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天灯
正月十五晚上,站在馨苑小区的花园里,看着蓝灰色的天上一个个徐徐升起的孔明灯,一股暖暖的春意袭上心头,头脑里飞过一幅幅儿时放天灯的画面来。
在我的老家蓝田,每年正月初三开始,直到正月十五前后,每到傍晚时分,村村寨寨都是要放天灯的。大小伙子在野地里飞一样地跑;天灯在天上随风东西南北地飘飞;大小伙子身后,打着灯笼的碎娃子,一群一群的在野地里到处追逐打闹;各家各户大小不同毛色各异的狗儿也来助兴看景儿。真是一幅有趣的《闹春图》啊!
糊天灯是有讲究的,三张大白纸,一一长对长用麦面熬的糨子糊结实了,然后对接成一个圆柱形的纸筒子。四周两三个人帮忙捏着纸筒子的上边,糊灯人将竹糜子圆形灯圈儿放进纸筒子里,再将纸筒儿沿内壁向内折进去两三厘米,用糨子糊在灯圈上;再用长绳子绑了天灯圈中间连接的十字形铁丝支架,将整个天灯吊起来;最后,再糊天灯的三个角:捏住天灯圆形纸筒白纸的接缝处,找出每张白纸宽的中点来,将宽对折,内边加糨子糊结实了。一张纸一个角,三张纸正好三个角。
最难糊的是天灯的‘裤裆’,也就是圆柱体三个角中间下面的部分,这也是天灯飞行运输过程中受力最大的部分,最容易露气和涨烂。所以,糊好天灯的‘裤裆’,最能显示糊灯艺人技术的高低。高水平的艺人糊天灯是很讲究的。浆糊是用适量的水,用一长把铁勺盛了,放到柴火上慢慢地熬,一边熬,一边用一双竹筷子画着圈子不住地搅,边搅边撒面粉进去,直到呈现一定的糊状为止。这样,熬出来的糨子粘性好,没有生面疙瘩,糊天灯就好用。
制作天灯用的竹糜子要薄厚宽窄匀称,不能太细。太细,起不了支架的作用,天灯在飞行的过程中容易变形着火,运输天灯的过程中容易打折,纸张容易裂坏露气,直接威胁到天灯的放飞效果;竹糜子太粗,重量太重,天灯就飞的不高。上好的天灯圈用的竹糜子有小拇指宽,通体打磨得一样匀称,中间细铁丝不宜太粗,十字对交,交点正好在天灯圈的圆心上。沿着圆心,再用细铁丝绑两个精美的同心圆,一大一小,小的如瓶盖,大的似手掌,中间拧一长约十来公分直指裆部的铁丝,是用来挂油坨的。高水平的糊灯人糊的天灯接缝宽窄严整,用糨子多少均匀,薄厚有度,绝不多加一丁点的重量上去。不懂行的人会在天灯的‘裆部’厚厚地糊上五六层纸去,认为越厚越结实。实际上,多余的纸张和糨子,不但增加了天灯的负荷,而且天灯‘裆部’最容易受热气冲击,因柔韧性不同而撕裂。天灯上部多余的重量,会使天灯头重脚轻,飞行不稳,容易翻跟头而着火。高手糊的最多两层,糊得细腻,接边光滑,不仅重量轻,而且结实美观。不管热气再大,‘裆部’永远结实,不会出事。
最浪漫的事莫过于放天灯。从正月初三开始,无论白天还是傍晚,天上的天灯就没有断线儿。当然,重头戏还是在傍晚时分。那时放天灯的人多,看天灯的人也多,场景最为壮观热闹。
每到傍晚时分,早早地吃过饭,各村寨的小伙子就坐不住了,前呼后拥地叫嚷着放天灯的事。这时候,领头的就俨然是一个大将军,他会听取大家的意见,然后站在人群的最高处大声地发号施令。谁谁谁去村子周围撕麦杆扛包谷笼子;谁谁谁备足了油坨;谁谁谁腿长跑得快,准备到下风向去撵天灯。不管天灯跑到那个村,只要不上了人家的柴房,就一定要将咱的天灯抢回来;谁谁个子高负责运送天灯。一定要小心,避开村子周围的枝枝蔓蔓。一切安排就绪,然后抬头看看四周的树枝,站在大场里,抓一把黄土朝高空中扬去,看那灰土飞行的方向,最后下达了放天灯的目的地。风是从西向东刮的,从四队大吊子地边的土路向东放,追天灯的人准备在一队的东湖滩土路上撵天灯!
