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回遗孤
那条古怪崎岖的小路开满了番石榴花和野百合,夏天的时候郊游的人坐到这里谈天说地,这里广阔的乡村生活图景也会引来那些巴黎艺术沙龙上的田园派画家。就像市区公园中心的精美雕像一样,让人忍不住顿足观望,大片的荒野、裸露的地表和碎石子环绕着的那片独立的山丘一直向着地平线无限蔓延。然而就在那里,就像一处奇迹的绿洲,警觉而苍老,似乎依稀在用它那种凌乱而又蓬勃的生命力辨识着如今这个模糊的时间点。
从纳皮尔下船,我租车穿过新西兰中部去拜访我的叔叔麦格。不做农场主之后我有将近两年时间没见过他,据我所知他仍然在贩卖葡萄榨汁机,在那个秀丽而又迷人的山村,在一片毛利人战争废墟的旁边。那里之前我曾来过一次,不过他具体什么时候搬离澳大利亚来到新西兰我已经记不清了,或许是在十几年之前。而当年我们就住在澳大利亚的同一片洪泛区里,在旷野中遥遥毗邻,在那里我曾留下难以掩饰的伤口,而那时的诸多往事至今也仍像迷一样让我困厄。
那是在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当时我和父母正从上海来到澳大利亚,相较于我住惯了的上海,这个地方广阔而又平静,白天似乎无限长。我记得那个时候我的脑海中一直有一个荒唐的想法,就是当我望着居民区以外浩浩荡荡的褐色干土地时,我会涌起一股并不明确的悲伤,心中不禁会升起疑问:眼前我所见的这个地方究竟埋葬了什么东西。——那片时空给我短暂的童年的尾声填补了也许后来我才意识到的荒凉与神秘。
我父亲腿脚不便,最初我们雇了当地人帮我们收拾新家和带我们认识周边地区,他们大部分是十几里外一家加油站的雇工,认识我的叔叔麦格。我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在这不久以后。那时他刚出完一次远门,回到澳大利亚不久就拜访了我家,由于他的即将到来和到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家都显得很热烈。这点直到后来我才感到很是难以理解。
我们居住的房子在一片被填平的沼泽地的背面,是那里众多农舍中平凡的一户,有着并不起眼的花园,每年春夏两季野草疯长,我们疏于管理,使它显得倦怠而垂涎,后来我们不得不竖起一道树篱,阻隔我们房子的主体和那草木泛滥的花园。一天下午,我看到一个陌生的身影微微弯曲身子在那已经被遗弃了的花园里一路披荆斩棘,打开树篱上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步入我们农舍的前厅,后来不等我询问,他就主动向我打招呼,问候我的名字。
那天下午的那一幕在我年少时的回忆里具有着如今的我都难以估量的重要地位,多年以来我逐渐认清了这一点。在我长时间的注目中,我看到他第一次察觉到我,那时他站在前厅走廊的转角处,正边掸掉身上的灰尘边环视四周。他看到我的那一刻——如今我越来越明白,那是一副受惊的表情——接着,他几乎像是爬到我的跟前,在此期间表情也变得自然,甚至流露出几近惊喜和温存的面容。当那个陌生人自述他是我的叔叔麦格时我看到他的模样和身形,那是一副健朗的身形,腰身笔直,体型适中,穿着黑色牛仔裤,上身身着迷彩夹克,里面是卡其色衬衫,头戴一顶硬边圆帽,被帽檐微微压实的头发稍显绻曲,脸色是一种淡淡的蜡黄中透着微红,两颊平整,薄嘴唇周围的胡茬显得十分得体,神情显得坚定和善,他脸上挂着松弛的微笑,不知道为什么,我能感觉到他坚持这样做的那份努力。
