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狗
直到多年之后,我每次回乡路过那口已焕然一新的老井时,才明白在那个充满希望的清晨,花狗纵身一跃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记忆中,村子里的成年男人下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大井沿。木桶沉闷的声音、洋铁桶清脆的声音一路络绎不绝,大桶无声无息,小桶叮咚作响,来时空桶晃晃悠悠,离开时忽闪忽闪。加上挑水者边走边相互打招呼声,排队者等待打水时闲扯声,以及水桶从半空抛到井里“扑通”声……
在这些杂错的声音中,在大井沿西北角的那棵大槐树下,传来一阵接一阵嘶哑的吆喝声:“油果子!卖油果子喽!”斜斜撒来的晨光在这声吆喝中立刻显得有些凌乱起来。一篾篮香喷喷泛着油光被码得整齐的金黄色油果子,在慷慨无私的晨光里仿佛会说话一般,而且声音绝对高过花狗。
挑水的人大都会伸腰担起满满一挑水,离开时少不得瞅两眼篾篮里的物件。也有素日嘴馋的人拄着扁担在井边排队,手不由朝裤腰带里摸了摸,却又不肯立刻掏出毛票,瞅着井口与人闲扯一边又瞄着篾篮,似乎每一条被被拿出的油条都是揪了一根自己的汗毛一般。也有将水桶放在路边,折几步回来捉了两根油果子走的,这时篾篮上一定是围了一圈人。
花狗背靠大槐树,左手快速地伸向篾篮,一条条油果子极不情愿地被提溜出来,再由一只只粗糙的手从裹着淡淡油腻的手中抓过去。他的右手接过一张张毛票或分锞子,粗粗瞄一眼就塞到罩衫胸前唯一一个敞开的大兜里,连打看面值的环节都省掉了。天天跟这些零钱打交道,只要看看票子的颜色就知道是几毛钱,那个年代毛票只有三种,能拿一块钱或者几块钱来买油果子的除非是家里来了客人,办红白喜事的一般提前一天打招呼,第二天一早直接到他家成篮子地提走。硬币就更好辨识了,每一面都标着数字,摸一下也能识得大小来。
被人群围在中间的花狗硬生生在长脸上扯出半朵花来,就连平日里极其醒目的无数麻点也全不见踪影。可能是被围的久了风挤不进来,或是提着一篾篮油果子走得急了,他那光光的仿佛被油浇过的额头隐隐闪出的汗珠,越过几条深浅不一的皱纹一点点朝着脸颊挤去。原本细长的眼睛随只剩下一条细细的缝,螺旋形的眉头随着不断咧开的大嘴一上一下地轻轻耸动着。被刮得须青的腮和下巴包裹着一口黄牙倒是十分得体。
因是坐在槐树下的石块上,花狗的罩衫下沿差不多要拖到地面。从我记事起,这件罩衫就一直挂在他的身上,有多少个年头我不得而知。罩衫的颜色也说不好,似蓝似黑,油渍渍地,还有几处泛白的补丁。说是罩衫,其实就是一块下宽上窄的粗布,顶端两根绳子系在脖子上,中间两根一指宽的带子系在腰上,胸前另贴一块两个巴掌大小的布缝了三面,成了一个敞口的袋子,那是他用来收线的物件。
装油果子的篾篮长约五六十公分,宽四十公分,高及一个成年人的小腿,由竹片和粗铁线作成。油条一层层地码在里面,上面盖着一张粗布用来遮灰。由于长期盛放油条,篾篮每一条细密的纹理中都被油水浸透了无数遍,有个人曾开玩笑,说买下花狗的篮子煮的油足够一家人吃一个礼拜。
在花狗的右膀子后面,有一个拐杖,一米来高的棍子,顶上有个树权正好可以当把手。那拐杖不知什么树种,通体黑黑的,唯把手处异常光滑,似一些人家的烧火棍。
