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中
2020-09-24叙事散文薛暮冬
其实,我在山中。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离开山的怀抱。这里。或者那里。我不是孤独的。我有更多的同志。我们且听风吟。抑或采菊采薇。抑或千载独步。我们心里很清楚,山,是永远的老家乡。曾经,从这里出门,而现在,我们终将回家。这是宿命。而且,我们很认
其实,我在山中。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离开山的怀抱。这里。或者那里。我不是孤独的。我有更多的同志。我们且听风吟。抑或采菊采薇。抑或千载独步。我们心里很清楚,山,是永远的老家乡。曾经,从这里出门,而现在,我们终将回家。这是宿命。而且,我们很认命。在山中,不断捡拾那些散逸已久的脚步,或心。我们要将之制造成一种光。我们要在这光里洗去尘土,而且允许这特别的光照亮我们的前世,今生。
现在,我没有涉足漂泊的溪水。我放下手中那块沉重的石头,在落花的左岸良久伫立。好几枚不同时代的脚步赫然在目。我认得。我都认得。其中一枚,不用说,是那位叫做欧阳修的同志的。在北宋无边的烟雨中,他也曾经像我一样,在山中。在落花的左岸。反复吟哦,游人不知春将老,来往亭前踏落花。这位四十岁的老人,并没有泪流满面。但我感受到他内心的风暴。现在,又一朵被踩踏了无数次的落花,艰难地抬起头来。我看到她伤痕累累。而且还被雷电烧焦过。但是,她没有死去。她在。她一直都在。不远处的远方,又开出了几朵红色,或蓝色,或紫色的花。那是她的子孙们。我看得见她的微笑。两只红蜻蜓诗意的栖居在花朵的右岸,却时不时飞向蓝天。牵引着花朵的目光,让花朵阅读高而蓝的天空。和那位被唤做白居易的清瘦的诗人。置身山林,他就再也走不出去了。还有他的落寞,和惆怅。寂寞委红低向雨,高披破艳散随风。晴明落地犹惆怅,何况飘零泥土中。阳光葳蕤地照亮了这些落花的前世今生。一只杂色的蝴蝶,如同隐士一般,低头吮吸着花朵上的露水。忘情而投入。他没有聆听杜鹃的呻吟。山林收藏了隐士的身影。我看不见他们的笑脸。看不见他们被阳光照亮的汗水,抑或泪水。
阳光也没有照亮我的内心。我行走在荷花盛开的古老的池塘边。清风徐来。波光潋滟的水面浮漾着密密麻麻的文字。还有一些金色的光芒,细小的落在那些文字水性的笔画上。还是在山中。还是那个叫杨万里的儒雅的书生。还是那幅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丽画面。有些东西正在逝去,而有些东西,却是亘古不变的。比如爱。比如生。比如死。我闭上眼睛。我看到更多的人,我看到荷塘边人来人往。一只青蛙跑过来,落在一片硕大的荷叶上。他伸长脖子,咕咕咕地叫着我的乳名。一声,一声,又一声。快要把我叫成另一只青蛙的时候,却重心不稳,啪地栽进了荷塘里。许多浪花旋即舞蹈起来,排成排,串成串,大笑着浮游到那个叫做石涛的清人的怀抱里。那朵被我命名为石涛的荷花,正在摇头晃脑的浅吟低唱,荷叶无寸荷花娇,贴波不碍画船摇;相到薰风四五月,也能遮却美人腰。我想,许多年后,石涛眼中,抑或心中的美人,一定是形而上,而非形而下的。比如蚂蚁,比如野兔,比如白狐,这些,都是美人。我再度抬起头来,看着凉凉的泛着绿意的荷叶,看着荷塘远处,近处火焰一样怒放着的荷花,心里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另外一些其它的事物来。
