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
常常有人问我：为什么坐轮椅三十年，你还能笑得如此灿烂？最初我略有尴尬，不知如何作答。直到2017年5月，在社会各界的关爱下，我的“燕窝书馆”正式开业，在楼上楼下320平的空间里，进行免费看书、免费借书、优惠售书、追梦读书会、最美小小领读者、亲子阅读体验活动、文化志愿服务、书香讲堂等系列活动，这时我终于找到了答案：是阅读和写作重振折翼的翅膀，赐予我向阳而笑的青春力量。
于是，又会有人追问：为什么要开书馆呢？这个答案很明确：来自于网络文学的指引，来自于鲁迅文学院的洗礼。那是2010年1月，经中文在线文学网遴选，鲁迅文学院审核、中国作协书记处批准，第二届网络作家班在北京开课，全国各地的二十位网络作者成功入围，其中就包括坐着轮椅的我。
说心里话，最初接到入学通知书时，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鲁迅文学院被誉为文学界的“黄埔军校”，我从茫茫网海被“捞”起来，何其幸运？激动之余，就是强烈的自卑：此时正是最寒冷的三九天，我的胸部以下没有知觉，如果冻伤腿脚怎么办？从东北偏僻的村庄，到北京需要倒几次车，行李、轮椅还有我，如何折腾？我用网名写作，并没有告诉网站我是残疾人——而且是需要陪护的重度残疾人，如果冒然去鲁院，会不会受到师生们的歧视？然而，根植心中对文学的热望，将所有的自卑都吹散，我在先生和孩子的鼓励下，踏上了通往鲁院的列车。
大约傍晚时分，一家三口来到北京八里庄，周围的街道有些陈旧，转了好几个弯儿，才看到鲁迅文学院的大门。第一印象便是古色古香，高高的围墙挡住了我的视线，也挡住了飘落进来的尘土喧嚣和浮躁，彰显一种幽静典雅的气息。先生办理新生报名事宜，我坐在轮椅上莫名地紧张，大厅里有些微凉，鲁迅先生和丁玲等大师的塑像就在身边，我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仰视着，这么近啊，竟然这么近！虽然只是一尊尊雕塑，但我感到正在接近一种巨大的东西，这种东西丰厚而有张力，强烈地震撼着心灵。我有些迷惘，有些胆怯，有些兴奋，有些期待，有幸如此近距离地聆听文学大师的脉搏，寻找他们曾经走过的足迹，这必将是一生中最宝贵的记忆……
报名处的老师特别热情，心疼地望着轮椅说，应该提前告知情况，好安排车子接站。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鲁院副院长施占军，还是我的吉林老乡呢。我胆怯又真诚地感谢，他乡遇老乡的亲切感，让一直悬着的心暂时放了下来。然而，随着开学典礼的举行，自卑又包围过来——因为国歌响起，所有的人都起立对国旗行注目礼，只有我坐在轮椅上，铺天盖地的窘迫感令人如坐针毡。我甚至感觉，大家并没有在看着国旗，而是都在审视我；我忽然后悔，为何要从偏僻的村庄来到首都北京，为何要闯进健全人的行列？恨不能有一个地缝，我可以钻进去，躲起来……
正在脑子混乱之际，我听到领导们说：李子燕是第一位轮椅学员，也是第一位带着爱人和孩子来培训的学员，鲁院为她骄傲！我顿时热泪盈眶，情不自禁地挺直靠钢板支撑的脊柱，抬起头望向主席台，啊！那么多双温暖的目光，传递给我前所未有的尊重和震撼！晚上的新生联谊会上，气氛和谐又热烈，师生们把我推上舞台，我终于鼓足勇气，讲出多年来的心声——
“请不要看不起我的今天/我也曾凝眸鲜花盛开的瞬间
请不要看不起我的今天/我也曾聆听水流的潺潺
请不要看不起我的今天/我也曾用双手绘制梦想的画卷
请不要看不起我的今天/我也曾用双脚丈量过地平线
如果可以，请给我一份平等和温暖/我同样渴望——融入爱的春天！”
鲁迅文学院之行，仿佛一道霞光，照亮了我紧闭的轮椅生活，让我拥有“平等、参与、共享”的权利，让我有勇气迎向所有善意的微笑，遇见异彩纷呈的美丽新世界。捧着沉甸甸的鲁迅文学院证书，我最大的收获，不仅来自大师们的授课，更重要的是收获了平等和尊重，温暖和友情，让我真正感到“文学无界限，梦想无界线”。遂想起了从前与现在，想到了城市与乡村，想到了健全与残疾，我隐约感觉到，曾经折断的那双翅膀，正在这种感召下蠢蠢欲动，渴望重新振翅，在天空划过青春的弧线……