偶尔早起,我坐在爹爹的牛车上去赶集,在离村不到二里的后桥边上总会邂逅前面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大篾篮一步一挪的花狗。迷离的晨光中,露珠分外明亮,一颗一颗吊在狗尾巴草狭长的叶子上,压得整株草不得不倾下身子。只有偶尔吹过得风才会让它解脱,更多时候是在太阳出现的漫长等待中,细小的露珠滚成一个大露珠,叶片承重不住它的重量在倾身跌倒的瞬间,露珠被抛向大地,草得以再度挺直腰身。
“上车!”坐在车辕上的爹爹在车子越过花狗身子时喊了一声。
“我滴乖!姐夫!嘿嘿……”花狗干笑了一声,停下步子却没挪过来。
“还有十几里地,等你挨到地方早散集了!”爹爹声音高了一分,跳下车夺过花狗的篮子塞在车中间,我只好朝边上挪了挪屁股,倚在车架子上,鼻子牵着脑壳却不由地扭向被布蒙着的篾篮。
花狗拄着拐杖,紧走两步,一手攀着另一面车架子,拐杖狠狠一顿,我只觉得车身轻轻一晃,他的屁股已稳稳坐到车上了,只剩下一长一短的两条腿在车框外晃动。
说起花狗与我的奶奶还沾点亲。我所在的村子是由两大家族构成,一家是我们,另一姓是奶奶的舅舅家。奶奶与爹爹自小订了娃娃亲,她八岁时被送到舅舅家过活,直到十八岁与同村的爹爹完婚。奶奶的舅舅有一位一直没有生养的远房堂弟,后来用一斗杂粮向一对外地来讨饭的两口换了一个还在吃奶的小子。那小子自然跟了舅太爷姓,只不过到六岁时,被一阵阴风袭击,腿成了一长一短。因身份问题,他一直成为同村孩子嘲笑和欺侮的对象,衣服经常被同村孩子掏烂,衣服上补丁自然多了,遂被送了一个“花狗”的外号。他成年之后,因残疾和长相一般,加上家境一般,一直没有成家。舅太爷去世前,拼了棺材本凑些钱送他外出学会了炸油条的手艺。他回来不久舅太爷去世,他独自靠炸油条撑起了门头,并给舅太奶送了终。好在家里门头大,长辈大部分都健在,素日受了欺侮他就尽力忍着,两姓长者遂商量定把村里最热闹的大井沿的槐树下划给他做生意。外地人不敢作过分的事,同村当面打个嘴巴官司也很快被人和事,但是家中一年被偷上一两回还是避免不得。
“尅吧!”花狗在与爹爹叙家长的空档见我不住地瞅篾篮,遂揭开布摸了一条油果子。
“半拉子就管了!莫要惯了小孩!”赶车的爹爹头也不回地说。我接过半拉油果子,对着花狗小声叫了声“舅爹爹!”可怜的半拉油果子,两下就被塞到嘴里。昨天晚上,爹爹说要带我去赶集,卖了粮食给我买一笼猪肉大葱馅的小笼包。早起,我饭也没吃就上了车,此时吃了半拉油条反而觉得更饿,一边舔着手指头,一边盯着篮子。
“我滴乖!早上光顾着收拾东西了,稀饭也忘了喝!”花狗又摸出另半外拉子油果子,揪下一小截轻轻放地自己嘴里,鼓起腮帮子用力地嚼了两下,那模样仿佛就是过年时候在吃大肉,亦或是酒宴上吃烧鸡。令我意外地是,他伸手又把剩下的一大截塞给我。爹爹只顾给牛背上挥鞭子,一路上只剩下车轱辘碾压路面和半空中鞭子声。
在我八岁那年,约莫旧历年关前的一个清晨,村子里隐隐响起零星的鞭炮声。我从奶奶那抠到了一毛钱,跑到大井沿时,花狗身边的人群已陆续散去。我近前一看,他的篮子快见底了。
“舅爹,给我两条!”我把钱递过去后顺手用力擤了把鼻涕。我下床已是七点了,又到小厢房向爹爹奶奶磨了一会,一出院子才感觉风呼呼叫往领子里钻。我真佩服他老人家,这么冷的天,他居然还稳稳地守在那儿。
槐树的叶子早被秋风捉走了,光溜溜的枝条结满冰椎子,树桠里还留着几天前下的雪。几步之外的东塘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几个半大孩子正在上面滑着玩。好在棉衣厚,摔倒了也不疼,起来接着玩。而大井却自井口腾起一些水气。
花狗的戴了一顶翻了沿的旧火车头棉帽,那件招牌式的罩衫套在袄子外面。他低头在篮子里扒拉了两下。
“我滴乖!你早些来嘎!就这几条了,也挑不出大一点的。有点凉了,天冷,不要做一伙都吃掉了!”
