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枣树
母亲不善于讲故事。她没有文化,只上过几天的扫盲班,勉强能认识自己的名字,其实她本也没有名字,户口本上的名字是后来她随便写上去的。在我的印象里,听她讲过的唯一的故事与村东那棵枣树有关。
那时候,村里刚刚实行联产承包制,原来生产队里的枣树都分到了各家各户。我们家分到的那棵枣树位于村东一块称为“三角坑”的地方。两条交叉的不很深的东西向道沟,像是数学中的两条射线,将中间那块低洼的土地分割成三角的形状,我家的那棵枣树就位于北边道沟的坡坎上。这里人来人往,每当树上挂满枣子的时候,母亲有时顾不得吃饭就领着我去看护那棵枣树。
我眼巴巴看着树上的枣子,那一个个小枣刚刚青中泛红。母亲看出了我的心思,告诉我:“枣子还没熟,不好吃,现在吃这枣子是糟蹋东西。”我问她:“这熟了的枣子甜不甜啊?”母亲笑着指着我的脑门告诉我:“这熟了的枣子当然甜,谁只要吃过一回咱村枣树上的枣子就还想吃,就连吃惯山珍海味的县太老爷都想吃呢。”
“这原来啊,说是咱村里有一家人的亲戚早些年去闯关东,多年没有相见。后来这家的孩子长大了,想去看望亲戚,带点什么礼物呢?家里只有一些树上摘下的红枣。路途遥远,这孩子没有多少盘缠,只好吃枣充饥。一路走,一路吃,等找到亲戚家的时候布袋里只剩下一个干干巴巴的红枣。这亲戚家有两个兄弟,听说带来红枣都想尝个新鲜,争执不下,无奈之下跑到县衙求县太爷评判。县太爷听说兄弟俩因为一个枣子吵架,大怒: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既然有这么好吃的枣子,为什么不让老爷我先尝一尝?把他俩轰出去,枣子给我留下!你看,连县太爷都这么喜欢吃的枣子,能不甜吗?”母亲讲到这个故事的最后,自己笑得已经合不拢嘴。
母亲早早晚晚都要踮着她那曾经裹过一段时间的脚走到村东去看护枣树。在一天天的守望中,树上的枣子不知不觉变得光滑圆润,不知不觉变得红艳欲滴,不知不觉已经笑开了浅浅的裂纹。
秋高气爽,天高云淡,到了枣子收获的季节。人们提前准备好几根打枣的木杆子,这些木杆子是从枯死的枣树上截取的枝条,虽然曲曲弯弯,可是非常坚硬柔韧。人们拉着小车,拿着口袋,提着枣杆子去村东打枣。
这棵枣树实在太大了,树冠像一把大伞,大得足有几间屋子,主干粗得大人都搂不过来,树上像手臂一样延伸出无数的枝条。灵巧的孩子爬上枣树,也只能够得着枣树中间很少一部分枣子。枣子繁密的地方大都在高处,大人们尽情抡起长长地枣杆子,一杆子下去,就有无数成熟的枣子“噼里啪啦”的掉落到下面的沙土地上。那些树梢上稀疏的枣子,就要用到竹竿,还要在上面绑上粗铁丝折成的弯钩。这个时候,人们要仰起头,眯起眼,躲避着秋日刺眼的日光,慢慢地寻找目标,一次,两次,那枚红枣终于被钩子钩住,稍一使劲就连叶带枣拧了下来。
打枣的时候,难免会拽扯下一些枣树枝条。母亲告诉我们,不要怕,没关系,枝条折断来年正好可以生出新枝。可是,对于掉落到地面上的枣子,母亲却告诫我们要格外注意不要踩坏。她跪在沙地上,用手小心翼翼地把掉落在地上的枣子一个个捡起来,用袖口擦干净,轻轻放在旁边的竹篮里。她的表情凝重而又喜悦,仿佛放进篮子里的是家庭的未来与希望。
这棵老枣树上的枣子足足装了好几口袋。村里来了收枣子的商贩,母亲觉得价格低舍不得卖。她将收获的枣子精心挑选后,爬上梯子把它们晾晒到家中配房的房顶上,天气不好的时候她还要给它们盖上苇薄和塑料布。这样,一天天过去,房顶上的枣子表面没有了起初的紧绷光润,一个个枣子像老人的脸有了深深的皱纹,颜色却愈发变得深红。
母亲告诉我:“人们都觉得新摘下的枣子脆甜可口,可是枣子只有经过多日晾晒才能长久存放。而且,你别看这晒过的枣子皱皱巴巴,模样不好看,可是这样的枣子最甜最好吃。如果把咱这枣子拿到集市上,一定会卖个好价钱。”
集日到了,天还没亮,母亲就把我招呼起来,娘俩凑合着吃口饭,便收拾起枣子布袋去集市上卖枣。晨光熹微,寒风刺骨。母亲的脚本来走路不稳,又背着半口袋枣,走不快;我岁数小,也走不快。我们走到四五里外的集上时人还不多。母亲选好摊位,将肩上的枣子口袋放下来,用衣袖擦一擦脸上的汗水,等待买主的光临。