我真正的青春，被定格在18岁那年的冬天，那是1992年，我还叫李凤艳的时候。一次长达九个小时的脊椎手术，后背上留下52针的缝合伤疤后，我被推到重症监护室，母亲的哭泣和父亲的叹息，把我从昏迷中唤醒，闻到的是刺鼻的消毒水味道，看到的是白刷刷的病床和四周的氧气管、输液管、输血管、七八根术后引流管……最初，家人对我隐瞒病情，可当麻醉药力消失后，胸部以下没有任何知觉，我躲在被子里掐自己的双腿，指甲陷入肌肤，直到流血了依然不知道疼！医生说：高位截瘫是肢体残疾中最痛苦的病症，不仅双下肢无知觉肌肉萎缩，还会伴随着泌尿系统和消化系统等并发症，国际上没有特效药物和治疗办法，再住院也是浪费钱。而且，我的脊柱取出些许碎骨，要靠两根一尺多长的钢板固定，背部肌肉也要进行康复锻炼，将来能坐起来好好吃顿饭，就是奇迹了。
仿佛晴天霹雳，我的世界瞬间塌了！心底一个声音在质问：骨头在火里会化成灰，但钢板不会；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脊柱植入坚硬的钢板后，反而变得如此脆弱，脆弱得再也坐不起来、再也站不起来再也不行走？在痛彻心扉的绝望中，我拒绝吃药，拒绝康复锻炼，拒绝接触一切的人和事，甚至想到过死——如果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那么再完美的梦想，也都变得毫无意义……轻生的念头刚刚出现，还没有付诸行动，就遇到了泰戈尔的诗句：“如果黑暗中看不清方向/就请拆下你的肋骨/点亮作火把/照亮你前行的路……”我忽然被触动，或许命运拆掉我的脊椎骨头，也是为了点亮前行的路吧？于是，我挣扎着支起双肘，在日记本上写下“李子燕”，鼓励自己：做不了艳光四射的金凤凰，那就做一只向往天空的小燕子吧，晴天里飞成一首诗，雨天时飞出一阙词，淡然宁静地书写轮椅上的青春……
感谢网络文学，为我打开一扇窗。2008年9月，我拥有了一台旧电脑，如获至宝，把多年来创作的诗歌、散文、随笔，一股脑发表到博客里，仿佛舞者终于找到了舞台。没想到的是，会有那么多陌生的博友支持我，并建议我写长篇网络小说，据说还能得到稿费。我不敢奢望稿费，因为我自知没读过大学，没参加过正规的文学培训，怎么可能有读者愿意花钱读我的文字呢？但是我有创作热情，觉得自己的人生经历，不正是一部曲折的长篇小说吗？
坚持网络写作的日子，我整天守在电脑前，根本没有好好休息过，脊柱非常疼痛，双手也发生了麻木的症状。虽然害怕极了，但是我不敢告诉家人，怕他们因为心疼而不让我再写作，因此只能抱着键盘躺在床上写。没想到小说刚刚一发表，点击率在网站遥遥领先，大家说被故事感动了，催促我快快更新。过往的很多点滴，回忆起来依然令我感慨万千；而来自虚拟世界的莫大鼓励，又令我激情倍增。不久，网站编辑突然联络我，商量长篇小说《左手爱》的签约事宜，直到合同发过来，我还在怀疑是做梦。
更没想到的是，这部小说喜获“首届海峡两岸网络文学创作大赛”主题赛区长篇奖，如此莫大的认可和鼓励，让我创作更有了动力。然而激动之余，我身体的状况却越来越糟，双手常常麻木得攥不住筷子；而大脑也出现缺氧的症状，一碰触到电脑就头晕恶心。医生建议我远离网络，注意休息，家人边给我按摩，边叮嘱我必须在每晚十点前关掉电脑。但是，我舍不得再浪费时间，还是会趁家人睡熟之际，悄悄爬起来继续写作，有时一写就是通宵。
不到三年时间，相继签约创作了十多部网络长篇小说，总字数达六百多万字。拿到第一笔稿费的时候，我激动得哭了。虽然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开食杂店，守着一扇窄小的窗口，努力挣钱添补家用，但用文字换来的酬劳，却意义完全不同。它代表着一种认可，在茫茫网海，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没有人在意我是健全人还是残障人士，读者关注的是我笔下的故事。文字带来的快乐，更胜过其它，我慢慢从网络文学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新窗口……
从鲁迅文学院归来，我有幸加入吉林省作家协会，接触到传统文学界的师友，打开了更广阔的视野。2013年8月，延边大学出版社在长春，举行了长篇小说《左手爱》首发式，吉林省作协、省残联、省新闻出版局、长春市委宣传部、团市委、妇联等领导及新闻媒体朋友，还有省内外文友们到场为我加油。得知新书出版，鲁院师生也纷纷祝贺，班主任马季老师亲自作序，施战军副院长倾情推介：“李子燕，用文字为生活画像的作家，她对生活的热爱和感恩，将让每一个阅读《左手爱》的读者顿悟：在功利之外的世界，拥有真情真爱多么美好！”后来，在长春市委宣传部的指导下，这部小说由长春人民广播电台打造成33集广播小说剧，通过电波传递到千家万户，成为长春市首部广播小说剧。2015年3月，同名电影剧本正式在国家广电总局备案立项；微电影2014年在吉林电视台播出。我心中的文学种子，终于落地生根，开出了第一朵娇艳的花。