他这样到来使我的父母显得慌乱无措,那时候父母共同出现在客厅里接待他,而我则兴致冲冲地跑到仓库去偷枪,幻想着能在沼泽地对岸的洼地里射兔子。那时候我有一种强烈的感受,在上海时我父亲房间里曾有几把豪华猎枪,而它们不知为何都找不到了,不过幸而我们家多了一把老式猎枪,唯一的一把枪,我父亲对它并不特别爱惜,我总能趁他不备偷偷拿它去射击。我记得我最终得愿以偿,但却空手而归,相较于我十五或十六岁的那一天下午的光景,我已经无力去回忆,可那天下午我回到家推开通往客厅的那扇门的时刻我却记忆犹新。
我打开门的时候看到父亲一言不发地转身面对墙壁,母亲则向麦格叔叔俯下身子,而我之前刚刚见过的那个陌生人,就在母亲的旁边,朝背对着他的父亲下跪。我发觉我愣在了原地,等我缓过神来,我没有退缩,寻找着母亲或父亲的目光寻求解释。然而他们开始都没有看向这里,似乎沉浸在某种巨大的情感之中没有注意到我。就在这时,我反应过来,我发现相较于父亲和母亲麦格叔叔仿佛更平静,他跪在那里,上身却依然笔直,眼睛看着斜前方的地面,手掌向下扶住自己的大腿,但在我这么觉得之后,我突然又觉得母亲也很平静,父亲也很平静。最后,令我意外的是我也显得很平静地走了进去。
“儿子回来了,”这话是母亲说的。我看了看父亲,我发觉他似乎在更早的时候就转过头来看着我了,一时我很难辨清父亲和母亲是哪个先看到了我,可我看了看麦格叔叔,发现他依然瞅着地面,只是目光回收,笔直的身子往前压了。
“你是说,嗯哼,你给老李查德下跪的时候,神父就这样,像我这样,走到你前面,回过头来,把你的帽子从头上轻轻摘走?”父亲这时忽然带着疑问腔调地询问道,同时把身体侧转过去,直到完全面对麦格叔叔,并把他那顶帽子从头上摘下来。“是这样对吗?”
“可怜的老李查德,”母亲附和道。
这时麦格叔叔突然把手一扬,“你说说我,戴帽子戴习惯了,闹了笑话。”
父亲也爽朗地笑起来,向麦格叔叔递过手去,我发现他偷瞟了我几眼。
“哈哈,哈哈。”
三个人一同笑着,麦克叔叔则想要从地上站起来,这时我看到他被压趴的头发上有一圈很深的帽子压痕。他有点艰难地站起身来,母亲则在旁边扶着他。这时父亲的身躯侧过来挡住了我。
“你叔叔这个帽子呀差不多要跟他长在一起了,关于这顶帽子可真是闹了不少出笑话。”父亲靠过来,边把那顶帽子拿在手上摩挲边抿着嘴鼓起腮帮向我笑,他这个表情仿佛在暗示我也要跟着他一起笑。对此我腼腆地笑着表示回应。
不知为何我问了句:“葬礼?和我们有关吗?老爸。”
“唉,不是我们的熟人。只是,只是一个老人。”
“哦。老李查德先生?”
“老李查德,”我见父亲似乎在玩味这个词语,过了一会儿,他回头瞅向麦格叔叔说:“是吧,是这个名字吧。”
麦格叔叔顿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儿子,”母亲笑着喊了一声我。“陪你爸爸和麦格叔叔坐一会儿,我去看看麦基翁正在准备的饭菜,你叔叔过会儿跟咱们一起吃。”母亲欢快地说完就走到厨房去了。
关于这个麦基翁,不得不说她是那些年里的仆人中我唯一还有印象的一位,一个年纪不大的本地妇女,或许就是因为她是我们在搬家后的第一个仆人。我的印象里她从来都不大称职,做饭不合胃口,或许也怪刚到的那几个月里我始终没能适应那里的饮食,有时需要她的时候还总是找不到她人,我们在澳大利亚老屋生活的那几年身边几乎只有一个仆人,这种变化曾一度影响过我的情绪,不过后来缇娜出现后这仿佛又成了对我有益的事。
哪怕时至今日我都不得不承认,在过后的所有日子里,我的父母从来都再没有像那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一样显得那样快乐。父亲、母亲和麦格叔叔,他们整整一晚上的真诚表现几乎不再让我回想起之前那短暂的插曲。但是我的心中还是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怀疑,这也让我整晚对于麦格叔叔始终有一定的疏离,哪怕是在晚宴的高潮,我还是坚定不移地使自己相信:相信麦格叔叔似乎根本不止跪了那短短的几秒钟,相信我一定从他站起来时看到了他眼中的泪光。
