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下)
母亲在的时候,一般炒白菜基本无油,锅烧热以后,白菜洗净带点水下锅,翻炒几下,加一点盐,放在今天就是正宗的减肥餐,而且是无公害有机蔬菜。带着热气的白菜加上咸菜就着米饭,家人也比较知足。条件好一点时,用香油炝锅,加上一勺猪油,油化后,倒入洗净沥干的白菜,呲啦一下,略微翻炒 ,出水后加入盐,鸡精出锅,热气腾腾,鲜香美味。如果来人,将白菜杆斜刀切成片,豆腐干切成菱形块,青红椒切成片,肉消成薄片,抓匀淀粉,先用油炝锅,倒入肉片翻炒,依次加入蒜片、青红椒、白菜杆、豆腐干,大火煸炒,加入生抽、盐、鸡精出锅。鲜肉的酱色、豆干的土色、辣椒的碧绿火红、菜杆的洁白,一盘菜不亚于一件艺术品。
母亲去世很多年了,偶尔想起母亲炒的菜,心中不禁怅然。家里都是土灶,烧饭时,我在灶间弄火。每当伴晚,母亲系着围裙,煤油灯昏暗,灶间烟火气氤氲,在勺子与锅碗的碰撞中,母亲总能制造不少的美食。多年后,父亲总是说家里完全靠母亲,母亲靠得是筷子撑门。家里亲戚多,条件大多较差,但对这个小姑都服气,不知母亲用什么办法让来的客人满意,这是我多年都没弄明白的事。简单的一日三餐、亲朋来往的聚会,母亲当时的用心自是不可少。
白菜当然还有其他吃法。有一年冬天我在一个村庄选举。住在当地的村长家里,冬日农闲,下雪后,村庄里只有三件事,婚丧嫁娶、杀猪。每天都有猪肉。村长将白菜洗净,装在沥水的篮子里,炉子用木炭生火,瓦罐里葱姜蒜烹好的红烧肉,嗞嗞冒油。瓦罐斜置炉上,肉边倾出一大块油汪汪的空地,村长将白菜一点点的烫,一口白菜一口酒。白菜沁在油里,由硬慢慢变软,绿色慢慢变黄,一口下去猪油的香,植物的鲜甜,葱姜蒜的味道在嘴里爆开,真有吃了猪肉滚白菜,皇帝老子不及吾的感觉。最高级的吃法当是一年在深圳,朋友宴请,有一盘白灼菜心,一颗只有嫩嫩的几片菜心,跟明前的芽茶类似,两叶一芽,整齐的码在盘子里,鲜嫩适口,事后一问一盘菜用了几十斤大白菜,用高汤焯水,好则好,可惜浪费太甚。
山水之地,都是鱼米之乡,大抵食物略有盈余,鲜货无法长期保存,便形成了腌制的办法,蔬菜里腌制量最大的当许白菜。一到冬天,家家都比较忙,乘天晴将腌渍酸菜的大缸从厨房里搬出,洗干净,放在屋外曝晒。不能留一点水渍,不然腌制的酸菜就会毁掉发臭。新鲜采摘的大白菜洗干净,一颗颗搭在自制的人字架上,一排排整齐鲜亮,就像舞蹈的淑女,头戴白帽。身着白衣绿裙,风一吹,翩翩起舞,整个村庄都是植物特有的芬芳。晾干水分后,将一层白菜一层盐的整齐码入大缸内,码到中间时就需要人工上缸踩结实。本地信奉脚臭的人踩白菜特别香,而且不会发臭,这个活儿一般都是我干,平时脚臭被嫌弃,一到腌白菜季节,我就成了村庄里的香饽饽,一天要踩好几缸酸菜。白菜踩紧实后,用洗干净的大石头压紧,过几天白菜就会出水,石头压住保证白菜一直在水下,如果白菜浮出水面就会发黑。十几天的时间腌白菜就可以吃了,判断腌菜好坏的标准就是腌菜是否金黄透亮,闻起来味浓入脑,尝一尝微酸咸香。南宋朱敦儒《朝中措》一首:“先生馋病老难医,赤米餍晨炊。自种畦中白菜,腌成饔里黄齑。 肥葱细点,香油慢炒,汤饼如丝。早晚一杯无害,神仙九转休痴。”可见自古以来好的咸菜就是金黄色的。