追梦的路上，除了阅读和写作，还有太多收获和成长。2013年，荣获长春市五四青年奖章；2014年，被吉林团省委评为“首届吉林好青年自强标兵”；2014年7月，我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完成了18岁前埋下的夙愿；2014年7月，成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4年10月，被教育部评为“全国事迹特别感人的百姓学习之星”标兵，受邀到重庆参加隆重的颁奖盛典，也有机会走进《红岩》的故事发生地，重温红色经典的记忆。有很多人赞誉我坚强，其实我知道，“小我”的坚强，只是脆弱的反义词罢了；而那些“大我”的红色故事，才是真正的青春旗帜，是永不磨灭的中国力量。
轮椅上的我，再次被深深震撼，我想紧紧抓住青春的尾巴，努力由“小我”向“大我”靠近。在坚持阅读和写作的同时，我积极参加社会公益活动，担任长春广播电视台和长春残联的大型残疾人节目《同一片蓝天》的公益主持人，每周通过电波为残疾人听众服务；多次多地义卖自己的图书，将书款捐助给需要帮助的残疾人；多次参与高校、图书馆、中小学校等地读书讲座；作为吉林省“百千万特殊人才”标兵，入选团省委“奋斗的青春最美丽”宣讲团；2021年，被全国书香三八读书活动聘为讲师，还被中国作家协会评为“最美领读者”；我的家庭，获国家新闻出版总署评为首届“全国书香之家”、吉林省五个贡献最突出的“书香之家”称号……
然而，每次活动结束之后，脊柱的钢板都会发出警告，提醒我不适宜长途跋涉，要量力而行。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到中年的我，最适合的方式，可能就是发挥特长，在悦读创意写中行走。于是，便有了创办书馆的想法。之所以叫“燕窝书馆”，我是遵循“百年燕翼惟修德，万里鹏程在读书”的宗旨，想把书馆建成一个充满精神食粮的“家”，让每一个走进书馆的人，都能收获“燕窝”般的熏陶，感受到心灵的滋养。建馆五年时间，书馆图书免费借阅量上万次，公益读书活动上百场，受益人次数万人，越来越的阅读志愿者加入进来，组织各类读书和文艺活动，为全民阅读工程尽着绵薄之力。我欣喜地看到，那些放在架上的书籍正在被读者激活，越来越多的家乡人爱上阅读，并从经典中找到希望、阳光、温暖、坚强、正直、善良的不朽力量。燕窝书馆先后被省市各级部门评为“亲子阅读基地”“残疾人文化创业基地”“学生书房”“领读者阅读推广基地”，有百余名青少年读者、朗诵者和文学爱好者获得各级征文大奖，为我即将逝去的青春，再次注入旺盛的文学动力。
感谢各级各部门的厚爱，让我懂得在沉淀后，更好地前行。几年来，我先后出版了长篇《我的未来不是梦》等15部书籍。其中，散文集《向往天空》出版发行后，得到中残联宣文部发来的祝贺函，并荣获第五届“长春文学奖”；报告文学集《奋斗的青春》在北京图书馆博览会上举行首发暨签赠仪式，中国残联、中国作协、吉林省作协、吉林省残联等部门领导莅临；报告文学集《奔跑吧青春》出版，被选为“吉林省优秀民生读本”；报告文学集《喝彩中国》，由省委宣传部在北京国际会展中心举行首发式；长篇纪实文学《师道》入选吉林省重点作品重大项目扶持，并获吉林省委省政府第五届新闻出版精品奖；长篇选题《鼓榆情韵》，入选2016年中国作家协会定点深入生活项目；长篇小说《七色堇》，入选2022年中国作协网络文学重点作品扶持。我还有幸参加中国作协雾灵山创作基地采风，在全国各地文友的帮助下，坐着轮椅登上了万里长城，实现了“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豪情。
同时，短篇作品发表在《作家通讯》《作家》《北京文学》《延河》《海燕》等期刊，先后获团中央第三届志愿文学奖、中国作协阅读红色经典征文奖、爱奇艺小说征文一等奖、加拿大华联全球征文二等奖，算作文学路上次第开出的芬芳之花……
今年我已经48岁，生理年龄已不再青春，有了阅读和写作为双翼，我总感觉心里有只燕子，仍在青春的花园里翩翩起舞。燕窝书馆可能很小，但书香和文学的世界很大，让禁锢于轮椅上的身体，可以天马行空于辽远的领空。
“晓看天色暮看云，风摇雨潇莫伤神。行也耕耘，坐也耕耘。双手轻敲幸福门，燕过留声共谁论？不负青春，莫负青春。”回顾青春，我写下这样的心语。感谢新时代的力量，让我重振青春的翅膀，于月落日升间，以书香为令，以写作为桨，努力向阳而笑，飞翔出乘风破浪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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