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雪
2013年元宵节前后,我生活的灞桥地区落了一场小雪。雪粒儿不大,苞谷谮子似的。一大早,打开窗户,整个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雪下得并不多,约有一两指厚。但这对于我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惊喜了。一夜之间,所有的景物都戴上了一顶棉花帽,只露着下半身的色彩来,让人知道那是何物。看着满树满树的白雪,头脑中闪过一句古诗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在灞桥生活十几年来,我很少看见过大雪。特别是今年,整整一个冬天,地里干得能冒烟,空气干燥,雾霾不断,老天爷整日整日的灰着脸。整整一年的时光里,没有几个澄空碧透的蓝天,人们天天盼着一场痛快淋漓的大雪,一是缓解缓解旱情,二是冲洗冲洗这个尘灰恣肆的世界。
小雪有小雪的美,来得那么舒缓,飘得那么悠扬,像三月的细雨,密密地斜织着。一会儿飘入谁家七彩的窗棂,一会儿又藏入少女们的秀发,一会儿消融于阳刚少年的脖颈,一会儿又亲吻在上学顽童红扑扑的脸侠。小雪性干,地面温度低,落在地上不化。小雪也可堆雪人打雪仗,冬天的故事一点也没有落下。
灞桥地区地面平整,少大山大坡,暖湿气流在这儿站立不住,匆匆滑过,留不住脚步来;灞桥也只能在气流的羽翼之下,捡拾那么一两片小小的羽毛罢了。灞桥是负不住大雪的,因为灞桥的垂柳太秀气,早早的就爆出一层层暖暖的绿意来。还有,灞桥的迎春花太多情,早早地就绽出一团团的花苞,同雪花儿争春,与冬天儿抢秀。再还有,灞桥的梅花太娇艳,开得是这样沸沸扬扬,没遮没拦。雪花儿在柳丝中飘飞,在花香中沉醉蹒跚,如果来得太大,怕冻坏了那难得的一丝儿春色,惊醒了春姑娘正在做的美梦。
我的故乡蓝田,在我小的时候,是常落大雪的。每年冬天,必有一两场痛快淋漓的大雪,那才是真真正正的下雪啊!银灰色的天幕上,一大片一大片鹅毛似地向下落,有时再刮些邪风,那些大雪一团一团地在空中打着旋地乱飞,直向你的脖领衣袖中灌。大雪多半是在晚上悄悄地降临。下雪是有前兆的,多半前天天气阴晦,西北风带着哨子在枝头上乱吹,地上会落下满地的枯枝败叶来。看来雪花是圣洁的,有灵性的神物,在它到来之前,它的开路先锋西北风,先得为它清理干净秋天残留在枝头上的残羹败汁,这样才能迎得一夜的大雪来。雪下得大,半夜里你会听见,院子里的树枝吱吱嘎嘎地脆响,那是大雪压折了树枝的声音。后半夜的时候,风停了,你只能听见簌簌簌簌地下雪声,偶尔,会传来几声野狗的叫声,震得枝头上的雪花哗啦啦地滑落。
最快乐的是第二天与雪有关的所有事。懒散的农人会睡到日头升到屋顶了,前心贴到后背了才慢悠悠地从火炕上爬起来。勤快的夫妇,会早早地起床来,扛起铁板锨和长扫把,清扫自家门前的大雪。雪下得有一尺来厚,扫把扫不动,得先用铁板锨一锨一锨地向两边倒。男人嫌这样太慢,干脆从板楼上拉出晾晒粮食用的推板来。更有甚者,还嫌推板不解馋,干脆扛出自家的长条板凳来,一手扶一端,一绺一绺地向外推着雪;男人在前面一下一下地推,女人在后面一扫把一扫把地扫,折腾了半天,才清理完自家门前的雪儿。这时,浑身就会溢出一层细汗来,全身暖暖的,一点寒意都没有。虽然手脸冻得通红,出的气似牛马一样的粗,但心里是热乎乎的。女人眯着眼看着天上的太阳喊,他爸,你去给咱扫通到邻家的路!男的伸伸腰喊,娃他妈,饿咧,给咱擀然面去,辣子要重,油水要旺!
