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男噩梦
作家二顺所居住的山城东关院里,有棵粗壮得两人合抱不住的梧桐树,树身比三层楼还要高出那么一截儿。时值深秋,树上枯黄的叶子早已随风而去,枝杈托举着的那个鸟巢便更显眼了。
星期天吃过早饭,二顺坐在电脑桌前,总想着要创作一篇小小说,赚点儿小稿费,耐何灵感却不来光顾,时光一寸一寸白白溜走。百般无奈之际,他去玻璃窗前玩吹水泡,同时观察那对在光秃秃的树枝上上蹿下跳的小鸟儿。
二顺是跟女儿秀秀学会吹水泡的,在一个洋瓷杯子里,倒些肥皂水或洗衣粉水,用一个细塑料管一吹,就吹出好多水泡。灵感不来,二顺就一直吹泡泡,吹一个,爆一个。他要一直吹到写作的灵感来临,才肯停嘴罢休。
夜里,二顺也常常翻来覆去睡不着,无奈只好服下两粒安眠药,才能迷糊三四个小时。二顺的失眠症是他和他老婆闹离婚那段时间落下的,他俩离婚最受伤害的是秀秀,那年她才八岁,变得整天郁郁寡欢,无精打采,见谁都跟有仇似的。好在秀秀好学,读初二那年就成为小有名气的九零后小作家了。
秀秀在短篇小说《二娘》里头写道:“秋天,树叶凋零,我独自一人在田间小道上散步,观望被晚霞染红了的天空。有一只悲鸣的孤雁,正在振翅南飞。我想,难道我也是只失散了的孤雁?不,我比孤雁还孤单,还可怜……”
“我何尝不是一只孤雁?”这么多年,二顺一直很少外出串门,因为见到人家夫妻和睦的情景就羡慕嫉妒不已,如同躲进自我封存的陋室,过着一种世外桃源的惨淡时光。夜里,二顺的电视机故意放着,关掉就睡不着。这个习惯由来已久,好像有声音陪伴着,自己才能安下心来。
一天夜里,坐在电脑前的二顺隐隐约约听到窗外有鸟的嘀咕声,夜很深了,它们在谈论什么呢?是商量孩子们的婚事?还是在与情人幽会?是不是鸟儿们的智商和我一样的简单?可在婚姻这方面,人得向它们鸟类学习,相濡以沫,忠贞不渝。想到这里,二顺就抑制不住笑出了声——那自己不成鸟人了?
起风了,二顺隔着玻璃窗朝外探望,这风肯定来势凶猛,因为灯光照耀着的梧桐树枝在大幅度地摆动。那只橄榄球般大小的鸟巢,随着树枝的晃动而左右倾斜,摇摇欲坠。灵感突如其来,一首小诗《鸟巢》浮出寂寞的水面:“家在寒风中颤抖/犹如一稞悬挂着的心/在梧桐爱的怀抱中/再大的风浪/也无法动摇她回家的意志/……”二顺认为这首小诗写得还不错,如若再能加点料,润一下笔,发给《诗刊》杂志,肯定能弄个百把几十块钱回来。
秀秀大学毕业后就去了南方。二顺知道,南方也不是那么好混的,一没房二没车的,一切都得从头开始,那谈何容易?于是二顺想为女儿攒点钱,能帮一把是一把。
二顺想逮空跑出租,他手里有A型驾驶执照,可那辆破旧不堪的五菱面包车,已经1200元卖给废品站了。凭眼下这情况,买辆二手车,怕也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一天上午,文友王军为老父做寿宴,二顺和城南的一位大腕儿坐在了一张桌上。二顺听大腕说,他刚买了一辆豪车宝马ⅹ1,二顺留了个意,酒场散后磨蹭着没有即刻离去,二顺想让王军问问,人家用不用请代驾。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二顺去催问,王军拍了拍光脑瓜儿,说:“嗐,瞧我这记性,咋把老哥你这事给弄忘了呢?”
王军刚擢升为城建局副局长,应酬多,健忘也正常,责怪屁用不顶,最好的办法是坐催。二顺抑制不住把秀秀到南方打工,准备想买房的事说了说。
三天后,二顺还真的就开上了豪车宝马ⅹ1。夜里,大腕有事忙着,二顺随叫随到;夜里,大腕无事闲着,二顺也就跟着偷懒不出门。
后来,这个副局长王军又给二顺介绍了一个女人。女人的男人是个企业家,前年在一次车祸中丧生了。
女人婆家是蔡屋村的,人长得水灵,怪秀气的。
头回见面,二顺说:“丑话说在先,我人长得就这鬼样,家底儿也不厚。”
女人说:“谁信你的鬼话,你们这些拿笔竿子的人收入高着呢,听说一千来字的稿费就有好几百。要不你怎么开得起豪华的宝马车呢?你这人也太低调了吧!”
“真的,我女儿正在上大学,每年花费不少呢!”二顺睁眼说瞎话时,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穷怕啥?人只要有雄心,以后有的是赚钱的机会!你们那个什么文学奖来着?对,就是那个诺贝尔文学奖,听说那奖金高达五百多万吧!”
