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爸的眼泪
2019年夏天,刚满50岁的小爸匆匆谢世,至今已三年,我常常想起他。眼泪是男人的奢侈品,小爸一生刚强,流泪的事极为罕见。可一想到他,总要莫名地联想到他流过的三次眼泪。
一
小爸学名阮金坤,是父亲的小弟。母亲嫁过来时,小爸还在上小学。母亲曾提起过小爸小时候边吃饭边流眼泪的事,母亲忘不了,她讲给我听后,我也常常想起来。
田家少闲月,总有忙不完的活路。爷爷奶奶有七个孩子,大大小小十多张嘴要吃饭,终日忙得手不着天脚不着地,对孩子的管教只能放在吃饭时间。小爸天性顽皮,老爱惹事。惹了事后,自然免不了一顿骂。被批评时,往往是在吃饭的时候,批评重了,感到委屈,眼泪就掉下来。流泪时,默不作声,一颗颗像黄豆珠子滚到碗里。眼泪滚着,嘴里大口大口扒着饭,眼泪滚得越多,饭扒得越快——似乎要通过嘴里的饭,塞住眼里流出来的不争气的泪,硬生生吃回去。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其实从小爸小时候边吃饭边流泪的特点,大略可以看出他的个性:要强、不服输,牙齿咬碎了往肚子咽也不皱一皱眉头,这样的性格,陪伴了他的一生。
二
印象中小爸第二次流泪,与我有关。我的父亲,也就是小爸的大哥于97年去世,时年39岁,我读五年级。99年,我小学毕业,因考试成绩拔尖被县一中录取。彼时年龄尚小,山里的孩子到县城读书,从心理感受的角度来讲,也算是背井离乡了。当时交通不便,县城离家五六十公里,坐小客车在泥泞的盘山公路上绕来绕去,要摇近两个小时,车费也贵,很少回家。初一读了一段时间后,一个星期天,小爸到学校看我。那年头,还没有手机,电话也不常见,自然也不可能事先得知小爸要来。当时,我正在宿舍院子里洗衣服,听到有人喊我小名,猛然抬头,四目相对,竟一时无语。
我把小爸领进宿舍,他一一了解了我住宿的情况,读书的情形,看到我基本适应学校的生活,琐琐碎碎跟我说了些话,无非是要好好读书,要跟同学好好相处,饭要吃饱掉,不要饿着之类的。可能想到年幼孤独,离乡读书,成长不易,心中不忍;可能是看到我,想到了他的大哥,想到世事变幻,心里难受。坐了一会,小爸蓦地站起来,大步往外走去,我紧跟着小跑送他出宿舍大门,小爸自始至终没有说话、没有回头,眼望青天,径直走了,只给我留下一个步伐踉跄的背影,但我分明清晰地看见,他背对着我撩起衣袖——我呆站在门口,目送小爸离开,直到他的背影越来越淡,最终消失在人海。
读初中后,我常年住校,直到大学毕业;工作又远离家乡,回家的时日屈指可数。因母亲辗转各地打工供我读书,我回家相处最多的就数爷爷和小爸了。每次回家,爷爷一见到我,往往惊喜交加,第一时间要喊小爸来,翻出好酒好肉,让小爸干净利索做上一桌子菜,爷孙三人围桌而坐,满心的喜悦全部写在脸上,洋溢在言语里。小爸也随时关注着我的动向,生怕我不打招呼就离开,一定要吩咐小婶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规规整整做一桌子菜,把我和爷爷请去,喝上两杯酒。这,似乎才算尽到了他的心意。小爸感情丰富,嘴巴子也得,两杯酒下肚,话自然就多起来,座位离我越来越近,家长里短、工作生活,一聊,几个小时就过去了。我和小爸相聚,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常常要聊到深夜才散。乡村的夜晚,寂静而温馨。相互告别时,有时明月高悬,有时星光点点,有时漆黑一片。
时光流逝,慢慢的,爷爷老了、病了、酒也不喝了,小爸酒还是喝,但话越来越多,总有些什么要跟我聊,总也说不完。
养儿防老,但小爸最终还是先走一步。小爸离开后,爷爷病情日益加重,精神时好时坏,日子过得恍恍惚惚,2020年黯然离世,享年81岁。
和小爸、爷爷对坐喝酒聊天、深夜长谈的情景,历历如在昨日,当时只道是寻常;幡然醒悟,已然隔世,惊呼热中肠。近年来,常感世事茫茫,人生的况味越发难言。
三
我亲眼见到小爸流泪,是在云南省肿瘤医院的大门外。二零一九年农历五月的一个上午,我正上着班,接到弟弟开雄(小爸的儿子)电话:“大哥,我陪你小爸在会泽住院,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单独跟我说是‘肝癌晚期’”。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定是误诊,得复查!”对我来说,这无疑是晴天霹雳,强壮如牛,连感冒都没听说过,小爸怎么可能会得这种病呢?