买枣的人一个个那么挑剔,他们将那枣子攥在手里仔细端详看枣子是不是干燥,表面有没有虫眼,果肉是不是实成,还要拿起几个嚼在嘴里慢慢咂摸滋味,一分一厘的拼命压低价钱。一向温和的母亲不生气,一遍遍解释,一句句争辩,一点点争取好的价钱。这样,当我们将半口袋枣子卖完的时候早已过了中午。母亲将一分一毛的枣子钱整理好,花几分钱给我买了一个小肉包,便兴高采烈地带着我从那条长满杨树的漫长的沙土路上回家。我们娘俩说着话,一路走,一路歇息,走到家时太阳已经落山。
就这样,每当家里用度紧张的时候,母亲就带着我背着枣子口袋去赶集,直到将枣子卖完。
后来母亲对我们说:“你们别小看这枣树,就是它帮着我们一家人度过那最难熬的日子,这卖枣子的钱可以买书笔纸张,可以买柴米油盐。对我们一家人来说,这一棵枣树支撑起我们一家人的日常生活,对我们一家人有恩啊。”
在一年中大多数的岁月里,枣树是那样沧桑落寞。春天绿柳如云桃花朵朵的时候,枣树依然沉睡未醒,好像对春天的到来无动于衷。春末夏初,枣树才长出嫩芽,不久开出黄绿色的星星点点的小花。盛夏时节,青草如绿毯铺满田野,枣树上一片片椭圆形的树叶也绿得发亮。秋天来临,昔日那些繁花满枝的果树落落寡欢,枣树好像忽然之间抬起头舒展开了眉眼,四处伸展的枝条上就像挂起了一盏盏鲜艳夺目的灯笼,让秋天空阔的田野变得生机盎然。冬天到了,有时寒风凛冽,有时雨雪交加,风霜如刀,将枣树的躯干割开一道道的裂纹,可是它默默承受,毫无怨言。
日子渐渐好了起来,村里人已经没有多少人再像以往那样对枣树过分关注。尽管家里的生活早已不再依靠卖枣子的钱来维持,可是母亲仍然经常去村东地里照看守护那棵老枣树。而且我感觉母亲有时候会和枣树说话。她总是一次次把枣树周围地面上的杂草用镰刀清理得干干净净,有时候她还特意给枣树枝条上挂上一根根红布条。
母亲走路越来越慢,从家中到地里看护枣树来回一趟的时间越来越长。枣树早已过了它最好的年龄,它和母亲一样越来越苍老,树上结的枣子也越来越少。秋天枣子成熟的时候,就连家里人也不愿意为了几个枣子劳神费力,母亲却坚持一个人去打枣。沉重的枣木杆子她举不动,只能拿着细长的竹竿地把枣子一个个钩下来。对于这结枣不多的老树,她自有她的态度,她说:“这树就像人一样,结了这么多年的枣是多么不容易啊,虽然现在树上的枣少了,可是再少也不能糟蹋,咱不能辜负枣树。”
母亲把这不多的枣子小心收藏起来,等到我们回家的时候拿给我们吃。她仍然是那句常说的话:“什么地方的枣儿也不如咱家里的枣儿好吃,无论走到哪里你们可都要记住啊。”
后来村里重修道路,老枣树碍了事,被连根刨了下来。我本来以为母亲会为这件事伤心,可是母亲却很平静。她对我说:“树跟人一样,总有老去的一天。人老了,有他们的子女后辈会想起他们。树其实也一样,就像这棵枣树,活着的时候给人们枣子吃,死了以后呢,其实也有很多子女留了下来。”
我不明所以。母亲说:“傻孩子,你这些年读书把自己读傻了啊。人们把枣子吃了会留下枣核,将枣核种下就会长出枣树,这些新长出的枣树不是老枣树的子女吗?”
我忽然明白了,想想后院影壁前的那棵枣树,好像就是从老枣树附近的田间移过来种上的,南院西墙外面的那棵枣树好像也是。这些枣树后来也长大结了枣子,枣子吃了后也会留下枣核,有的可能已经在什么地方长成了新的枣树。这样看来,这村东的老枣树不光奉献了几十年的果实,还将枣树的品格和枣子的品质无限延续了下去。
母亲去世很多年了,可是她说的每一句话还铭刻在我的心里。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经常想起村东那棵老枣树,想起家乡无边无际的田野,眼前时常浮现出一幅清晰的画面:在那片祖祖辈辈生生不息耕耘劳作的土地上,春风摇荡,繁花满枝,鸟儿飞翔,一棵棵新生的枣树在阳光的照耀下发芽滋长,熠熠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