“好!”我嘴上说好,接过油果子就在蹲在几步外的一块砖上。转眼功夫一条就下了肚,第二条油条被我分成两拉子,准备顺顺气再干。
我刚咬下第一口,两个身影就闪过眼前。我一看,原来是村里的老队长带着他的长孙小刚。老队长是我们这一姓的族长,从新中国成立之后一直负责管理村子,虽然几年前因为年龄退下来了,但在村子里的威望仍然很高,花狗现在卖油果子的地方还是当年他提出来的呢。小刚比我高两个年级,有十一岁了。
“我爹,我也要吃油果子!”小刚见我嘴边挂着半拉油果子,忍不住对老队长央求起来。“忘了带钱了!回来再买。”老队长一边走一边伸手向裤腰里摸了两把,结果什么也没摸出来,推了把小刚的后脑勺继续朝前走。
“我哥,拿一根给小孩子尅吧!”花狗拿着一根油条扶着树站起来了。老队长边走边朝这边看了一眼却还没说话,不过脸上却有了笑意。小刚则像猎狗看见兔子一般窜过来,抓着油果子就往回跑。
“回头要他爸给你送钱来!”老队长边走边说。
“我滴乖!不就一根油果子嘛,不碍事!”花狗等老队长走后才如释重负地坐下来,风已停了,东方的天际竟然透出一层明艳的红霞,各家小锅间顶上的炊烟陆续散尽。
“两根油果子!”马路对面突然又蹦出一个小子。这次来的是我远房哥哥赖三,才上初三,但在村里的名气却不小。他的右脸颊有一个刀疤,从腮边一直伸到眼袋下面,差一点点就到眼泡子,据他自己说这是一对五留下的战绩。大人们说他成绩很差,老师管不了,天天逃学跟人打架的人成绩会好到哪去?他爸爸却是村子里第一等体面人,在镇上的派出所上班。
“这张票子使不了!掉了一个拐子,换一张吧。”花狗将递过来窝成一小团的一毛钱的票子慢慢摊开。那张票子在他的掌心中如同在船头晒了一整天的咸鱼一般,直挺挺地,没有一丝生气。那掉了的一个拐子如同赖三脸上刀疤一般醒目。
“花狗什么时候变成胡扯了?我好好地拿一毛钱来买油果子,怎么到你手里就掉了一个拐子?你是不是想讹我?”
花狗没有说话,用眼淡淡地盯着对方。
“怎么搞滴?你还想跟我打架?花狗!我一毛钱买你两条油果子,到哪讲理我都不亏!”赖三朝着逼了一步,他的腿已贴着篮子了。
“我滴乖!你想吃油果子就给你一条!”花狗知道赖三是个不讲理的小楞头青,知道他是故意来讹东西,就让了一步,不想再惹是非。
“不管!五分钱一条,一毛钱两条!除非你不认中国的钱!我们换个讲理的地方去……”
赖三一手拿着一根油果子,当着花狗的面大嚼起来。花狗见他不走,而篮子里也只剩下几条油果子,就打算赶紧收了东西回去,免得再生事端。
“跟这种人还费什么话!”赖三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立刻停止吞咽,刚才还似阎罗一般的脸面突然换作弥勒佛,慢慢转个身,把另一条完整的油果子恭敬地递了过去。
听到这声音,我也吓了一跳,刚吃下去的油果子差点噎住喉咙,不由一边咳嗽一边往远处跑了两步。大井沿边随着这个声音突然多出无数个脑袋来,不过,也仅仅是远远看着,从小锅间的窗棂后,从闪过一条缝的大门里,也有几个自认为有些脸面的人一起聚在不远处。
大荒是个比赖三还混世的家伙,村里大人小孩没有不怵他的,谁不知道他是个六亲不认的混蛋,谁不知道他是镇上派出所的常客,而每次待个三五天又会放出来。他是花狗那一姓现任族长兼现任村长的独子,年纪不大,辈份却高。家中两个姐姐都嫁了人,姐夫都是市里某单位领导,每次回来都开着小车子。他素日没有固定职业,只与东站周边四里八乡的一帮无神浪鬼混,自诩东站第一条好汉,至于偷鸡摸狗的勾当已不屑一顾。听说他喝酒都不用酒盅,也不用碗,而是倒在洗脸盆里。听说几年前他酒后打伤一个收破烂的外地老汉,对方告了后反被抓进去了,说是老汉偷东西被现场逮住,在被制服过程中自己撞墙受的伤。听说去年他一个晚上祸害了五里外一个村子中的一对双胞胎姐妹,事发后就赔了点钱,那个村的书记和他爸是把兄弟,他姐夫又和分局的领导打了招呼。
“老大,你今天没出去?”赖三奴才一般媚笑着说道。可是大荒并没有接他的话茬,更没有接他递来的油果子,而是几步抢到花狗面前,一手按住篮子,一手快速揭去那层刚刚被掩上的薄薄粗布。
“屌瘸子,吃你几根油果子可管?”