是的,在这薪尽火传的山林中,沐浴着古老的山风,天光,我又想起了那些曾经生动过的往事。这么多年来,我们固守着这座饱经风雨的山林,就像固守着一句沉甸甸的诺言。在山林中,我推开前人留下的柴门,那口锈迹斑斑的铁锅还在。我找不到火柴,我也没有打火机。所以,我无法生起柴火。我无法煮熟韭菜,青豆,抑或马铃薯兄弟。我无法烧开一锅山间的泉水,一个人静静地喝。我只是温一锅阳光,盘腿打坐在院落里一块干净的石头上,望着干净的天空里,那些倏忽东西,却永远不会离开天空的,干净的云朵,发呆,抑或思想。就像我身旁的兰花一样。在自己的位置上。或者说,在自造的自我的城堡里,打捞属于自己的安慰,和苦痛。就像李太白的孤兰。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虽照阳春晖,复悲高秋月。飞霜早淅沥,绿艳恐休歇。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在每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在幽静的山林中,孤独却执着的绽放自己的幽香。所以,没有谁能够一去不复返,没有谁能够离开永远的山林。兰没有。李白同志没有。刘伯温同志也没有。都在。大家都在。我们滞留在山林的此时,彼时,永远不会离开。山林里一定有些什么。让我们在这里流连往返。让我们在自造的柴门中心如止水。然后呢喃低语。幽兰花,何菲菲,世方被佩资簏施,我欲纫之充佩韦,袅袅独立众所非。
然后,背靠着银杏树粗大的树干。我把两只手都流放在脚下汩汩流淌的清澈的溪水里。水声激越,如同一条连绵不绝的纯色的丝帛,在山林中无始无终地展开其内在的光芒。头顶上飞过一只匿名的鸟,甚至连叫都不叫一声。而那鸟径自落在溪水里的一块石头上。步履蹒跚。这只不言不语的鸟,老了,或者病了?他踉踉跄跄地在石头上写字。一面埋头写下自己对这世界的热爱,一面偶尔抬头看着眼前众生闪烁的山林。我不知道此时他有没有泪流满面,或者微微地做出一个决绝而不甘的微笑。接着,他使出生命中最后的力气,一个纵身,跳入冰冷的溪水中。流水随即把他带到了不知道有多远的远方。我知道,这是水葬。这只匿名的鸟,为自己选择了水葬的方法。他会顺其自然地顺着溪水往远方漂流,他曾经美丽的躯体会逐渐沉入水中,然后被水生动物,比如鱼或虾或鳖慢慢吃掉,剩下骨骼会沉入水底,慢慢腐烂分解。然而,他无法逃离山林。他会华丽转身成另外的生命样式。比如蜻蜓。比如野兔。比如杜鹃。春山杜鹃来几日,夜啼南家复北家。野人听此坐惆怅,恐畏踏落东园花。诗句成群结队地闯入我的眼帘的时候,我抬头仰望。我知道,我仍在梦着,仍在收集青春期散逸的火种。就像现在,守望着一只逐水而去的匿名的鸟。我始终不渝地坚信,溪水里依旧有着饱满的乳汁,依旧能让夭亡的鸟儿在下一个春天受孕。
野兔从我的身旁一掠而过。我从硕大无朋的树影里走出来,面对着莽莽苍苍的群山,深深地弯下腰,满怀敬畏地鞠了一个躬。夕阳仍在西下,天风仍在吹拂着整个山林里的草木,虫鱼,岩石,飞禽,走兽。所有的生命都在自在地生长着。无力驮起的红尘太多了,我决定隐居山林。一任满山芳草漫过我的头顶。我渐行渐远。但是,我相信,我一定能够找到另外一种光。我在这另类的光里独自睡去,独自醒来。独自为四十年的堕落流尽最后的眼泪。从此,再也不用担心疼痛和受伤。如鱼饮水,我冷暖自知。我独自阅读流水深处的倒影。却注定无法孤独。王维拍着我的左肩说,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呀。孟浩然握着我的右手说,岩扉松径长寂寥,唯有幽人自来去哩。我们向着身边每一个触手可及的生命作出拥抱的姿势。然后哈哈大笑。然后自言自语,就在这里吧,就在山中。就让最后的阳光和鸟语一再把我们蘸洗干净。我们一动不动,在又一阵生动的清风中,在空山,集体朗诵孤独,集体鼓掌。只是,我们谁也不会去考证,这样的掌声到底能够流传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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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薛暮冬 于 2011-6-28 07:0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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