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熟一晌

麦熟一晌
李妹姚
　　5月底的鲁西北平原，已经进入了炎热的季节。

　　周六上午，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应文友邀请，去临市参加一个文学笔会。

　　汽车在弯曲的乡间小路上疾驰，我和文友阿萍、小西、云儿坐在舒适的开着空调的小车里聊天说笑。无意间，我眼睛望向车窗外路两边的麦田。但见，大片麦浪在微风中起伏，麦穗饱满，麦梢已泛起了黄头儿。此情此景，让我不禁深深陷入到早年在家乡收割麦子的记忆里。

　　那个时候，每到收麦季节，全家老少一齐上阵。由于爹爹在城里上班，帮不上忙，我奶奶和母亲也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另外，还得再加上我、哥哥，还有我那还在上高中的小姑姑。那时的我，大概有七八岁吧。

　　天还蚂蚱眼的时候，传来了奶奶的呼喊，瑶儿，瑶儿起来了吗？小姑也紧随着奶奶大声说，瑶儿快起，姑姑逮蚂蚱给你玩。

　　睡眼惺忪的我使劲揉着双眼，接过母亲递过来的衣服，胡乱套在身上，就和哥哥跟在母亲身后向着麦地方向走去。我边走边不停打着哈欠，埋怨说困死了，困死了，这么早就让人家起来割麦子。天都没亮呢，再睡会不行吗？母亲说，太阳一出来，天就热了，趁着现在凉快要赶快割。麦熟一晌，咱家的麦子昨天就该收割了。再不割的话，麦穗一涨开，麦粒子落在地里，今年就摸（读mao）不着吃新馍了。你爹爹忙着演出，（父亲那时是县里的电影放映员）不能家来帮忙。收完麦子，娘给你们蒸新馍馍（馒头）吃。一听有新馍馍吃，我和哥哥立马来了精神，娘，娘，我们还要吃咸鸡蛋呢。母亲回头笑了笑，好，好，吃咸鸡蛋。到晌午，你奶奶肯定会给你们两个小馋猫煮咸鸡蛋吃的。

　　每逢收麦时节，奶奶总是把平时舍不得吃的咸鸡蛋、绿豆拿出来，犒赏割麦的家人。

　　快到麦地时，远远看见地里已经有人在忙碌着，很多人家的麦地已经很大一片是光秃秃的了。奶奶让小姑姑和哥哥每人割两行麦子，让我跟在他俩后面捡拾落下的麦穗。吩咐完，她挨着我母亲，躬下身去挥舞着头天晚上磨好的镰刀割起了麦子。见大家都在割麦子，我顺手也拿起一把镰刀，学着母亲的样子，搂起一把麦子割起来。怎奈，人儿小，手也小，一把抓不了太多的麦子，割得也就很慢了。

　　小孩子没长性，只一会功夫，我和哥哥就开始叫苦连天，累死了，娘，俺腰疼。母亲直起腰来，抬手拿起搭在肩头的毛巾，擦了擦挂满汗水的脸，笑着说，小孩子家，哪有腰，还腰疼呢？快割吧，看谁割的快，等会卖冰棍的来了，娘给买冰棍吃。娘骗人，小孩子没腰，那为啥还让我们系扎腰带呢？我小声嘟噜着。这时，我看见本村的吴大娘从远处向这边走来。我冲哥哥挤挤眼，说，哥哥，这个吴大娘的名字好熟啊，我记得爹爹给咱讲《武松打虎》里面，武松的哥哥不是叫武大郎吗，他俩的名字恁相似啊，咱以后不管她叫吴大娘了，叫她武大郎咋样？哥哥连声说好。等吴大娘离我们越走越近时，我和哥哥冲她一齐大喊：武大郎，武大郎。吴大娘的耳朵有些背（聋），她以为我们还是像往常那样喊她大娘呢，嘴里连声答应着，哎，哎，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啊。我和哥哥哈哈哈大笑起来，母亲也笑了，笑得吴大娘莫名其妙。我母亲边笑边说，你个老行（读：航）子（老家伙，这里是表示亲热的称呼）耳朵真是聋了，这俩小坏行子是管你叫“武大郎”啊......