女人见二顺不吱声,接着又说:“今晚我就不走啦。”
“这……这怕不合适吧?”
“有啥不合适的,两相情愿,上帝也没空儿管这闲事。”
“我觉得不合适,真不合适。”
“窝囊不窝囊?一个大男人,咋婆婆妈妈的?”
“我觉得不合适,真不合适。”
女人这一走,再也没登过二顺家的门。
气温一天比一天低,手指快冻成红萝卜了。一天初夜,窗外簌簌簌簌响,雪花落在地面上,越积越多,将周围的黑暗映衬得似是而非,模棱两可。凌晨两点左右,二顺忽然醒了,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他又想起了那个被自己拒之门外的女人。
一天傍晚,秀秀在电话里说:“爸,别把自个儿搞得太累,我自己现在也能赚到钱了,一个月有3800元呢!”
二顺说:“该花就花,正长身体呢,别不舍得吃,一个人在外不容易。”
“爸,你一个人在家,太冷清了,要不,还是找个伴吧!”
“净胡说!记着,只要你上进,爸啥苦都能受!”
一个男人的难,似乎不在吃穿上,这些都能将就。有工作,又有外活儿干,自然进项就多,累点儿算个啥哟!可二顺弄不明白,在外边累得够呛,走路都犯迷糊,回家撂床上竟又精神起来,眼皮硬是合不拢,得吃安眠药才能小睡一会儿。
早晨起来,二顺又想起女儿的话,“家,太冷清了”,冷清得直想跟猫啊狗啊吵一架,可惜为省钱,没养猫养狗。
二顺不愿回家。不回家能去哪儿呢?那是家吗?整个一冰窖。秀秀不回来,二顺是饭懒得做、衣服懒得洗、地板懒得拖、桌子懒得抹、换气扇懒得开,屋子里烟味、酒味、鞋子里的脚臭味、枕巾以及衣被上的汗垢脑油味儿混杂在一起,比猪圈强不到哪儿去。进入隆冬,气温降至零下五度、零下十度,还在降。茶杯里结了冰,脸盆里的水也结冰了。二顺没生火取暖,那不得花钱吗?蜂窝煤球价格见涨,每天烧五块不多吧,一天的饭菜钱就给烧没啦。
二顺睡觉时。秀秀打来电话,问二顺:“爸!家里生火没?我看天气预报了,今晚咱们那儿有暴雪。”
二顺说:“生了,生了,爸是大人,不生火也会用电子暧炉。你一个孩子家家的,操哪门子心?把自个儿照顾好,比啥都强!”不过,二顺确实去商场看过暧炉的,但他嫌贵舍不得买。
入夜,果真下起了暴雪,大团大团棉花般的鹅毛大雪,无可奈何地飘落。它们聚集在一起,以为会暖和些,但似乎更寒冷了,仿佛劫后余生。电视里播放着《红楼梦》,二顺看完一集,又找《西游记》,又找《三国演义》,又找抗日大片……故事片找不到了,二顺只得闭了眼,听央视中文频道,主持人说今年12月1日是第15个“世界艾滋病日”。
深夜,二顺总盼着那个女人的电话铃响,那样,闲置的嘴巴就会派上用场。要不,真的像秀秀所说那样,再找一个女人?
迷糊中,突然有了敲门声。
二顺把门拉开了一条缝隙,谁知那个副局长介绍给自己的那个女人却用力挤了进来。
女人进来后,还说:“今晚我真的不走了,就睡在你这儿。”而且还边说边脱衣服。
眼看着拦是拦不住了,她那雪白细腻光滑如瓷的皮肤,在灯光下相映成辉,二顺简直不相信这个女人的皮肤有这么高雅细嫩。
二顺觉得眼前这个女人,从头发前额、鼻子嘴以至脖子胸脯,曲线没有一处不恰到好处。同时她的气息匀调而略带急促地吞吐着,二顺彻底陶醉了,于是更贪婪地看着她。二顺已看出她那一双闪烁的黑眼瞳里燃烧着热情的火。
这也是二顺与老婆离婚后,第一个女人如此主动地向他示好。不过让二顺感到意外的是,等到两人一番云雨后,这个女人却丢下一沓钞票,转身扬长而去。事后,二顺吃惊地数了数钱,整整2000现大洋。这2000现大洋不多不少正好顶得上二顺一个月的工资。
“真他妈的出鬼了,搞女人还有钱进?难不成这个女人还真的把我当成‘鸭’了?”二顺边骂边感觉到自己的咽喉痛了,四肢也无力了,而且还有头痛、关节疼痛、恶心、呕吐了。不,还不止这些,还有腹泻、皮肤都出疹了,总之二顺觉得自己的未日来临了,自己肯定是染上了艾滋病这种绝症了。
然而,正当二顺在惊恐中被吓得大汗淋漓时,却被电视剧中的那个艾滋病患者绝望的惊叫声吓醒过来了。当二顺用力掐着自己的脸蛋时,这才明白自己刚才不过是做了一场噩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