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宫衣
“咯咯咯……咯咯咯……”鸡鸣吵得杜甫睁开睡眼,擦了擦眼角湿浊的眼眵,抬眼向床榻旁雕花的桁架望去。桁架上的宫衣在晨风的吹拂下,像曼妙的女子轻摆细腰,翩然而舞。杜甫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笑了。胃部的灼热不适让他略微摇晃地起身下床,漱口净面后感觉清爽了些,将昨夜带回的葛根洗了洗,放进加满水的药罐,放在炉火上熬。
葛根是李恩泽送给他的。想当年,玄宗诏天下“通一艺者”到长安应试,众多士子来到京城,本以为凭借锦绣文章,能被朝廷录用跻身仕途。谁知那李林甫老儿,竟编导一出野无遗贤的闹剧,致使参加考试的士子全部落选。杜甫深感报国无门,不得不于权贵之间奔走献赋,投赠干谒。
这帮权贵岂是他几句马屁诗就能打发的?没有真金白银,他们又拿什么给权贵中的权贵上贡?和他同来京城的李恩泽虽然文章不如他,可因家资丰厚,没两年就进了将作监任中校令,掌管舟车、兵器、竹葛等杂器的制作。虽说这从八品的差事和李恩泽赶考前的鸿鹄志相差千里,但总算在这京城立住脚跟,吃穿用度不用发愁。不像他杜甫,虽说仗着诗名,时不时有人邀请他去赴宴,但仍改变不了朝不保夕的境遇,就连妻儿他都养活不起。
天宝十年正月,三篇《大礼赋》终于让玄宗知道长安城还有这么一位才子,遂命他待制集贤院。杜甫以为这下可以施展抱负了,谁知仅得了个参列选序的资格。又是因为李林甫那老儿主试,他又没能谋得一官半职。那在盛典之上点他姓名的玄宗,早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想想也是,拥有三宫六院、几十个皇子公主的皇上,怎么能记住一个写了几句看似不是马屁实则是马屁诗的布衣呢。
那些年,李恩泽待他不薄,时常顾及他颜面地带着他到酒肆打打牙祭,时不时还得忍受他酒后的疯癫。为了让他散心,偶尔也会带他到官署管辖的作坊去观看竹器、葛衣是怎么制作完成的。
看到那一根根从浸泡过的葛藤里抽出洁白细长的丝绦,杜甫总是忍不住摇头晃脑地诵读“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纠纠葛屦,可以履霜。掺掺女手,可以缝裳”……每当这时,作坊里的女子看向他的目光就多了几分亮亮的光彩,杜甫的心尖儿也会随着目光颤那么几颤。那时节,他明里暗里不止一次羡慕过李恩泽身穿的宫衣,借着酒劲还提出过让他试穿。可每次李恩泽都会立刻瞪起圆眼,使劲儿摆动他指节粗大的手,一点儿没有回旋余地拒绝。
见李恩泽把宫衣视为宝贝,杜甫在一次酒后故意为难他:“你这个葛官要是能掌握用葛粉制成胶料的配方,用其给圣上建造一座温暖如春的宫殿,那你李恩泽就不是现在的李恩泽了。”杜甫说完也没走心,可他不知,李恩泽真把他的话听进去了,煞费苦心寻找高人,试图找到葛粉胶料的配方,但始终未能如愿。
安史之乱后,玄宗西逃。太子李亨在灵武即位,改年号为至德。得知肃宗登基的消息,杜甫立刻前去投奔。昨日端午,当肃宗按惯例向朝中臣子赠予夏衣时,差人也给杜甫送来一件,并带来封赐他为左拾遗的好消息。自以为虚度四十五个光阴的杜甫,那颗久沉海底的心翻起多么大的波澜可想而知。
傍晚,杜甫穿着写他名字的宫衣来找李恩泽,邀请他来到凤翔城内有名的西府酒肆。两人坐下后,杜甫狠了狠心,破天荒地点了葫芦鸡、锅子鱼,外加两样小菜下酒。喝着喝着,李恩泽将一个布袋推到杜甫面前。
杜甫打开一看,见里面装着一大包葛根还有两件綌。
“李兄,你这是何意?”
“杜拾遗,你有所不知,这葛根可是好东西,《伤寒论》有云,‘太阳病,项背强几几,无汗恶风,葛根汤煮之'。你跟我说过,总是觉得肩颈疼痛,若每日坚持以葛根汤饮之,必可痊愈。再有,它还能解酒,明晨你熬碗试试,保证神清气爽,酒毒全消。”李恩泽又指了指那两件綌,“这两件綌虽粗葛织成,不及絺之细腻温润,但贴身穿用,仍有草露无尘之感。日后还望拾遗在皇上面前多替李某美言几句!”
杜甫听罢,心不由得一凛。他明知左拾遗和中校令一样也是从八品,无非因是谏官,见皇上的次数要多些。就因这个,从未馈赠他任何礼物,平素杜兄、杜兄叫他的李恩泽,就有巴结之意了。哎!看来过去的李兄要离我而去了。
杜甫隔着酒桌,紧紧捂住李恩泽的手。脱口道:“男儿功名遂,亦在老大时。来,李兄,共浮一大白如何?”
葛汤煮沸的声音将杜甫从回忆中拉回,他将汤汁倒进兰花瓷碗,晾于厨台之上。返回寝房,将绣着团花的宫衣小心翼翼穿上身,来到已蒙尘的铜镜前,前前后后照了几照。他捋着略显花白的胡子,吟道:“
宫衣亦有名,端午被恩荣。
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
自天题处湿,当暑著来清。
意内称长短,终身荷圣情。”
大历五年冬,杜甫在由潭州去往岳阳的船上,突感右臂偏枯、眼复明暗。小舟未及岳阳之时,杜甫离开人世。在他的遗物里,船工看到那件圣赐的宫衣,虽有残破之处,但仍色泽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