“我滴乖!看你讲得什么话,你爸是我伯伯,你是我兄弟!吃几根油果子算什么,我正好不想带回去,提着都嫌累……”花狗起身推着笑脸说道,手里摸着拐杖,想走又不敢走,遇到这个活阎王,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屌瘸子!谁是你的乖?谁是你伯伯,谁又是你兄弟?你当面讲清楚喽!”大荒边说边蹲下来,用手在篮子里划拉了几下,两个指头捏了一根油果子,咬了一口,忽然又朝边上吐了出来,似吃面条时吞了只绿皮苍蝇,不得不哕出来。剩下大半截油果子则被他一把抛到井沿边上的泥地上。
“我滴孩来!你这炸得什么玩意?腌臜的像屎,软不拉几的像蛐鳝,就你这手艺,真是浪费你爸的棺材本!”大荒又捏了一根油果子,也是咬了一口就吐了,剩下的直接扔地上。
“老弟,你不吃也不要造败啊!这些都是要本钱的。”花狗本来打算装作没听见厚着脸皮混过去,哪知对方提到他养父的事,不禁来了几分火气。
对于自己的养父,花狗有着极深的感情。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听同村的小孩讲过自己的身世。成年之后,他也想过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可是人海茫茫,到哪去找呢?自己的这个样子,就算找到了他们会认吗?他们当年为什么那么狠心抛下自己呢?时间一长,这心思慢慢淡了下来。
而这些年,花狗的养父待他比亲生儿子还要亲,也应了乡下那话老话,“生的不亲养的亲!”尽管养父家并不富裕,尤其是自己的腿得了病之后,他们一家背着他四处求医问药,不仅每年的收入都贴了进去,还借了不少钱,直到他二十岁那年自己提出放弃治疗后才慢慢还了所有亏空。之后,养父把家里传下来的几件老物件都卖了送他出去学炸油果子,按村里人的说话那可是老人家的棺材本啊。是养父给他一次生命,给了他一个家,一个姓,一个存活的手艺,一个活着的由头。无论别人怎么说自己侮辱自己都可以忍,但说已过世的养父绝对不行。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性,是个人都有逆鳞,养父就是他花狗这辈子的逆鳞。
花狗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去捡地上的油果子,却被大荒一下子用空篮子套在头上往前一带栽到井沿的石槛上。他捡起拐杖一边轻轻轻敲着篾篮,一边向远处慢慢靠近的人群说“都听好了,今天哪个敢扶我就叫哪个倒霉!倒大霉!”