“大哥,我们还是送到省肿瘤医院复查吧?你小爸不知道检查结果,我们都跟他说是肝上有炎症,问题不大。”我知道,我们必须隐藏,我们没有心事,哪怕一丝悲凉的情绪都不能有。
经过一系列检查,在云南肝病领域顶尖的老专家把我和弟弟留在办公室:“……你们别说了,哪怕有一星半点希望我也会尽我全部的努力。病得坏了——我的父亲、我的大哥也是得这种病走的,我也想把他们医好啊……”。我和弟弟不再恳求,我们都读懂了老医生藏在话里、含在眼中的绝望。
我们都像没事人一样,走出医院的大门,准备回到我们的小山村,听老医生的话——让他休息好;有什么心愿,一定满足他;到乡村医院买点药,输输液,主要是止疼;一切的医疗都是枉然,只会增加他的痛苦……
出了医院的大门,小爸走在中间,我和弟弟一左一右陪着,他的女婿跟在身后。突然,小爸停下脚步,忍了忍,终于问道:“老侄,我这个病医不好了,人家医院都不收了?”话音未落,眼泪早已夺眶而出,像决堤的洪水,再也止不住。这是我唯一一次直面小爸的眼泪。这眼泪里,有绝望、不甘,有不舍,有面对死亡所产生的恐惧;有我们无法感同身受、连他也未必清楚的感受,那种心肝肺腑全部扭结在一起的感受。
在农村的、我的亲戚朋友生活的圈子里,人们都公认小爸精明能干。小学文化,但把聪明的天赋发挥得淋漓尽致。同样是种庄稼,哪块地里种什么,什么时候种,要投入些什么管理,成本有多大,收益如何,都得盘算,都是学问,不能有丝毫马虎。小爸种的庄稼,在与周围的比较中,总让人眼红,这里面凝聚着些什么呢?只有庄稼人才能说得清。
一个农民,侍候好土地,不错了!但小爸不,闲不住,一有空,就去买牛贩马,做些生意。偏偏自负爱显摆,几杯酒下肚,没完没了念的总是他的生意经,吹起来,老子天下第一,满桌子的人只有听他说的份,但大家也爱听,还有满脸的佩服。买牛贩马也有看走眼亏本的时候,但他不讲,只谈“成功案例”。你故意戳他的短:你前几天卖掉的那头弯角白牯子赚了多少钱?他一定要跟你急,得礼不饶人,无理不认输,一定要把脸面找回来。小爸是通情达理的,小爸也是蛮横不讲理的,得看情况!
小爸还是个“赤脚医生”,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在行医(小婶出生医生家庭,也能开药打针,因此小爸学得些皮毛)。家里面不大的药柜里摆满各种药品,周围几个村的人,有个头疼脑热,买药输液打小针都找他;猪牛羊不吃食生病了,也找他,提个编织带篮子出门,帮牲口打两针,都能好,要是还不好,村民们也就觉得治也没用了。小爸行医几十年,从来没有出过任何差错,从来没有人找他扯过皮。这样一个人,似乎对自己的病情一无所知,在病情诊断已经毫无争议的情况下,我跟弟弟一本正经骗他只是患了肝炎,回家吃药打针消炎就行了,在一个时间段内,看起来他也深信不疑。到底是我们自以为骗了他,他却也骗了我们,还是他当时真的完全信任了我们,又怎么去求证呢?
小爸还爱“管闲事”。山里人大男子主义重,一个二个天天吼着,女主内,男主外,其实就是赤裸裸的性别歧视。大部分男人,外出干活也确实干点重活,但回到家里,二郎腿一翘,喝水抽烟,一样家务不管,还美其名曰“不管闲事”。我的小婶是我敬重的、为数不多的农村妇女之一:勤劳、大度、活得通透,能包容小爸的一切坏脾气,把言语全部省给了小爸,小婶只负责说关键的几句话,纠正、弥补小爸说话的不妥之处。在家务活上,小婶从不会要求小爸做什么。但小爸不会闲着,在地里苦死累活,回来什么家务没做做什么。在两个人的操持下,小爸的家里永远干净整洁,锅碗瓢盆永远洗得清清爽爽,日子过得滋润富足。不管是起房盖屋,还是娶亲嫁女儿,小爸的日子从来没有穷过。在农村,这就很不错了!
弟弟结婚为小爸生了两个孙子,这充分满足了他爱“管闲事”的脾性。他把赤诚而浓烈的爱全部倾注在对两个孩子的照管呵护上。两个孩子对小爸的依赖无以复加。白天,他们的爷爷到哪里,孩子们脚跟脚就追到哪里;晚上,孩子要跟他们的爷爷躺在一起才能入睡。隔辈亲,爷爷待孙子,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是常态。但像小爸这样做爷爷的,还真不多见。
正因为“爱管闲事”,也给小爸惹下不少麻烦。弟弟结婚后分了家,但分家不分心,还住在一个院子里,年轻人的习性、生活方式总有让他们看不惯的地方。小爸生性话多、散碎。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出于对独儿子家庭的关心、关爱,难免说了些多余的话。关心则乱,终致翁媳失和、亲家结怨。清官难断家务事,有些事,谁又说得清呢?小爸因此怨气难消、肝气郁结,对身体多少有些伤害,可能由此诱发病情也未可知,查出肝癌仅一个月便匆匆离世。
时至今日,小爸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三年了。对于这个世界,小爸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茫茫人海中毫不起眼的一员,恰如人世间的一粒尘埃、一滴水珠、一株小草,可芸芸众生,谁又不是如此呢?但,对于他的家庭,他是擎天之柱,是半边天,是大半个世界;对于我,他是我情感的无限依念,是精神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他有他的喜怒哀乐,也给我们带来喜怒哀乐,他在我们的心中永生!
此时此刻,我无比怀念我的小爸!每次想起他,我总会想到陶渊明的几句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不去深究诗歌的微言大义,这样想着,总能减去几分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