男人看着女人进了屋,会侧了耳朵听听邻居有没有动静。然后高着嗓门大声喊,狗娃他爸,你狗日的还不起床,雪都把你家门堵死咧!你同狗娃她妈在炕上还日弄啥呢?这时,窗子缝露出一个大毛头来,眯着眼睛喊,碎娃子你喊啥呢?外天上下的是麦子白面,你扫外干啥,还不快点装进你家罐罐里,几年啥啥不干都吃不完饿不死!回头又一眯眼,我的妈呀,下得这么大,把路都堵死了,睡睡睡,这天谁出去寻灾啊!说完,窗子又合拢在一起。忽然,从窗子里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哎,哎,哎,疼死我了,我起我起,你狗日的手咋这么重!一个女人高声喊,太阳都晒到沟渠子咧,你看人家牛娃,场院都扫完咧,你狗日的刚知道搂着婆娘睡睡睡,快快扫雪去,扫不完,别再想上热炕!
男人听着邻居的对话,缩回脖子嗤嗤嗤地笑。然后撩下一句话,狗娃她娘,我雪快扫完了,扫完了俺正好上你家的热炕头暖暖脚!
女人急拉开窗扇一阵喊,上炕行,你看我大姐愿意不愿意?!
说完,见自己居然光着半个身子,急急咣当关上窗子,震得窗外柿树上的雪儿哗哗哗地往下落。
男人回过头又笑,妹子,你别害怕,哥啥啥都没看见!
下了雪,最快乐的还是碎娃们。半早上的时候,村子里家家户户门前的小路上,都扫出了一层土色来。村与村之间的大路也被队长安排的人扫开了。这时,碎娃们也三五成群地起了床,开始忙起与雪有关的各种游戏来。
我与几个铁哥们最爱干的工作是堆几个大雪人。先将积雪一锨一锨堆成一个大雪堆,然后,在雪地里再滚一个小雪球来,将它架在大雪堆上。这时,该我这个爱画画的孩子王出头露面了,我会寻出一把剜野菜的小铲刀来,一铲一铲地雕刻起雪人的头脸来。经过一阵阵的增增减减,雪人就有一点人模人样了。最后找两个烂瓶盖,镶嵌在雪人的眼眶里当眼珠,用包谷芯子或者红萝卜当成雪人的长鼻子,用红墨水画上雪人的大嘴巴,根据不同雪人的造型,我们还会为雪人起一个响当当的名儿。我最爱堆的雪人是笑罗汉,圆胖的身子,大大的光头,咧着一张大嘴笑,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薄薄的弯月牙。念珠是用雪儿一个个团出来的,加在他的脖颈之上,憨憨的,别有一番韵味。
最快乐的是坐滑车和滑板。我们会选择一面大斜坡,将积雪厚厚地堆在上面,用脚踩平整了,再用铁锨不住地拍打拉滑,从家里扛来一长条木板凳,面儿朝下,人坐在板凳里,从斜坡上向下滑。也有从家里扛来门板的,人坐在上面,用脚加力向下滑,由于没有手扶的地儿,所以常常会滑个仰面朝天,蹭一身的脏雪,惹得大伙儿哈哈大笑。有时堆的斜坡比较长,我们就会玩开火车的游戏,将各家的门板连起来,坐在门板上的人一个拉着一个的棉袄后襟,火车头是驾长条板凳的人。玩过几次之后,大家会为争夺长条板凳当火车头而吵得耳红脖子粗,最后只能比大小,或者轮流着当火车司机。
最刺激的莫过于去村南鱼塘里打木牛。数九寒天,地冻三尺,鱼塘里就会结厚厚一层冰。每到午后,我总喜欢同寨子里的小伙伴一起,带上自己做的木牛去鱼塘里玩。我们一起打木牛,看谁家的木牛跑得最快,飞得最稳。一时间,鱼塘的冰面上,人影传动,木牛儿在冰面上东西南北地打着转,长鞭儿在空中叭叭叭地甩着脆响。空气中飘荡着一重重的欢笑声、呐喊声、口哨声,合着鞭稍儿滑过木牛身上的脆响声混合在一起,将这冬日的严寒冲得远远的。
童年是苦涩的,童年又是快乐的,那些快乐的片段和剪影,是人生一笔最珍贵的财富,永永远远地珍藏在我们心灵的最深处。冬日打木牛的场景,我在我的长篇小说《杨柳寨》中有重点的段落描写,解放的故事,解放身上的气味儿,实际上都淡淡地渗透着我童年时代的身影儿
每逢下大雪,我都会站在寨子西边的大土场坢坢上赏雪景儿。看着身边银装素裹的树枝,赏着西原一浪一浪银灰色的雪世界,我不由得想起中学课本上毛泽东主席的《沁园春-雪》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茫茫/大河上下/顿时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欲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眼前的景致儿,让人无不赞叹诗人诗句真是字字句句是珠玑见功夫啊!