我驾车开上那一段零零碎碎的陡峭山路,一些几乎弯折的树木侵占着并不宽敞的、只经过简单平整的林间土路。有时你看到一些废墟,一些被废弃的农用机械,一些笨拙的被人遗忘了的老式陷阱,一些以前装束的老人。很多东西都从这条慢车道上唐突地出现,它们已经不属于当下这个时间点。它们的身份至今引发人们的想象。哪怕道路仅仅只是这样,我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些道路开辟得很成功,甚至每一条都具有一定的纪念意义。也许是年龄的缘故,也许是我现在已经抽身出来,不需要再去顾虑农忙、顾虑雇工,我能够跳出来审视我之前的生活,去重新思考田园的意义。
我和麦格叔叔在前几年还颇有联系,实际上他也早已赢得了我的信任,依我所想还有当地人的信任。很多时候他的那种创造力会激励我这个后来人,就像他一贯说的那样:“不论选择去到哪里我都想要争取一下带活当地的经济,为那里的农民增加收入。”你会发现与之类似的拥有古老信仰的人总是容易在某些地方站住脚。由此可知,他带给我的经验是怎样支持我才四十岁就得以退休。
到头来是不是能明确地这么讲还有待商榷,因为据我所知,麦格叔叔哪怕到现在也没有停止像之前那样的生活,仍旧总是辗转,以一种外来者的身份扎根到当地人之中,最后再代表他们。而两年前我功成身退实际上是因为一种并不确切的彷徨,如今我渐渐察觉到我身边有一个位置一直空着。这是因为那件往事。
我无法想象在我刚搬到澳大利亚的那两年里我的心性究竟起了多大的变化,或许这种变故和一直以来在上海的压抑有关。从战前的上海来到荒无人烟的澳大利亚,如今我明白正是这里的荒凉,使得被那个混乱的时代从身上刻下失望与愤怒的我如同一个弃儿。孤独,后来我才明白,所有的伤口都是由这种感受切出来的。然而通过这些年的回望,我发现事情总是那么复杂,似乎险些就无法穷极,因为也正是这种孤独,让我在广阔中选择了相信麦格叔叔。
第一次见面后最初的几个月里,我还不知道麦格叔叔曾是父亲的学生。那是我出生之前几年的事情,那时母亲还在写作,父亲在上海的一家中学当教师,在我小时候据我父亲讲那是一所受保护的学校。其实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了洋人在我们的国家所享有的特权,对于外国学校我无疑已有非常清楚的认识。大概在我们搬家前两年,也就是战前的两年,日本人让世道非常混乱,父亲没有了工作,我们搬了几次家,但始终都在上海,即使在那两年里,祖上的家产也没使我们像定居澳洲那般困难。直到父母舍弃了上海后,我才渐渐能感觉出生活无力支撑时大人的脆弱。但是后来我逐渐想明白,最先崩溃的那个人其实是我。
一些我父母吵架的片段我依然富有印象,但或许是年轻时候的我不太愿意去回忆,这些事情早已变得模糊,或许连记忆中他们说出的话语都已颠三倒四,分不清哪些话是父亲说的而哪些是母亲说的。
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吵架的话题围绕着战争的爆发、我们农场的经营状况和我的教育问题。我记得母亲提议要回到中国,因为我们刚搬过来的那一年中日爆发了全面战争。母亲觉得我们抛弃了中国,而多数时候她这时的话会引起父亲的嘲笑,父亲会胜赞她荒谬的勇气,并拿我的性命之忧作为筹码。而每当话题进行到这里,他们讨论就会突然变得严肃安静,这时父亲会提起一桩我幼儿时的经历,每当讨论涉及此事,最终母亲就会是争吵的败方。无独有偶,这件事情中往往能听到麦格叔叔的名字。
其实在此之前我只知道麦格叔叔是我父亲的学生,同时他还是帮助过我们家的人,我们来到澳大利亚的几乎一切事宜都由他操办,而且不得不说,直到后来他都是我人生道路上一个重要的领路人,可以说我知道他的为人,然而在他年轻的时候,他和我母亲之间有什么关系我一直都想弄明白。