一时间,各路人马分工下去,各人朝各自的方向飞奔而去。运送天灯的高个子,高高地提着天灯圈中心的细铁丝,掣高气扬地在人群前边大步走,神气得像个大英雄。后边提了油坨的紧跟其后。再后面是一群扛了苞谷杆笼子的,抱了一大抱麦秆的虾兵蟹将。最后面是一群打着灯笼流着鼻涕的碎娃子。其中混杂着一些看热闹的不同年龄的人。整个队伍多则上百人,少则几十人,浩浩荡荡,松松散散,向着上风向的放飞地点开去。
冬日的麦子泛黄,麦地里随你任意去踩踏;所以有路的没路的到处都是路。你可以随意操你想要走的近道,看着路远,其实很快就可以走到目的地。站在放飞天灯的土路上,透过灰蒙蒙的夜色,听着远处追天灯人发出的口哨声,知道撵天灯人已经到位,这边就点起火来准备放天灯。先用麦杆燃起一堆小火来,将天灯提了三个角圈口朝下,两三个人轻轻地捏着天灯的圈沿,让热气向天灯里冲,下面不住地燃着麦秆火,不几分钟,天灯就鼓鼓地直立起来,像是一枚就要出征的火箭一样。这时,提油坨的急忙分出一沓圆形的油坨来,插在高高耸起的天灯十字中心的铁丝上,再将细铁丝头向下反折了,紧紧地扣紧了油坨,防止油坨在飞行中脱落。不几分钟,一切就绪,只等大将军发令点火。这时,天灯由一个大人扶持,另一个大人抓起一大把麦秆火把来,在地上的火堆里点燃了,朝着天灯的油坨伸去,油坨见了火焰,腾地一下燃将起来,地上的火堆这时加大起来,扶持天灯的人轻轻地将鼓鼓的天灯向下拉,让天灯里的热气再饱满一点,然后轻轻平稳地将天灯向天空中送去,天灯趁着火焰之势,缓慢地朝着蓝灰色的高空飞去。地上的所有人一边抬头看着天灯一边朝着一个方向跑,天灯飞到哪里,人群就追到哪里。天灯在高空里忽东忽西地飞,人群在野地里忽东忽西地撵着追。一时间,爹娘喊自家娃娃声,小伙子的口哨声,呼哧呼哧的奔跑声,汪汪汪的狗叫声,叫好声呐喊声混成一片,好一个热闹的夜晚啊!
判断正确的,下风向的人就会根据天灯的高低朝着下风向跑,基本都能撵上天灯。只要天灯不出什么意外,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放飞,直到用完了所有的油坨,或者天灯不小心自燃了,主要部件坏了不能再放为止,才悻悻地回家,连夜再糊第二个天灯。糊好了再去放,直到尽兴方可罢休。意外的事情还是经常发生,有时地上看准了风向,结果天灯升到高空,风向发生了变化,没有向下风向的方向飞,而是向其他方向飞去,这下可就苦了追天灯的小伙子们,他们得拼了命地去追天灯,遇河过河,遇坡翻坡,遇渠跃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出得像拉犁的牛马一样粗。有时一不小心,还会踩入刚冬灌的麦子地,弄得满脚满腿都是泥。更有甚者,眼看追上了追上了,平地里又起了一股歪风,将天灯吹进了附近的村子,或者,被别村人抢了先,压下不给,两村人为了一个天灯大打出手。更有甚者,会打起群架来,直到打得鼻子口流血,两村的村干部出面调解方才悻悻了事。有时,看着天灯飞到人家的柴房或者柴垛上,知道不吉利,又不好意思去讨要天灯,只得骂着天王老子,匆匆回家再糊第二个天灯。
一个村子的天灯飞起来,其他村寨的天灯也陆陆续续地飞起来。一时间,天上会出现许许多多的天灯,远的,近的,高的,低的,燃烧的红彤彤的,还有要熄灭的,在天空中徐徐降落,还未燃尽的油坨在斜刮的夜风中一闪一闪。天空是天灯的海洋,天上的星星眨动着眼,一轮明月也格外的亮堂起来,高高地挂在冷冷的柳枝头。星星是大海上闪烁的浪花,而天灯却是这浪花中的行船。天上最热闹时多达几十个天灯,它们一起在蓝灰色的天幕上飞行,让这幽静的山村,又凭空多了几分神秘、遐想和浪漫。
天灯在天上飞,不光孩子们高兴,村子里的所有男女老少都会站在场院里观看。吃饭的忘记了吃饭;抽烟的错将着火的一头塞进了嘴里;咬馒头的吃了一口馒头,捏馒头的手放在嘴边半天忘记了放下;喂孩子的错将饭菜送到了别人孩子的嘴里;年轻媳妇忘记了纳鞋底;奶孩子的忙着看天灯,忽悠悠的白奶头全露在了衣服外边;打灯笼的碎娃子看着天灯入了神,灯笼掉在了地上着了火都不知道。人们屏住了呼吸,看着天上飞动的一个个天灯,数着天灯的数量,评说着那村的天灯飞得高飞得远,那村的天灯数量最多。由评说天灯,又评到了糊天灯的人,谁谁谁是哪寨的能人,谁谁谁是哪村的高人等等。最后,直到目送完了天上最后一个天灯,这才悻悻地喊自家的娃娃回家。喊来喊去,娃娃看放天灯了,就破了嗓子四下里去寻,喊了半天,碎娃子正在人家里,瞪大了双眼聚精会神地看着赶制新天灯呢。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我们上寨村放天灯的队伍里,我都是其中最积极的一个角色儿。从一个流着清鼻涕,穿着破棉袄,脸冻得红扑扑的碎娃子,跟着人家大人没天没地的瞎跑。直到长成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伙同村里的各位好朋友铁兄弟,一起亲自制作天灯,成为放天灯的主力军。村子里放天灯是有讲究的,放天灯的所有花费除过掏自己腰包外,大多是从村里新女婿老女婿那里剿来的。那时,每逢初七之后,新女婿回丈人家,老女婿陪同,只要我们的眼线传来消息,我们这群大小伙子就全村东西南北地抓女婿,抓到的女婿就得乖乖地认份子钱。有时剿的钱多,除了糊天灯外,还要为全村包两场露天电影。如果还有剩余,大伙还可以分得一把瓜子喜糖吃吃,让这新年的味道更甜蜜一点。
工作之后,因时间原因,放天灯的机会就愈来愈少了。我更多看到的是满天的孔明灯,比天灯小得多,易买易放,几个人许许愿,放了也不用去追。总觉得缺少了许许多多的野味。人们常常说,生活越来越好,年味却越来越淡。我觉得,年味淡的不仅仅是大肉不再像过去那样香,这年味淡的也许是我们丢失了许许多多本来最珍贵最美好的东西,就像这天上少了许多天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