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在果树上的童年
童年的后村里,能吃的水果不多,除了长在地里的覆盆子、架莓、蒿瓜等野果,专门种在房前屋后的水果树,也就苹果、樱桃、杏、李子、桑椹、柿子这几种。我们的童年,就结在这些果树上。
猴一样上蹦下跳不着调的我,成天在连绵起伏的山中游荡,原野是一座漫无边际尽情驰骋的大舞台。哪里有一棵果树,我们便像蜂群寻找花蜜一样,天天守候在树下。
一道道地坎上,悬空生长着水桃、构桃、秋子、海红,它们对我的吸引,接连考验和训练着我爬坎上树和冒险采摘的能力。果子熟时,眼瞅着它们红的红、黄的黄,但就是够不着,可望而不可及,心里就像望梅止渴,只好用长棍打,或者上树摘,生的被可惜地打落,过熟的则轻轻一撞,就直接掉落到地上,摔烂的果子,让我很心疼。
那时候没心没肺,直知道满山游玩,对家里的匮乏漠不担心,只关心全庄有多少果树,长在哪块地方,啥时候成熟,怎么样去摘,我却心中有数,了如指掌,绘图般刻记在脑海里。
堂哥家的房背后,有一台很窄的自留地,种着喂猪的聚合草,长着两棵六月鲜品种的青苹果。开镰割麦时,苹果就长成形了,有小拳头那么大。果树生机勃勃,但树忒小,只结着能数清的十多颗苹果,惹得我们二十几个牙长般的孩子惦记,早晚不忘围着树看,挖抓不到手的苹果,勾走我们的魂,酿成一个个黑甜的梦。
我既想吃到苹果,又还得帮堂哥看护好这果树。为了让苹果长熟,我“间谍”般一刻不离地混在孩群中。每当有人提议去偷苹果时,我以堂哥说他不去田里等假情报,破坏他们的密谋。最后,他们甩开了我,故意躲避我冷落我,不和我玩。待堂哥家碾场那天,我想摘一颗苹果,像往年那样放在拖拉机水箱里煮着吃时,两棵树已被洗劫一空,只剩残枝败叶。
堂哥埋怨我,趁大人忙时带别人家娃祸害苹果,我哑口无言,说不清相干与不相干。如果两棵苹果树会说话或者长眼睛,该有多好。我无地自容,保护不了苹果,还得罪了朋友。苹果也等不及长大,先被摘光了。没有吃上苹果的我,只有指望伯父家院里那棵黄元帅。
我踱步树下,一早一晚地数,清点苹果有没有少。有一年,麻眼不分的鸡把树当窝,我怕它啄坏苹果,把它赶下来,不注意时它又爬上树杈。有一天,我无奈地恨鸡时,突然发现,当有小孩溜到树下,或者动手去摘苹果时,鸡会扑闪着翅膀,叫出声来,吓走小孩。我讨厌的鸡,原来才是果树忠诚的保护神。那一年,鸡护卫了一树苹果长大并长熟。伯父和父亲把摘满筐的苹果,每人分了两颗用于过中秋节外,最好的苹果存放到了棚架上。等到过年时拿出来,香气瞬间飘满屋子,皱巴巴的果皮蔫得没有了水分,嚼起来绵透的,还不如倒瓤的西瓜,但足够虚荣的我们边啃边跑,拿着满庄去“炫耀”。
与果树为伴的童年里,春天一来,院边地边村前村后的樱桃树次第开花,从低谷向高山,从山脚向山坡,粉粉嫣嫣,团团簇簇,远远望去,像一片片没融尽的雪堆。刮上几场春风,再下几场春雨,樱桃便花尽果座,以另一种期待在枝头妖娆。幼小的青果三两天长出来,像一颗颗泡胀的豆子,青绿,瘦小,纺锤状。太阳一天天照过谷雨节气后,天像个魔术师似的说变就变。白天还在地里种番麦,放苗,点瓜点豆,入夜后,人一睡着,就偷着下雨。天亮后,太阳又出来了,风和日丽,天明净如洗,像湛蓝无边的幕布。
青青的樱桃,在将要快熟的几天间,一天一个样,仿佛它们平日蓄积已久的能量和养分,全部要倾注到果实上来,让它们长肉,灌浆。它们被追赶般进入成熟,渐渐膨大的青果,一点点出现腮红,然后不断泛红,随着果肉的充实和膨胀,樱桃突然像一夜间被充过气注过水一样,饱满而浑圆起来,看起来多汁,红亮,透明。