花狗此时表现的非常硬气,让人完全想不到他就是素日小心谨慎的卖油果子的。他将头上的篮子取下来,轻轻放到身旁,两手扶着石槛支起上身,掸掉罩衫上的积雪和水土混合物,坐在井沿上,没有任何言语,直楞楞地看向大荒。那眼中没有火,没有泪,没有悲,没有恨,没有胆怯,没有惊慌,没有太阳,没有云彩。
然而,大荒却在这对细长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中看到了有些惊慌的自己。他的内心开始生出些寒意,这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他用拐杖使劲在花狗身上砸了两下。花狗被砸倒了,可是马上又支起了身子,仍直楞楞地看向他,打在身上的两拐杖仿佛是给自己的衣服上掸灰。
“屌瘸子!要你看!”大荒又朝花狗身上连挥两下。花狗第三次被砸倒,又吃力地支起身子,直楞楞地看向他,只不过,他这次起身的速度比前两次要慢得多。
“不要打了!”看热闹的人群中终于有人发声了,路面出现了更多的人,并慢慢聚拢过来。
“屌瘸子!再看把你眼珠抠掉!”大荒朝花狗头上连挥两下。这次,花狗被砸倒后,过了半支烟的功夫才支起身,头上和嘴角开始冒出血来。起身后的他仍直楞楞地看向大荒,只是眼里闪出一丝红光,似头上的血不小心流进了眼眶。
“你个野种!看你今天到底能有多野!”大荒看到慢慢围上来的人,心中有了退意。他原本是吓唬一下花狗,好借机向他讨要院子。
花狗家的院子左右两面院墙外都是小树林,北面是一连五间连山的屋子,南面是小锅间改造成了炸油果子的地方,东南角开着大门连着一条小路,院子西北角还有个小门直通大片庄稼地。院子四四方方,花狗在四边又种了不少花木,买了灰砖铺了地面。自养父母去世后,这个院子只住着花狗一人。大荒一次偶然路过后发现这里非常适合做一些让自己开心的事情,数次托人来找花狗商谈转让事宜,不想均被拒绝。花狗说这里是养父留给他的,是他的家,这里有他的一切记忆。
此时,大荒一边放声大骂,却把左手伸向花狗胸前袋子。那个袋子鼓鼓地,里面有今天卖油果子的全部收入,还有带来换钱用的零钱,以及还给油作坊这个月的油钱和机面厂的面钱,这些几乎是他全部家底了。他原打算今天卖完油果子后就去油坊和面粉厂把账结了,然后轻轻松松地过个年。
“我滴乖!你噘谁是野种?”大荒没想到他伸向袋子的手被花狗按住了,没想到被他的一只手死死按在了袋子上,收也收不回,伸也伸不进。一个只会炸油条屌瘸子的一只手竟然按住了东站第一好汉的铁掌。让他更没想到的是,花狗竟然笑了,而且是看着他的眼睛笑着对他还了嘴。
“我滴乖!我有爹有妈,我看你才是野种!你有种再噘一遍!”花狗竟然无视大荒举着的拐杖,狠狠吐出一口血水,喷得他的脸似一个花猫。他不得丢掉拐杖朝脸上抹了一把,冷不防“啪”地一声,脸上又挨了花狗重重一巴掌,接下来袄子的领子竟然被揪住了。
大荒几时吃过这样的亏,尤其是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一个瘸子修理。他抡起右拳作势朝花狗的头上打去,而腰身屁股却向后用力拖,似要立即脱身一般。哪知花狗两手猛地一松再向前一送,大荒重心没控制住,重重向后摔去。
只听“咕咚”一声,大荒的后脑砸到大槐树下花狗平日卖油果子坐的那块大青石上,血水汩汩地往外冒,不一会就浸满青石前面,那是花狗平日放篾篮的地方。大荒的手脚仅仅抽动了两下之后便再也没了动静。
花狗蓦然大笑起来,也不管大荒是死是活,两手轮流将袋子里的票子和分锞子抛向半空。那些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票子似秋天槐树调落的叶子四散开去,有的落在井台上,有的掉进了井里,有的飘到塘面的冰上,有的落在井边的马路上。那些分锞子则稀里哗啦落在地上,滚得到处都是。
“花狗疯掉了!花狗疯掉了!”围观的人原本要上前朝看大荒的伤势,此时“轰”地一下四散开去,嘻嘻哈哈地捡起钱来。捡一个疯子的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根本不用担心事后他来找,也不用担心他的家人来找,这么多人都捡了,找谁去?我个子小,很快被人群挤到一边。当我刚捡起一枚从人群中漏掉的分锞子直起腰时,分明看见花狗站在了井口。
冬天初升的太阳尽管没了温度,但仍让人感觉到温暖。塘面上的冰反射着光,我只望见井台犹如祭台,明晃晃一片。花狗轻轻扯了扯那件招牌式的罩衫,朝后退了两步,旋即紧走两步向着井中一跃而下。
原刊《短篇小说》,如有出入,以原刊全文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