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落木东逝水
——纪念柳木先生
原 莽
柳木先生离开我们了。
其实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已经感觉他老人家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但当看到我堂哥发来的信息那刻,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久久不能自已。我给文艺圈子一些平时很敬重他的朋友发信息:柳木先生走了。再无多词,那刻,也无以言表。朋友们立即回信息让我节哀,有的在电话里哭了起来。
柳木先生于我,亦父,亦师,亦友,是我文学路上的引路人,以致后来我弃文从商,他大为惋惜,当然,这是后话。
这几天,忙于先生的悼念活动,悲痛之余去翻阅他赠给我的著作《野火烧包谷》《两个啊嗬》《风动尘埃》《珍惜是缘》《乡风生处》《家茶原在野山中》等,每本的扉页都写着“侄儿覃乾惠存正之/叔父:覃义平”,看着熟悉的字迹,音容笑貌又回眼前,往事便纷沓至来。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镇上读初中,初二便在《作文》《中学生作文》等一些学生作文类刊物以及我县的县报《务川报》上开始发表文章,后陆续在国家级、省市级发表各类文艺作品,而这当源于柳木先生对我的影响。我家与柳木先生家仅距十余米,他家的房子非常简陋,唯有书房让这个栋陋室显得高贵:一张木床,一张书桌,简易的书架上挤满了各种文学书籍,连床的围栏上都支木板堆放着书籍,其中一个架子上堆着他发表小说、散文等一些样刊。那时,把自己的名字和文字变成铅字我觉得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但柳木先生给了我信心,这并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这山旮旮里不是也出了柳木先生这个作家吗?他那时在遵义已经很有名望,与文志强、司马赤、李发模、黄先荣、戴绍康等等众多知名的作家、诗人相交甚笃,我常常窝在他的书房,汲取营养。柳木先生一直把我这个侄子视如己出,因我写正楷字不错,他写的小说、散文基本都是我誊写后再投往杂志社,我便成了柳木先生作品的第一读者,恰是这点培养与提高了我的文学素养与写作能力,增强了我的写作兴趣。
我去西安杂志社工作后,柳木先生刚好也在县刊《洪渡河》做责编,我们叔侄俩书信来往甚多,他经常向我约稿。其实从那会起我已基本不投稿了,我任主编的期刊本身就是哲思类的刊物,常有同行投诗歌、散文随笔,为避嫌所谓交易,我干脆不再投稿。他却时常鼓励我:你有写作天赋,一定不要丢了,要笔耕不辍。我想,他约稿,就是为了时刻提醒我这点吧。
二零零九年,我辞掉杂志社的工作,转行去企业做管理,先后在老干妈、溜溜果园集团任职,我的成长与生活轨迹,始终是柳木先生所关心的。在企业做管理常常很忙,对他疏于问候,反倒是他经常电话过问,我都是匆匆寥寥几句就挂了。因工作原因,我很难回老家一次,总是匆忙而来,急急而去,但每次柳木先生都会要求去他家中吃一顿饭,叔侄俩合个影成了必要的仪式。有时我儿子跟随回来,他总会给个红包,用生硬的普通话找话题与我儿子交流,祖孙二人其乐融融。后来有了微信后,他每天清晨六点多准时发来问候语,这个习惯坚持到现在,直至他老人家病重无法使用手机。
近几年我创业,全国东奔西跑,投资上出了点问题。柳木先生甚为担心,见我经常凌晨四五点还在发朋友圈,便知道我又是通宵未眠,我每发一个朋友圈他都会关注点赞的,他便会电话或微信安慰:要宽心,少熬夜,每个人的人生都会有很多坎,跨过去就好了,野心不要太大,你一定会东山再起,我相信你的能力。每每这时,我反倒要去安慰他老人家,一辈子都在为我操心,我又怎敢说自己内心的千斤重?!在他的面前,我总是表现得轻轻松松,甚至还依旧不改年轻时放荡不羁的性格,让他放下心来。
柳木先生这一生,坎坎坷坷,受尽磨难,但始终秉持不屈意志,乐观豁达地去积极生活,有东坡之豪迈,梦得之怡情,在那块贫瘠的土地上成为一代人的励志传奇。柳木先生幼年丧父,由于成分特殊,不被当时的时代所接纳,少年独自到几十里山外求学,成年正值灾荒年月,又一人潜入深山老箐,支一窝棚为家,过着刀耕火种的日子。他做过石匠、木匠、篾匠,熬过柏香油,经历过靠挖苦蕨为生的“野人”生活,他却把日子过成了诗,《窝棚情歌》见证了那段岁月往事,《山深好读书》铭刻着他一生的志趣,《一叶诗情》更是他的精神写真,深山里飘出了阵阵墨香,他成为当地的“笔杆子”,远近闻名的作家。当中国再一次迎来春天的时候,他终于靠自己的勤奋努力站上了三尺讲台,走出了深山,历经二十多年的凄风苦雨,终于迎来生命的曙光。并将自己的五个子女抚育成人,飞出小山村,在各个领域有所建树,创造了属于自己的人生!