最简单的吃法就是香油炒腌菜。腌菜比较吃油,就必须多放点油,油热后倒入切碎的腌菜,略炒一下,加入一勺辣椒糊,让咸菜均匀的裹上辣椒,这道菜一年四季都会出现在饭桌上。我上高中时,离家远必须住校,母亲将炼猪油的油渣切碎,豆干切成小丁,油渣翻炒后倒入切碎的腌菜,加入豆干丁,再加一勺辣椒糊,出锅装入玻璃瓶带到学校,在学校只要打一个蔬菜就行了,这样的菜带到学校只能管一天就被哄抢一空。农家冬天以咸菜当家,咸菜最适宜的烧法是配肉,各种肉。鸡牛羊猪都搭。当然搭配最多的还是猪肉烧腌菜。白居易有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欲饮一杯无?雪天,室内燃起火炉,炭火哔哔啵啵的燃着,五花肉切大块煸香,加入姜蒜、大料、桂皮、八角,释放出香味后,用盐生抽、酱油调味,加入腌白菜,白菜吃油后,稍加水煮开,最后必须加上一勺辣椒糊,连汤一起倒入砂锅,文火慢煨,肉酥烂时开盖撒上葱花,炉子里嗗嘟嗗嘟的冒着热气,围桌而坐,父亲就酒,我们下饭,冬日所有的温度都在一锅腌菜烧肉里。
当然,除了腌渍,还有另外一种保存方法,就是脱水。选一大晴天,将洗净的白菜入开水,加盐焯一下,挤干水分掰开,放在筛子里自然晒干保存。吃的时候拿出来,用开水泡发,五花肉切成厚薄均匀的片,用姜蒜葱加上料酒酱油腌制,八角、桂皮、花椒炒香碓成粉,大米炒成微黄也打成粉末和香料伴在一起,捡起葱姜蒜,用米粉加入盐生抽,少许水拌匀,泡开的蔬菜干放在下面,伴好的肉均匀码在上面,放在饭头上蒸,饭菜同时熟,简单省事,起锅时满屋的菜香肉香。最令本地人喜爱的是腌猪肉蒸白菜干,选肥瘦相间的猪肉,切成薄片,盖在菜干上,什么都不添。蒸熟时取出,咸猪肉降红透亮,白菜干吸足了油,肉香微咸,菜软略甜,简单的重合,构成了美妙的平衡,总是让人欲罢不能。
时光易逝不回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我也早早从农村搬入城市,钢筋混凝土的地方再也找不到种菜的地方,周围邻居有到附近郊区垦荒的习惯,种的白菜偶也送给我,不过不再是大白菜,都是圆白菜。白菜都是整颗的,和小时候摘得白菜梆子不一样,一层层的剥去,剩余嫩嫩菜心,用开水焯烫后,一切两半,再调一料汁凉拌,鲜鲜甜甜,女儿很喜欢吃。白菜梆是大人的菜,准备一点蒜末,几颗干辣椒,锅热后,倒入香油,先炒香蒜末,加入干辣椒,放入切好的白菜,不停翻炒,出水后添加点蚝油,撒点盐和味精出锅,白菜微辣脆爽,下饭的不二之选。
袁枚《随园食单》里有很多白菜、青菜的吃法,如白菜炒食,或笋煨亦可。火腿片煨、鸡汤煨俱可;青菜择嫩者,笋炒之。夏日芥末拌,加微醋,可以醒胃。加火腿片,可以作汤。亦须现拨者才软;炒台菜心最懦,剥去外皮,入蘑菇、新笋作汤。炒食加虾肉,亦佳。刚开始看的时候茫然不知所以然。火腿。笋、蘑菇,根本在我小时候的记忆密码里闻所未闻。
我喜欢吃农家白菜,无论清炒、腌渍,虽是简单,却得人间真味。菜羹潭言:嚼的菜根,则百事可做。张大千则书:冷淡生涯本业儒,家贫休叹食无余。菜根切莫多油煮,留点青灯课子书。
入市太久,繁华太甚,至今桌上已难觅白菜之影,大鱼大肉,海鲜河脍,酒酣之余未尝不思当初母亲的素炒白菜,“绿蚁交春熟,灯花入夜开。两畦堪小摘,不见故人来”。
一道白菜也是一方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