就像我讲的那样,由于我父母的关系,麦格叔叔始终难以获得我的信任。后来他在我创业之路的初期给予理解,那是我辜负了父亲和母亲的期望的时候,他领我去打猎,漫不流心地在扣动扳机的同时对我说:“你的父母都是出身好的知识分子,或许他们要靠你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短短四年后,我就真正领略到这句话的重量,两年间,我从父亲的手里接管那片停摆了的农场,麦格叔叔总是驾车而来在阳台与我长谈,有时他会引领我和当地人打交道,并告诉我活下去最重要,我发现他总爱说这句话,有时会跟上一句“你一定要活下去啊”,这句话似乎唤起了他很大的情感。有一天,我发觉我的父亲原来一直在做着他从来都不愿意,也不擅长的事情,便和他谈及这种感受,麦格叔叔便向我称颂父亲,那是一种慰藉,无比强大的慰藉,那个清晨有薄雾,他把我领到老式履带卡车的驾驶舱里,向我讲述他是如何一步一步摸索出如今这条利用土地之道……渐渐地,不知道从哪次回忆开始,我开始觉得我少年时代的那份怀疑和疏远既没有确切的缘由又过分残忍了。
直到后来发生了那件事情,我才完全信任了麦格叔叔。
那是我们来到澳洲一年后,我记得麦基翁走了,刚来了一个新的仆人,开始父亲和母亲消停了一段时间,但很快他们又较之前变本加厉地吵了起来,很多时候我难以忍受就跑去找麦格叔叔,遇见缇娜就是在那时候。我见到或没见到的一切事情都表明父母的婚姻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我记得我看见过的最严重的一次。那次我在卧室里睡觉,我的母亲半夜推开我的房门静静坐在我的身边摇醒我,她让我在客厅里看着父亲,反复地对我说:“你爸爸需要你”,我揣揣不安地走到客厅,发现在黑暗中有些散落和碎裂的物件,而父亲的眼中似乎闪着泪光,他靠坐在一张沙发椅里,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们两个人来到了客厅开始吵架,或许争吵的起点又是一次曾预先做过友好宣誓的会议,我从微弱的月光中静静地看着父亲,母亲贴近我,在我的耳边轻声对我说:“看着你的父亲”,后来她套了件衣服准备出门,我立刻询问母亲要去哪儿,母亲对我说她要去找个人来,我问她要去哪儿?找谁?可她说她还不知道,我没放她走,她说她要去找麦格叔叔来陪父亲,我应允了,接着我守在父亲身旁,过了很久,父亲对我笑笑,说让我睡觉去,可我没有理会,我心想母亲去找麦格叔叔为什么要花这么久?我开始担心起母亲来,就是从那一刻,我感觉一切对我都那么狠心,而且世界正动荡,我的国家可能会没有,我突然感觉父亲、母亲和我,都成了孤儿。过了很久,我心急如焚,我心想这应该是场梦,这种痛苦怎么会是真的?我感到很愤怒,突然想到用仓库里的猎枪打死自己,如果我不能一枪打死世界,这时我明白了母亲为什么让我看着父亲,她一定会回来的,我冷静下来,一会儿那熟悉的车灯的灯光浮现了一下,射在了客厅朝外的玻璃上。
麦格叔叔来了,我把母亲扶进她的卧室,楼下又响起了车子发动的声音。我扶着母亲坐在床上,这时候映着窗户里的月光,我看到母亲的面部狠狠地扭曲起来,接着她不受控制地用拳头砸我,然后痛苦地摇晃脑袋嘶吼了起来。
父亲没有自杀,母亲也一直把心中的怒火忍到了叫来麦格叔叔。第二天,佣人默不作声地侍候母亲,而我则在约定的地方和缇娜见面。
缇娜比我小一岁,也是来自从上海逃来的一户人家,她的祖母是英国人,所以她常说她有1/8的混血。
“哠哠,老布鲁斯,”她在唤她们家的狗。
她跟我说在澳大利亚她和她父母走散了。“我、祖母,还有老布鲁斯,”她说。
我问道:“昨天丢的你找到了吗?”
