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假词、错置与铺排 ——刘平平《垓下:十万亩葵园》抄读札记
王桂林
2013年6月,东营市作家协会在黄河口万亩葵园里举办了一个游园活动。面对黄河滩涂里无边无际的葵园,参加活动的大部分作家在游园结束后都写出了自己的作品。于是,葵花,葵园,作为词,作为核心意象,在不同人笔下,便有了不同的叙写与生发。这其中最为不同的,就是刘平平的诗歌《垓下:十万亩葵园》。
1、词与假词
仅仅从诗歌的题目就可以看出:这首诗注定要成为一首不同寻常的诗。将“垓下”与“十万亩葵园”并置,在大部分人的阅读视野里,似乎还从未遇见过。
这里涉及到一个一般诗学的语境问题。对于我们稍微有一点历史知识的读者来说,“垓下”这个词所对应的就是楚汉相争,就是四面楚歌,就是霸王别姬,就是“失败”。在我们大部分人所受的文化教育和相对普遍的人生经验里,“葵园”这个词所对应的,就是茂盛,金黄,灿烂,再加上“十万亩”,那就是大茂盛,大金黄,大灿烂。这是我们的共识语境。然而,在《垓下:十万亩葵园》里,在刘平平的个人语境那里,“垓下”与“十万亩葵园”又指向了哪里呢?
她“把这里还原成”了“一个剧场或者舞台”!“十万亩葵园,应该是一个叫做垓下的地方”,“十万亩葵园就是十万支军马”。她诗中的“葵园”一词已是一个假词,她身处其中的葵园,已是一个假葵园。她在这首诗里创造了一种超出常人意料的语境。
很显然,如果我们用她是在“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来评论这首诗,好像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如此以来,这首诗就丧失了其文本上的特殊价值和意义,也就没有行文来谈这首诗的必要了。
或者有人说,既然“葵园”是一个假词,那么“十万亩葵园”就可以被无限制地置换,可以是“十万亩桃园”,“十万亩苹果园”,甚至可以是“十万亩草原”,“十万亩麦田”。我说不行!且不说葵园的金黄灿烂与垓下的肃杀悲凉,形成的是怎样一种对比,仅就这两个词之间的语感、色彩、质地的巨大反差,就使得这首诗具有了任何一个别的词都不能达到的超常意味。也只有这个词,才成就了这首诗,让读者在作者的特殊语境里获得那么不一样的东西和感受。
这样,“葵园”在这里是一个假词,它不只是被穿上了另一种外衣,同时,它确确实实又是一个词,一个不容置换的只属于刘平平、只属于这首诗的意象。
2、错置与混淆
本来,我不想谈论时空错置,因为在这首诗里,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也是诗人触景生情、抚今追昔的惯常手法。但这首诗的时空错置却不是单向的,而是双向的,多向的,循环往复的。作者首先把“葵园”错置为“一个剧场或者舞台”,让历史的戏剧在这里重演;接着把“葵园”错置为“垓下”,让作者与读者直接同时进入历史;然后又将葵园和垓下,历史和现实两个时空反复错置,交替出现,用电影里的蒙太奇手段创造幻觉;最后还将“我”错置为“虞姬”,让你不知道这里到底是“葵园”,还是“垓下”,“我”到底是“我”,还是“虞姬”,增强了整首诗的魔幻感和超现实主义色彩。
另外,我还想谈谈这首诗里的性别混淆,或者叫做性别遮掩。细心的读者不难看出,作为一个女诗人的作品,这首诗的叙述口吻,既有性别色彩,又没有性别色彩;既像一个男性诗人口吻,又像一个女性诗人口吻。这种手段,在以叙事为主要诉求的小说里可能会经常用到,但是在以抒情为主要特质的诗歌中却相对少见。这首诗为什么能够巧妙地使用了这种手法,如果读者知道作者本人向以写作小说著称,她首先是一个小说家,就不难理解了。这也是一个小说家写作诗歌与一个纯粹的诗人写作诗歌的不同之处。这是另一个话题,需要单独撰文才能说得清楚。
那么,这种性别混淆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吗?它其实和时空错置一样,通过时空的倒置、性别的错乱,增强诗歌的朦胧感,多义性,给诗歌造就更大的含混不明和揣度空间,让你只是被浓浓的意象的雾霭笼罩着,看不清周围的一切,仅听到潮水一般汹涌而来的诗意。或者,尽管在明亮的阳光下,清晰地目睹着身边的一切,却又对这一切似见非见,沉陷在一个恍惚的无边无际的梦境之中。
那是白日梦。好的诗歌有时候就像一个白日梦,怔忡,茫然,无法言说。
3、铺排与咏叹
通读这首诗,其修辞上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使用了赋法:铺排和咏叹。大家都知道,铺排就是将铺陈与排比结合起来,直书其事,反复叙说,能使作品达到一气贯注、富丽华美的效果。在这首诗里,作者不但大面积使用了铺排,让类似甚至一样的句群反复出现,而且一唱三叹,亦述亦咏,不仅让诗意更加繁密,层层递进,而又使整首诗气势宏丽,汪洋恣肆。
从单节看,第一节里连续用两个“应该”来进行联想和假设;第二节里连续用三个“这大风”,让诗歌朝着联想和假设不断行进;第三节里交叉出现两个“如果”和“会不会”,构成对假设和联想的怀疑与思索,肯定与否定;第五节共五行,直接就是五个并排的“十万”和两个 “就是”,将诗歌推向了叙事和抒情的高峰。从通篇看,作者还加入了两个小节每小节只有一行的复句排比,“除了风除了葵花,没有人回答——”,“除了风除了葵花,依旧没有人回答——”,每一节,都用咏叹的语调,既将读者从纷纭的历史尘埃中一次次拉回现实,也强化了作者时光不能倒流、历史不能重写的人生感叹,提升了诗歌的理性高度。
饶有意味的是,这首诗的结尾还用一个魔幻的影像手法,将历史和现实再一次交织在一起,通过现代葵园里的游人和楚汉时期的虞姬在一个场景里同时出现,进一步让时空错置,让读者恍兮惚兮,陡生今世何世、今夕何夕之叹。
这也是这首诗所以能让读者反复品读、吟诵的另一个奥秘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