退休后的柳木先生,堂哥们给在城里买了房子,可他不愿住在城里,依然习惯住在乡下他自己亲自建造的那间老木屋。晨起而歌,享受着乡野的大自然,走窜乡邻,总是乐呵呵的平易见人,和年轻人打成一片,大家都喜欢叫他“老顽童”。也常有外地文友到访,简陋的木屋便会飘出阵阵欢声笑语。似梦得之陋室,成为人人往之的精神家园。在务川,可以说很大一批写作者,应该都受过他的庇荫,今天这片文学的土壤上能有如此茂密的林荫,应该有柳木先生的一份努力。
二零二零年的一天,堂哥在电话里沉重地告诉我,老人家已癌症晚期。我半天未缓过神来,整天乐呵呵、看上去精神矍铄的一个老小孩,怎么说病就病了呢?!我忽然揪心起来,这些年一直是老人家在关心爱护我,我却忘了他已近耋耄之年,这刻才发现他已满头霜发。
二零二二年正月十九,柳木先生八十大寿。在柳木先生生日前,我本想写一篇关于柳木先生的文章,但这些年疏于为文,怕写不好,写了几百字后就搁置了,不料成为遗憾。我这个他这生引以为傲的侄子,他给我写过评论,向他的朋友极力推荐过我,我却未给他写过只言片语,甚至早已剥离文艺圈子不再舞文弄墨,想来惭愧不已。
柳木先生与癌病抗争三年了,近些时日发声都困难,有几次我去看他,他已仅剩下皮包骨,入食只能是些稀软之物,他完全靠毅力在续自己的生命。他从来不在晚辈面前表现出病魔带来的煎熬与痛苦,我内心十分难受,但得表现出轻松的样子,与几个堂哥说说笑笑,尽量让氛围不沉闷,而出门后,从电梯到地下车库,我竟发现自己的眼里已噙着泪水。二零二二年十二月十日那天,我特意又和文友李燕冰去家里看望他,不料他已经病危住进医院,因疫情原因无法去医院探视,而十三日凌晨噩耗就传来。凌晨一点,我正在看书,恰好家族里一个孙辈的小伙子打电话死磨着叫我去宵夜,我们喝了点酒,他们年轻人去唱歌,我推辞不去,就一个人莫名地在冷冷的大街上走了很久,内心有些莫名的不安,回来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洗漱完靠在床头看纪伯伦的《与灵魂私语》,五点左右就收到堂哥的微信信息。
诗人博尔赫斯说,永生是无足轻重的,除了人类之外,一切生物都能永生,因为它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去殡仪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人类因为有了生死,我们才如此地渴望生命的永生,但似乎又更显得生命之轻,或许死,让生命才有了意义。人是向死而生的,我明白了柳木先生为什么走时那么从容,他践行了他生命的履诺……
柳木先生安息于老家的茶园公墓。垒完墓,我一点一点撕掉墓碑上的的拓纸,这么多年来,一直受他庇荫,却不曾为他做点什么,我想这是我给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无边寂寞付黄昏,丹心如故寄明月,心又悲戚。
这里山林葱茏,虎踞龙盘,福临祥瑞,愿“这片平静的房顶上有白鸽荡漾”(瓦雷里《海滨墓园》)。我知道我们今生不会再见了,但仿佛又还会再见,我向远山看去时,天色苍茫,仿佛他也在山巅看着我。那样慈祥,那样充满时间的禅意,仿佛时间的礼物。
2022年1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