快乐的事还有打猎。穿上高高的长靴,带上宽大的长毛帽,我们这群毛头小子,偷偷地跟在寨子几个猎人后面,看着人家打兔子。雪下得厚,雪地上会暴露不同动物的足迹。刘叔是打猎的高手,肩扛一把长长的土枪。他会根据动物的脚印儿说出动物的名字来。什么印儿是狗跑过的,什么印儿是野鸡趟过的,什么印儿是野狼的,什么印儿是兔子的……雪积得厚,人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地响。雪越厚,兔子就跑不远,老在它的小窝旁边打转转。所以,只要看见了兔子脚印,就会很快在附近找到兔子的踪迹,或匍匐在某块雪域的凹陷地儿,或藏身于地畔边沿的某个石缝里。只要发现脚印儿,刘叔就会举起右手来,示意我们几个小毛孩站住了别动脚。刘叔闭住了呼吸,放慢了脚步,瞪大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前方,一步一步地向目标逼近,好像那雪地里马上就会蹿出几只肥胖的兔子来。
刘叔双手举着土枪,在雪地里搜寻。只要发现兔子,他就回马上撩起一枪。刘叔枪法高超,只要枪声响,很少有走空的时候,那雪地上的兔子准会蹬着小腿瞪着双眼,流着温热的血当场毙命。有时,刘叔顺着兔子脚印儿会找到石练边,他根据石缝的大小和兔子脱落的毛发,断定哪个石缝里有兔子。选准石缝之后,大伙就会七手八脚的动起手来,搬石头捣石练,很快,一只颤巍巍的兔子就会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刘叔眼亮,他会伸出手臂去,从石缝里将兔子揪出来。那兔子就会在他的手里直蹬腿。
下雪最痛苦的是上学。特别是上高中,每逢冬天,下了大雪,从我们生活的上寨村,到许庙玉山中学之间,五里多长的路面上,会被厚厚的一层积雪覆盖。夜间的西北风扬起的飞雪,将路面、田埂、斜坡、沟渠都抹得平平的。远远看去,你分不出那是沟渠,那是路面,那是斜坡。你只能凭借自己的印象,拄着一根长长的木棍向前摸,一不小心,就会踩到路边的沟坑里去,掉进几尺深的雪窟里,你利用地形,抓着一切可以抓到的枝枝蔓蔓,使出浑身的劲儿,折腾了半天,才能爬出来。这还算好的,有时,你不幸会踩进水渠里,你的鞋袜棉裤尽湿。这时,你得快马扬鞭,顺着你的脚印儿打道回府,去换身干衣服,不然,你就会在冰天雪地里被冻成一个真真正正的雪人儿。
‘瑞雪兆丰年’,‘今年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不错的,下一场大雪,庄稼的墒情好,麦子在冬天里积累了所有的劲儿,一到开春,就会一个劲儿地疯长。这雪,也真就是有功之臣啊!
冬天里的小雪喜人,可我更偏爱童年时的大雪,那铺天盖地的大雪啊!何时能来到灞桥那多好?鹅毛一样的斜飞,在高空中打着旋儿,从九天里瀑布般飘飘而下,我想,那时的‘灞柳飞雪’一定更有诗情和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