　　这时，奶奶站在不远处，微笑着朝我们这边望，并大声吩咐小姑姑，瑶儿热了、累了，快带孩子到树荫下凉快一会去。听了奶奶的话，小姑姑如接到大赦一般，拉着我和哥哥高声呼喊着，朝路边的那棵大柳树奔去。

　　太阳很快就如一个大火球高高悬在天空，愤出让人浑身发烫的红火。割麦的人们或陆续回家或躲在树荫下歇凉。有的，咕咚咕咚喝着刚从井里提上来的，放了一点糖精的凉水；有的，则悠闲地坐在地头吧嗒吧嗒吸着旱烟；男人们数说着今年小麦的亩产收成，估计着彼家此家小麦的产量。这时，一个叫慧生的男孩，提着一大瓶子水，朝这边走来。平时就爱开几句玩笑的二叔见了他，脸上立马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他冲慧生招招手，小子，过来，过来，回家跟你娘说，就说二叔我说的，咱以后不叫“慧生”了，叫“会养活”（生孩子的意思）。“轰”一声，周围的人们都哈哈哈大笑起来……蹲在地头歇凉的几个年轻汉子，边抽烟，边跟同样在地头歇息的几个嫂子辈份的妇人开着不荤不素的玩笑，那被撩拨起情绪来的嫂子们，或笑骂着或追赶着抑或还会让这几个不知轻重的小子挨上几记粉拳；于是，金色的麦田里便响起肆无忌惮的笑声，那笑声被风儿传出很远很远…..

　　这个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子就会站在这群人的不远处，观看倾听他们的嬉笑怒骂。尽管不知道大人之间玩笑的含义，但汉子们放肆的调笑、女人羞红了脸庞的嗔骂，仍然让我们觉得好玩。这样，我们就跟着大声地笑。此时，就有边笑边擦着汗水的大娘，冲我们挥着手，去去去，小孩子，看什么看，快跟你娘拾麦子去。于是，我们轰的一声作鸟兽散，各自奔向大人身边，开始了劳作。

　　劳力多的人家，带着如我一般大或小一些的孩子一起来到麦田。他们把孩子放在地头玩耍。大一些的孩子往小孩子嘴里塞着什么，这孩子努力咀嚼着，嘴巴尽力咂得巴巴响，发出一种诱人的声音，故意馋周围的孩子。这时，就有小孩子凑到他跟前，腆着脸巴结地问：小三儿，你吃的嘛呀，给我尝尝行不？那孩子把手中的吃食高举到空中，闭着眼睛使劲摇头。其实，那个时候农村孩子能有什么好东西吃呢，无非是把玉米面饼子或窝窝头切碎，在锅里放几滴油，炒成饼子沫罢了，而孩子们，却用小手抓着丢进嘴巴，嚼得那样津津有味。现在想想，心底不免生出淡淡的苦涩。

　　我和哥哥汗流满面，跟在汗流满面的母亲身后，十二分不情愿地捡拾着落在地上的麦穗，并不时提醒母亲：鬼天气太热了，娘，我饿了，我渴了，咱啥时候吃咸鸡蛋喝绿豆汤啊。母亲听了，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她仍然躬下身去，拖着疲倦的身体，一镰一镰地割着麦子，动作明显比先前慢下来了。

　　此时，已是晌午时分，奶奶说了一句，孩子要懂事啊，看不见咱家的麦子才割了这么一小片吗？

　　我听了，看看我们家那一大片直立着的麦子，心里的愁多得如数不清的麦粒。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了。