太阳接连照彻几天,旧院的老樱桃果,便像一珠珠通身晶莹的红玛瑙,果皮剔透,点亮一树的小红灯,娇红欲滴,泛着石榴籽的光泽。我和姐姐带着竹篓罐,拿着长棍和勾,搭着板凳摘。半晌,竹篓罐没有摘满,樱桃核却吐了一地,好在祖母呼唤,我们便无功而回。
山中人家成群结队摘樱桃,在院里,在田间,支着凳搭着架摘,一筐筐樱桃,送到了镇上的罐头厂,加工后装在玻璃瓶里,成为当时名噪省内外的贵重物产。
乡间无处不生的是杏树,童年里常吃的是山杏,它们多属野生。谁遗个杏核,埋进土里,没两年,小苗就一尺多高了。因为杏树结果,活着的杏树都深根固柢,浓荫如盖。
在夏家塆山腰出乡入镇的地方,叫杏树垭豁,赶集的人在这里歇脚,收山货的人在这半路上等候,送行和接客的人约定在这条必经之路上,而成为一个地方的疆界,和小镇人人皆知的醒目地标。爱哭爱闹和命里缺木的娃娃,按风俗拜杏树当拜大。树干上,时常贴着祈安的符贴:“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走路君子看一遍,一睡一个大天亮”。树梢上,飘动着谁家许愿还愿的红布,让沧桑的杏树,看起来独具几份神秘和灵气。
在万壤之巅的山岗,周围的山坡旷野全是焦渴的旱地,这一棵枝叶茂密、老态龙钟的杏树,像小镇饱经风霜而又慈祥的一位老人,独伫于塬上,每年按时开花,应节结果,撑起浓密的凉荫,只为给翻山越岭走长路的人,缓解心头的旱灼。名叫杏花的姑娘,从这棵树下相亲,又被背嫁妆箱子的送亲队伍,送过这棵树,向顺梁缠绕的车路走去,送到了山那边。
伯父家房背的坎上长着一棵杏树,树形歪歪扭扭,斜卧在檐渠上空。我们利用一根树干横展在房背的姿势,挂上两根麻绳,绑上一截木板,便吸引来无数的伙伴,争抢着荡秋千。婶婶看见几个娃娃站在木板上,怕摔伤了怎么办,喊住哥哥去解绳:“不长心,树压死了,你们还想吃杏”。我们默不作声地散场,去追寻和观察别处的杏树,然后惊异地发现,小杏树一开始破地出苗时,嫩苗就长得不端。仔细去看,满庄的杏树,就没有能长高的,它要么趴在坎塄上,要么长在房山花闲地里。
一群接一群的伙伴们在杏树上爬上爬下,坐在树梢玩,两只胳膊抓住树干吊猴,比谁吊的时间长。坐在秋千上不下来,不知道天黑夜深似的。我们从杏花开时,爬到青果挂苞,摘下一颗青果,比谁有敢吃的胆,狗蛋咬开杏子,眼睛眯成一条缝,把还没长硬的杏核一挤,一包水浆溅出来。我尝了口青杏,酸得直咽口水。
祖母忍不住说:“你们一帮娃,迟早要把那树,给压死”。
到了杏黄天,满山的麦子将开镰收割,我们摘一帽壳金黄的杏,坐在横穿公路的涵洞里,吃杏,吐核,砸破杏核,香仁子就吃掉,苦杏仁拿回去晒干,攒多了可以换点盘缠。
现在,我的儿子长得都比我高了,年龄比我还大的杏树,还是老样子。
杏子黄后,李子肥熟。
李子树,是时令极强的一种冷背果木,人们似乎记不起有意去栽种它。主要可能是因为“桃饱李伤人”的说法,李子吃多了伤胃食滞,胀气伤身。而栽果树的初衷,图的是哄小孩,给他们解馋,打牙祭。这样一来,树小果繁的李子因为不受欢迎,并不多见。它们零零星星、可有可无地生长在某一个废弃的园子里,三四棵长在一起,互相授粉,春天开着一丛丛雪白的花,十分好看。花瓣全部盛开后,如果下一场大雨,李子花就全败了,零落成泥碾作尘。
是不是这世上美丽的花,都经不起风雨,我弄不清究竟。但一场细密如丝的春雨,确实能把一园子的花,一夜间打落光尽。
