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步眉州访坡仙
阳春三月,我踏上苏子故土,往访东坡。
要读东坡,须先上眉山远景楼。一千年前,时任知州黎希声主持修建,六载竟成,并邀宦游在外的乡贤苏轼题记,坡仙欣然命笔,作《眉州远景楼记》,使其卓于乃朝。光阴荏苒,沧海桑田,历经兵燹,终淹草野,至清复建,绵延至今。夜色之下,华灯既上,凭栏纵目,一城霓虹,与天上疏星,楼下波光,交相辉映,仿佛海市,又若天堂。可惜坡老不能细赏,不然,是豪放中的婉约,抑或宋理中的唐情,就值得世人翘首期待的了。即便未睹,以他如椽大笔,也会留下雪泥鸿爪,诸如“所谓远景楼者,虽想见其处,而不能道其详矣。然州人之所以乐斯楼之成而欲记焉者,岂非上有易事之长,而下有易治之俗也哉!……今吾州近古之俗,独能累世而不迁,盖耆老昔人岂弟之泽,而贤守令抚循教诲不倦之力也,可不录乎!若夫登临览观之乐,山川风物之美,轼将归老于故丘,布衣幅巾,从邦君于其上,酒酣乐作,援笔而赋之,以颂黎侯之遗爱,尚未晚也。”其言不尽意的赞声,何其汩汩滔滔,绵延不绝也。谁说诗人没有怀旧之绪,望乡之愁?只要逮着触发点,一样可以写出“且待渊明赋归去,共将诗酒付流年” (见苏轼《寄黎眉州》)的句子来。
从远景楼下来,直奔城西南隅之纱榖行南街。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眼就瞧见了青瓦红墙之所在。只见朱砂的红墙顺街延伸,仿佛穿越世纪的尘烟。而垣墙之上,拓宽两级,再覆以骑墙泥瓦,饰以瑞图瓦当,煞是明媚。脊上依瓦深浅而浮现的线条,又如深宫垂帘之幕沿,颇富动感。门庭拔萃醒目,为三檐歇山式屋顶,中间稍凸,两边略降,均为小青瓦顶。其势翘角飞檐,翩翩欲翔。如果你读懂了苏家凤子龙孙的抱负,定能悟得这展翅的寓意。深褐色的崇门,只中间开着。两户的中央,八面透窗尽显文秀之气,而窗中束卷的诗书和朝笏,令你感喟苏氏父子的进取襟怀。门首上方,雪白的泥墙上,端正地悬着一代名家何子贞的榜书:三苏祠。其遒劲刚健的骨力与秀雅莹润的丰姿,让160年前的墨宝,金黄烁烁,熠熠生辉。慧眼识者将此刻入编《中华名匾》,可谓实至名归了。门柱之上,是辛亥阁老,川大教授项先乔题文,泸州起义参与者,文史馆长刘贞健挥毫的名联:“北宋高文名父子,南州胜迹古祠堂。”其工稳的对仗,雄放的墨韵自不必赘,而提纲挈领,恰到好处的囊概,足让阅者颔首。雨廊立柱,有辽东教授姜书阁撰文并书的长联:“克绍箕裘一代文章三父子,堪称模楷千秋景慕永馨香。”是啊,谁到斯地,不仰其高,不慕其薰哉?
三苏祠原为约五亩的庭院,元代改宅为祠,立祠之旨,祭祀而已。嗣后兵火屡毁,桑梓重修,是乃乡育文魁,代尊其贤之故也。眼下已是三进四合的百亩芳庭,隽永园林。纵观其局,红墙环抱,碧水萦绕,古木扶疏,翠竹掩映,俨然“三分水二分竹”之岛居也。细察其里,宏楼巍巍,深堂悠悠,方庭郁郁,长榭款款,分明古朴典雅之至工哉。东侧水池,有峻峭石山,并绿洲亭、抱月亭、云屿楼连成一片,亭小而水阔,树密又楼谨,毕呈匠心。西面,一泓清流为百坡亭廊桥横断,将天、林、廊、池凑合一体,足见天意。
祠内景观不少,如前厅、飨殿、方墙、东厢房、启贤堂、木假山堂、披风榭、瑞莲池、墨庄、云屿楼、景苏楼、来凤轩、式苏轩、绿筠轩、若香轩、疏竹轩、南堂、快雨亭、百坡亭、抱月亭、绿洲亭、好竹亭、八风亭、半潭秋水亭,等等。而一景众妙,各妍其秀,美不胜收焉。可惜时间不济,只粗略地览观了几处。但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飨殿即正殿,其实并不阔绰,却供着三苏父子塑像。每人身位,均由深红色的朱漆门坊围着,窗枋上细棂纵横,镂空通透,嵌着一方简洁的介绍,两脚之间,是各人的牌位,整个布局,简明醒目。正中间,是乃父苏洵。只见明允先生头戴乌纱,身着红袍,敛眉垂颔,正襟危坐,右手拂墨髯,左掌抚腿面,安详静默,似询后生。两侧分伺虎子苏轼与苏辙。二人均着正装,端直高坐,眉宇之间,不苟言笑,可能是家严面前,恭敬有节吧。若按坡老潇洒心性,早还狂放恣肆了。
在飨殿之西侧,有一处整齐的屋宇,横额榜书三个杏黄的篆书“快雨亭”。旁款附有楷释,“眉州试竣,宴集三苏祠。方值炎热,狂雨骤至,余与襄校诸君皆欢饮至醉。主人廖全甫司马,陈恺人大令喜甚,属篆此额以记东,时癸丑五月十一日,次日即往嘉定矣。道州何绍基。”这表明有清学者,四川学政使来兹主持考试,一是浑吞了烧酒,二是兴之所至,把他大书家的才艺作了展示,及今引为名牌。两列为嘉庆进士郭尚先儒雅的行楷,“墨池烟润花间露,茗鼎香浮竹外云”,工整流畅,令人眼热。室内清静肃穆,广布着丹青法书,古贤今人得意之作,咸汇其间,灿烂生姿,足够慢咽。唉,这丰瞻的内涵,真如快雨之激赏也。
