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藏书
在布达拉宫,在某座窗台的阴影里,一位中年喇嘛正专心致志地拨弄手机。
彼时彼刻,不知为什么,竟然觉得那个情景,远比雪山圣湖草原经幡来得震撼多了。就仿佛二十多年前去石市西郊的一座乡村小寺,一群小比丘尼,在巨树参天的佛院里,快乐地打着乒乓球,那种错位的冲击,无不洋溢着浓重的人间烟火气。这跟几年以来热度不减的河南淇县“扯淡碑”,颇多神似。碑主“泰极仙翁”疑似明末之人,本应满口之乎言也的老先生,居然在碑首教人横批刻了“再不来了”四字,下边的碑文主体则是两个大大的“扯淡”。
历史的真相就湮灭掉好了。反正一帮子专家们吵来吵去,徒增笑料。难道碑主戏谑的态度还不够明了?在现今考古界的成果中,据说大新天子王莽都造出了青铜卡尺,那么在将来某一天宣布恐龙的脚趾上戴着戒指,也未必不可信。历史是个沉默的哑子,一叶障目的后来人,可以尽情输出。每个人皆是某一段历史的见证者,又因为各自角度的不同,留下不同的结论,十几年,几十年,上百年……更不敢说隔得太久,新人类们终将莫衷一是,末了一笔糊涂账悄然生成。一如今人论民国,是非成败,应当从大的历史导向上去定性。而非还魂出一百年前的一个镜头,去顶礼膜拜。譬如布达拉宫窗台阴影里拨弄手机的中年喇嘛,何必先要上升到某种层次去“品头论足”,在庄严肃穆的画面中,他的旁若无人,堪称“破局”。
设若有可能,是真的需要一位好的油画家藉此创作一幅油画的。其实,差不多效果的,还有北京香山碧云寺罗汉堂的罗位排位——五百罗汉依次排列,或坐或站,个个神彩奕奕,栩栩如生,而唯独济公蹲在罗汉堂的房梁上。著名的文案“虫二”亦然。“虫二”来源素有争议,一说是杭州西湖湖心亭石碑上清乾隆手书之“虫二”;一说则是泰山一摩崖石刻上清光绪才子刘廷桂题镌之“虫二”。如上文之所言,糊涂账由所谓的历史学者们去清算,世人只是去领略领略古人的风趣诙谐即可,虫二,虫二,换成繁体,不就是“风月无边”么。
所以,继往开来,是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不是“流毒”,如邯郸学步者,整来整去,把自己整不会了。所谓“批判地继承”,某种意义上还是高高在上,脱离开历史背景,批这个,批那个,显然一厢情愿。不合时宜的大不了不取,非得把人家骂个狗血喷头,以显示自己的优秀与高明?效果恰恰适得其反。遥想一下当年巨树参天的佛院里快乐地打着乒乓球的小比丘尼们,假如没有长大后还俗,也会从青春烂漫,逐渐合拍于她们威严沉默的师辈。谈不上幸与不幸,一个成年人有选择的能力或自由。
其实在登上布达拉宫之前,刚与一帮朋友去过纳木错湖。一路长途跋涉,曲折蜿蜒,甫一进入湖边草原的时候,车队在一处经幡下短暂休息,正好与一位藏族小伙不期而遇。小伙十六七岁,黑红的脸膛,尖尖的头顶,穿着一身崭新的藏服,走过去与他攀谈,并与他合影,问他要不要报酬,小伙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连连拒绝,神态羞涩,极其淳朴。一件事物的发生,无非两种结果,从走过去与他攀谈,心中已经做了他收取报酬的准备,因为,人家毕竟有付出。可是他确实分文未取时,反而觉得有些亏欠,但心中的暖暖,瞬间成型。
这是西藏之行最打动人心的第一幅画面,第二幅则是“喇嘛手机图”。本就不像一些人的什么朝圣心理,那次跑到青藏高原,只为了体验祖国西部边疆的雄奇浩瀚,至于洗涤心灵,红尘十丈,哪儿不是脱胎换骨之地?人间修行,少妄言“逃禅”。此处之“逃禅”,取其后来的衍生意,即遁世参禅,其本意则与之南辕北辙,指向相反——逃离禅佛。如杜甫《八仙歌》诗,“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后有注解曰:“逃禅犹云逃墨、逃杨,是逃而出,非逃而入。”醉酒而悖其教,故日逃禅。做学问嘛,不要做成“半瓶子”,凡事尽量溯本求源,切莫人云亦云,想当然耳。
二十多年前,石市西郊的一座乡村小寺里,一群小比丘尼,在巨树参天下,快乐地打着乒乓球,而同时,一位脸色苍白的青年正迈过大殿的门槛,殿中香烟袅袅。那时候是不晓得五年之后有位叫陈先发的诗人写下一首叫作《街边的训诫》的小诗的:
不可登高
一个人看得远了,无非是自取其辱
不可践踏寺院的门槛
看见满街的人都
活着,而万物依旧葱茏
不可惊讶
能否读懂,便是一个人的悟性与经历使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