爱爬树的我们,嫌弃李子树虽算是树,却瘦弱得承载不住我们,而无视它的存在,多少回玩耍,往往被我们疏忽或放弃。只有快放暑假的时候,李子已从蓓蕾、从樱桃那般小的青果,长到小核桃果那样大。我们这才奔走相告,呼喊结伴,跳坎越坡,去摘李子。
成熟的李子果,表面覆着一层葡萄身上的那种果霜,用手一搓,显出青青翠翠,用力一掰,果肉便分成两半,咬一口,又甜又脆。直到树上的李子被摘完,那里便一年间没有了我们的脚步。
亦甘亦苦的童年里,最不能遗忘的一段生活,是母亲拼命养蚕的那二年。
我们窄小的三间瓦房一间耳房子里,屋内所有的炕上、地上、麦篅上,都放着蚕筛。蚕儿吃桑叶的声音,陪我入眠,又呼唤我醒来。
夏家塆一山比一山高的八十一道梁上,一台台梯田堆叠而起,每道梁间,都种着大片大片油绿绿的桑树,满路上跑着背桑叶的人,却很少有人摘果吃,也没人说桑椹有多好吃、有多营养。那个年代的人们,大家关注的是粮食五谷有多少,蚕茧买了多少钱,一山的桑园里你占了多少片。大家全身心地投入劳作,都想变着法子抢着时机,从土地里多挤出些油水来。
最繁盛的时候,乡亲们家家户户都养蚕,镇上的蚕桑站收购茧丝的季节,几十个村庄的蚕农把十几亩大院围得水泄不通,毛驴、骡子、牛马的叫声混响起伏,排队过称缴茧的人山人海,连着缴几宿了,还灯火通明。蚕桑成了庄稼以外,在种地之余就可以养活人的副业。
我们家承包的田产里,也有两亩桑园。等到蚕儿把一树树桑叶吃尽,又一天天吐出一笸篮一笸篮的茧,桑树一茬接一茬地新发着桑叶。蚕宝宝吐丝结茧,将自己包裹起来,白色的茧壳,像成千上万个的棉线团。母亲为了多赚钱,她在家中支起小作坊,将茧壳浸在沸水中煮,一点点抽出生丝,卖给收丝人或缫丝厂。忙完了一季的养蚕,一园子的桑椹果已由青变红,由红变黑,一树树的浆果,黑压压地熟透了,顾不上采,落了一地。
父亲觉得可惜,领我们打手电筒去摘,熟过季的桑椹,手一挨,就从树枝上掉下来,心急的哥哥摇一摇树,桑椹便哗啦啦全掉下来,摔得淌水,我一边蹲下身捡拾,一边挑选没摔烂的吃,越大的黑桑椹,汁越多,味越甜。摘回家的几篮子桑椹鲜果,被父亲拣洗后,装进一个坛里,然后密封,经过长期被酒浸泡,发酵,过滤,竟酿出了像电视上葡萄酒般宝石红的果酒,醇香甘甜,回味绵长。又一年,我们不爱呆在家中,大家争相跑去桑园捉松鼠。
黄土垒砌的高坎上,鼠洞密集,我们堵住十几个洞口,留两个洞口,然后往留下的洞口里挤进去三尺多深的蒿草,里面还卷上炮仗。点燃洞口的蒿草后,我们便爬上了桑树,大有“坐山观虎斗”的架势。得意忘形时,坐在树枝上的我们,嬉笑着,松开了抱紧的树干,一晃一晃,桑树枝便被压折了,我们也掉下去,摔在春耕时翻熟的泥地里,所幸田土松软,均无伤碍。母亲发现,质问谁弄折了桑树,我死不承认去过桑园,但一字排罚站在屋檐台下对证,看一眼手指头和小嘴,谁跑到桑园耍过,那被印染上绛紫色果浆的痕迹,就全暴露了踪迹。
那年月,但凡做这类调皮捣蛋的事,我们谁都没有缺席过,也从没有人退缩过。
成天漫不经心地东跑西颠的我们,不在乎到底吃到什么,而在于和多少小伙伴们的疯耍。
到了冬天,还长在树上的水果,应该只剩柿子。我与柿子的缘份,已经在上中学那一年,才第一回吃。后村里,祖上留下来的一棵老柿子树,土地承包到户时被划分到集体,老树被砍后,做了村上办公用的桌椅板凳。家庭成分高的父亲,提起柿子心有余悸,从不说柿子的话题。
直到有一年晚秋,父亲带我们去进城,顺路去看姑姑。半道上,经过了草坝、东营两座小山村,那些人家的屋檐上,挂满待风干的柿饼,正在清晨凛冽的严寒中挂霜。