步入启贤堂,就见浩浩荡荡地供奉着神主牌位,俱是三苏祖先。主位背板里,是雪笔的线描,一位长袍重髯的寿考,跃然其上,身旁题跋着“唐凤阁鸾台平章事苏味道像”,两边的联语写着:“金生丽水三苏怀乡系赵郡,玉出昆冈眉山发迹源栾城”。听那娥眉妙音的解说员称,初唐之时,少有才华的赵州栾城人苏味道,与同乡李峤并称“苏李”,与同代的“沈宋”,常相提并论。青年时期,更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擅长奏章,文辞缜密,与李峤、崔融、杜审言合称初唐“文章四友”。女后武皇政事错综,苏老宰相圆滑保身,人称“苏模棱”,成语之模棱两可,便由此出。惜贬眉州刺史,卒年58岁。四子之中,老二苏份在眉山娶妻生子,“自是眉州始有苏氏”。传到九世子孙时,出了苏洵。到苏氏父子时,已是眉山城里的世家了。有着这么渊深厚重的积淀,不出子瞻这样的文曲星都不能。
时间就象万丈光芒,烈烈地刺在神经,我们不能久留,便拜别那鲜艳夺目的海棠,娇艳雪白的玉兰,紧身来到后庭。这宽敞的视野里,左面远远望见飞檐冲天的一楼一底建筑,是披风榭。张爱萍将军的枯藤缠丝书法,老远就和歇山式结构,映入眼帘。右面的水池里,是四川名家赵树同的大作,苏东坡盘陀塑像。所谓盘陀,不平石块之谓也。苏子此等坐姿,“倦就盘陀坐,闲拈楖栗行。”(陆游《小园》)比及乃父在旁的毕恭毕敬,才真真切切露出秉性来。当然,也正好应合他的句子“中泠南畔石盘陁,古来出没随涛波。”(苏轼《游金山寺》)池中之水,静影澄碧,池上之树,苍翠欲滴。东坡先生就这样偃坐于石,右臂轻搁于曲立的右膝,左手竖直地撑于平放的左腿侧。长须飘逸,两眼远眺,仿佛洞穿了尘世的烟雨,那么深邃,又那么杳渺。于是,多少人在这里摆好姿势,留下“我来也”的留照,匆匆走了。
回来的路上,我的脑中浮现出了苏轼的多面形象。
他是抱负高远的政治雄才,不满王安石新法,他主动外迁,厌倦司马光全废,他自觉外任。所到之处,强军固海,治蝗赈灾,疏河建堤,济民教化,惠政叠出。苏堤苏祠,就是他永恒的口碑。
他是经世致用的文学大师。他的诗意境开阔,涉猎广泛,言旨深刻,圆美流动。现存2700余作中,现实主义多有力作,浪漫主义纷呈佳篇,正如钱钟书的定评,“李白以后,古代大约没有人赶得上苏轼这种豪放。”他的词高远清新,豪迈奔放,一洗五代绮丽柔靡之风。传世340余篇,“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刘熙载《艺概》),实为豪放鼻祖也。当然,婉约起来,同样真挚细腻,深沉淳厚,荡气回肠。他的文朴实自然,挥洒自如,纵横捭阖,滔滔雄辩,感受完“韩潮苏海”,你都得佩服这位欧阳修后不二的文坛领袖。《记承天寺夜游》寥寥80余字,却时、地、景、慨无一不备,着实开创了明清小品文的先河。现存的《赤壁赋》、《后赤壁赋》等,俱为脍炙人口的传世隽品。
他是贯通古今的书画艺匠。他的书列“宋四家”之首,承先启后,名贯古今。黄山谷、蔡君谟、米南宫,不过与其共襄当世耳。他的画成就为文人画运动的发端,其写意,传神,常形,常理,以及诗画本一律等理论,广为后世传诵,并奉为金科玉律。
他是感知审美的音乐天才,《历代琴人传》引张右衮的《琴经·大雅嗣音》载:古琴世家中最著名的是眉山三苏。而东坡“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琴诗》)的探索,则把动静得宜的审美感应,主客观交感的哲学思考,引向深入。
他是惠及众口的美食名家,其《老饕赋》、《菜羹赋》、《东坡羹颂》、《猪肉颂》、《食豆粥歌》、《煮鱼法》等诗文,均详撰作肴之法。独创或完善的至味,若东坡肘子、东坡肉、东坡小吃、东坡酒,宋元以降,广为流传。“纤手搓来玉色匀,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知轻重,压扁佳人缠臂金。”这几令人馋涎欲滴的句子,就是先生为馓子作的经典广告。
他是觉悟内醒的养生能手。从历尽坎坷的人生沧桑中,他用独特的视角审视自己的肉体凡胎,总结出涵盖饮食、起居、气功、运动、修德、医药的养生心得。比如于酒的慢斟浅酌,绝不贪杯,“我饮不尽器”。于体的“虚其心,实其腹,丧其耳,忘其目。”于神的“三戒”:戒急躁、戒阴郁、戒贪欲;“四当”:无事以当贵,早寝以当富,安步以当车,少食以当肉,以延年益寿。自创的香泉功法。这些体悟,充分融合了儒释道的精髓,而为尘根未了的肉身所宝。
然也,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在高山仰止的坡仙面前,我们能或多或少感受到圣哲的生存智慧,从而由衷感佩,他不愧天下第一文人之隆誉。
二○一一年三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