　　世上的事情，总是让人愁喜不定。沮丧的我，看到远远的麦地那头有几个熟悉的人影朝我们走来。我和哥哥使劲瞅着，等他们离近了，不由地拍着小手欢叫起来，娘，大海、阿江、小东来喽，表哥们来帮我们割麦喽，娘，娘，快看，快看啊！

　　母亲直起腰来，脸上笑成一朵花，忙迎上前去，说你们怎么都来了，你们家里的麦子割完了吗？大海表哥说，小姨，俺家的麦子还得等几天。听你村大春说你们的麦子该割了，麦熟一晌，俺娘让俺们过来帮帮忙。

　　母亲共有兄弟姊妹八人，她是老小。每年的春种秋收、争秋夺麦、送肥施肥、耕地耙地、浇地锄草等等活计，单凭我母亲一人，难以胜任。而每每这个时候，我姨妈、舅舅和众多表哥表姐，总会过来帮我们家忙活。这些可爱的亲人，或许清晨或许中午或许黄昏，在我们娘儿三个浑然不觉的情况下，赶着自家的牛车送粪的送粪，拉庄稼的拉庄稼。等到我们发现的时候，地里的活计也就所剩无几了。他们对我家地块的位置非常熟悉。村人们，对亲戚们对我家的帮助大都羡慕与眼热，都夸我家的亲戚真好。亲戚们不但自己带着工具来我家帮忙，并且在干完活后悄悄回家。亲戚们吃我家饭的时候，极少。

　　三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干活都是一把好手。只见他们三个次第展开，前后相距不过一米，极快地往前收割。他们的长臂把立着的麦子一拢一片，镰刀一挥，刷的一声麦子割下，随手放于地上。一拢一拢的麦子，不停地纷纷倒下。他们割麦的姿势，极为熟练，动作也极其优美。割麦，于他们来说，就是一曲醉人的舞蹈。幼小的我观看着、欣赏着，惊讶着，若有所思。

　　奶奶早早就回家了，她是去准备午饭了。

　　三位表哥，一气干到晌午歪。这时，村口传来奶奶的呼唤，吃饭了。

　　我早就饿了，跑在众人前面。饭是花卷、杂面条，菜是猪油炒蒜薹，鸡蛋炒香椿，还有20多个咸鸡蛋盛在一个小盆里——有几个煮破的鸡蛋从裂开皮的缝里还往外流着黄黄的油呢。

　　表哥们，不光干活速度了得，吃饭也是风卷残云狼吞虎咽。一碗热热的面条，他们三五口便扒到肚里。一只咸鸡蛋，也就三两口就可吞下。那带油盐的花卷馍，在菜的佐餐下，也就十口八口吧。在他们的感染下，我吃了一个花卷儿，一只咸鸡蛋，一碗面条。吃饭过程中，笑语不断，浓浓的亲情，多少年后我回味着，仍是动人，仍是温暖人心。现在想来，我这些可爱的表哥，是因为心疼在娘家从未干过农活的姨妈，才来相助的。母亲在娘家为姑娘的时候，前后当过出纳、保管和会计，哪里干过如此繁重的农活呢。

　　饭后，母亲让三个表哥喝了点水，稍稍休息了一会，便顶着烈日，走向麦地。不消说，在天还没有黑尽时，我家的那一大片麦子就收割完毕了。并且，表哥们还把割下的麦子全部运到了场院里，等待打轧……

　　想什么呢阿瑶？云儿推推我。

　　我从记忆深处恍然返回。看看车外，已是快到临市。我看看云儿，没有说出什么。我知道，我还沉浸在记忆的时光里不能自拔，我还在被我的记忆感染着。我从我的记忆里，品味出早年生活的苦涩，品味出相濡以沫的巨大力量——是的，相濡以沫；以前是，以后也会是我奋勇向前的生存动力。 （3595字）2011年6月3日 [ 本帖最后由 妹姚 于 2011-6-10 21:4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