我们在黎明中赶路,先到姑姑家去帮忙干活,吃完中午饭后去城里,晚上连夜赶回家。
父亲为省往返12元的车钱,天没亮就叫醒我们出村,过了双河桥,上了岗子坡,又带上我们沿着峻岭走。那道官路叫丰泉山,我们钻进林中的石板小路,然后穿林,过村,下山,就到了一马平川的抛沙河,平旷的坝地,一直延连到城里。
那天,山路泥泞,我走得又渴又累,下了丢儿坡后,就坐在半山的水泉旁歇息,喝水,吃干粮,心里还在为父亲不带我们坐班车而生气、憋屈。一群上山的人和父亲打招呼:“(娃)姨父这么早,从小川都走这儿了?”他们的话语打破了我们置气的尴尬,我热情地望着走了一路气喘吁吁上山的他们。一抬头,不远的山地里有两株大柿子树,瘦骨嶙峋又鱼鳞般黝黑的枝干上,吊灯般悬挂着很繁的柿子,在雨后初晴的蓝天下红得夺目。
家里没有柿子的我,不顾柿子树是哪户人家的,脚步已离开水泉,向着树直奔过去。树又高又大,站在树下什么都够不着。我只好爬到树上面的高坎上,从伸展过来的一截枝条上,摘下来三颗通红的柿子。这时的柿子多次经霜,已经变软,我轻轻咬破果皮,连吃带吸,从唇齿甜到了心里。另外两颗,一颗给了哥哥,一颗我拿了一路,像揣着枚鸡蛋般小心翼翼,生怕它化了、破了,悄悄带回家后,送给祖母吃。
祖母爱怜地摸着我的头:“坚坚娃呀,那么远的路,你咋不吃掉哩?”
多年以后,父亲鼓起勇气,在院边栽下两棵柿子树,品种是射尖黄,一年比一年繁,父亲从地上给树枝撑着顶杆。
春夏之交,柿子从宿存的花萼里顶出幼果。刚长出来的柿子像小软枣,被增大增厚的宿萼罩护着。再长到寿桃那么大时,还是青果。待到快熟时,像桔子一样,变得黄橙橙、金灿灿的。待到熟透时,树上的柿叶落光,一棵风霜里不惧凛冽的树,挑着百盏千盏的“红灯笼”,在暖阳下宛如放光的红宝石。
父亲望着缀满枝头的柿子,心里面笑着。
这些年,他年届古稀了,高山上的地远得种不动了,便精心管护这两棵柿子树,冬天给它们剪枝、施肥、堆雪水。平日里,他喜欢坐在树下晒太阳,赶前来啄食的鸟儿,也不时会想起父亲和这个家族苦难的过往。他栽给儿孙的柿子树,是他心里接续祖先遗留给他的一个念脉,蔓蔓日茂,他打算再传留给我们,以慰先人。
压弯枝头的柿子,多得吃不完。为了储存得久些,当柿子青黄相接的时候,母亲用发酵的高梁、玉米和蒸馏的温水装缸,用泥封口,存放十天时间,便沤成了吃起来甜脆不会变软的硬柿子。若过了霜降,树上的柿子就一个个熟成一腔果浆,一层红色的薄皮包裹着,又软又滑。柿子到了一年中最甜的时节,特别适合牙齿不全的老人小孩吃。一家人坐在火盆边,烤柿子、烤馍馍,煨茶,生活的苦和甜,在柴火熊熊燃烧的火笑声中,五味俱尝了。
光阴似箭,在果树下度过童年的我,最能体会和惋惜流年的荏苒飞逝。
今年,我一如既往地展开着对乡土风物的寻求,特意带儿子回老家找寻果树,教他拍摄和辨认乡下的苹果花、杏花、李花,带他摘樱桃、摘桑椹,夹柿子,虽然他对我的这种“科普”不太认同,但我确实是想让他树立万物出于高天厚土的世界观,尽管他不可能再回到我们那散养爬树的山野中去生活,但我还是想让他清楚,再美味的水果,都不是长在果铺里,而是一棵棵在泥土里扎下深根,在水光热长周期的滋育下,栉风沐雨,才结出甜美的果实。
如果果树会说话,它们一定说的是甜蜜的花语。
如果我是那颗果实,那么童年就是那些果树,它们长在我心田,一年年枝繁叶茂,那些留给童年时的苦涩,现在想起来全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