度,我们要登上这个高度,才算是真正的达到了秦岭的主峰,这对我们是最后的挑战。我们吃了一些鸡腿和火腿,喝了一些可乐,让身体稍微做了调整,便开始向最高峰攀登,我们身心疲劳,却又踌躇满志,有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味道。与我们一起同行的,还有外省的两个人,他们是来自河南的两个年青人,当然,河南也是秦岭横跨的省份之一,因而他们的愿望和我们的愿望一样迫切,一样希望心愿达成,因而,我们便互相鼓励,互相打劲,结伴同行。
攀登一座山,不仅需要体力,还需要毅力和耐力,更需要有挑战自我的信心和勇气,登太白山这样高的高山,尤其如此。在我以往的登山历程中,估计海拔最高的便是牛背梁,它的海拔是2820米,青城山的最高处老君阁海拔是1260米,张家界的最高处天门山是1518米,而泰山的最高处玉皇顶是1545米,因此说,我今天登的太白山,要比我以往登的山海拔高出1000-2000米左右,我吃力,同行的几位朋友一样吃力,但我们都没有退缩和气馁,仍然坚定地向前,为了鼓舞自己,也为了鼓舞大家,我们唱起了郑智化的《追风少年》和《水手》,给自己鼓劲,也给朋友们鼓劲,我们就这样一路相互激励,一路畅想,在翻过了三座山体之后,我们终于登上了拔仙台,彼时,正夕阳满山。
当我们的脚踏上拔仙台的那一刻,我们个个激动得欢呼起来,就包括拿着拐杖的皓月先生,也扔掉了手中的拐杖,兴奋得像个童心未泯的孩子。此时的海拔已经达到3767米高,我们终于,终于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站在太白山的最高处,我们伸展双臂,迎风而立,夕阳的余辉将我们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那满天的晚霞,像明亮的火海,映照在天际,给予我们了最大的友好和欢迎,我的眼光一下子穿透到了几千里之外,所有的物事在眼前小去,小去,小到只是这天地间的一个小物件和小摆件,而万千之物又如赶集般地齐刷刷地聚于眼底,叹江山锦绣,幅员辽阔,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唯有世事纷纭,天地苍茫。
当然,这个地方之所以叫“拔仙台”,是有着道家文化的内涵在里面,据说是有典故和传说的,周武王讨伐商纣之后,姜子牙在此点将封神,当然,这个故事也说得过去,商鞅的封地就在宝鸡的岐山县,封神点将,也须得在一个最能显示神性和高度的特殊所在,而此处应是最佳之所,拔仙台顶上的小观里据说供奉的就是姜子牙点将封仙的座椅。只是,时已七月过半,我们没有看到久已神往和希望的太白积雪,因为天气已经进入伏天,大热,太白积雪,是六月才有的景观,而现在,它已经化为了乌有,这让我多多少少有点失望,但是,能够登上太白山,我们又觉得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壮举,我们不仅实现了自身体力的超越,也实现了精神的超越,于我来说,甚至是圆了一个几十年的惺惺惦念的梦。
那一晚,我们宿在拔仙台,在这留宿的有二十余人,有先我们来的,有后我们到的,一轮朗朗的明月与我们做了最好的陪伴,山上的风很凉很凉,有着一种穿透衣衫透骨的清冷,但是我们都不愿意过早的休息,一直到实在抗不住冻了,才回到房子里避寒,合衣而卧,静待次日的日出,在凌晨旭阳的喷薄而出中,和太白山做最壮丽的告别。
五点的时候,我们便赶快起了,找了最佳位置坐下,等待日出。
当太阳如一个小火粒一般从地平线下缓缓地升起,一点一点地增大,慢慢地越来越大,最后成为一个小火球,“蹭”的一个从地平线中跃出,将天际映得彤红,一瞬间,天光灿烂成一片,大地统统被照亮,黑暗散去,一切又都将重见天日,大家挥舞着胳膊,不停地惊叫着:“了不起,了不起,太壮观了!”是啊,自然之伟大与神奇,远非我们的想像。
天亮了,阳光又将普照大地,生命又将在新的一天里生长。此时,我仿佛听到了露水滋润草木,草木拔节,花儿努力开放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