“我的口琴。搞错了,不在这儿,在皮箱里。”
“上海怎么样了?”我问。
“蒋介石和日本人打仗呐,还有红军,”她如是这样回答,“听说日本人很厉害。”
“哦。”我半天不说话,“谁告诉你的?”
“房东。”
“你还会去别的地方吗?”
“我要和祖母和老布鲁斯在这里长住下来,到时候会建片农场,会有很多收入,等我有钱了就把父母接过来住。”
“你吹口琴好听吗?”
她似乎没找到合适的方式回答。她把手摊开,那条颤巍巍的老狗过来舔她的左手掌心。“……一般。”
“不脏吗?嗯?”
“有点,洗洗就行了。”
“你会住下来吗?”
她没说话。
后来她在树上的时候我睡着了。她在我的手掌心里画圈,我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看见她把脸离我的很近,我能感觉到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的气扑在我的脸上。
“老布鲁斯舔你掌心了,”她说。
“真的吗?哦,没事。”
“没有,我骗你玩的。”她转头向一个地方看去。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那条狗,和坐在那里的她的祖母。
那条狗低着头嗅着什么,它颤巍巍地站着,病怏怏的。她的祖母是个可怜的老奶奶,鼻子尖尖的,皱纹很深,她带了条破旧的头巾,额头上的短发裸露在外边,她认真地用一只手轻轻拍打着那条狗。
“老布鲁斯一直陪着我的祖母, 也一直陪着我。”她平静地说着,低下头去瞅着自己的裤脚。
我顺着她的目光朝下看,看到她穿的竟然是裁窄了的西装裤,是一种类似深灰色的颜色,裤脚满是黄色的尘土和布料的擦痕……
如今我之所以仍然记得这个细节,我想除了和缇娜有关,更和接下来我回到家所面对的画面密不可分。
我想这一幕成了许多年来我每每想到麦格叔叔时就会出现的障碍。父亲和母亲已经重归于好,他们在书厅的一角轻声细语着什么,不错,我听到母亲在咒骂麦格叔叔。
这个片段在我脑海里思之再思,让我对他们关系的揣测一度陷入难解的困局。究竟如何理解母亲和父亲那段时间里所说的话和流露出的征兆,直到后来漫长的岁月里,在我对真相的慢慢了解中,才最终浮现出了一条隐约可辨的出口。
关于那天我回到家里的时刻,我大概地能够回忆起他们两个人的对话。起初我的母亲说:“他和咱们的儿子走得太近了,很多时候我这么想着,我会很恨,恨现在我只能选择信任他。”
“这有什么办法?他是我的学生啊,我发现我更乐于接受他,我不知道这么做是不是个合格的父亲,可我告诉自己,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你知道你很多时候都不愿承认在那里教书的那段时光究竟有什么意义吗?”
“这点我想得比你清楚。”
“你看着他长大,他寄宿在你的身边,就在那所学校,像个遗孤,后来仿佛是逃无可逃地跟那帮混混扯上关系。”
那个时候我反应过来,他们正在说的是我的麦格叔叔。
“你不是从来都清楚,不然他怎么会做那件事情?说实话当年我还怨恨过你。”母亲声音克制地继续说道。
“很多时候人们对抗不了他们所处的环境,你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培养一个孩子。虽然我这么说,但我当然不是想要逃避,我当然是负有责任。”父亲躺在沙发上轻微把头扬起。
那时我察觉我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父母那么平静地思考和对话,话语很轻柔。他们把暂时所有的情感都用来梳理同一个回忆上。我必须承认,我虽然听得云山雾罩,可我依然享受那一刻。
后来在他们的话语中我听到了之前从未听过的细节,并且还意外地听到了母亲对麦格叔叔的咒骂。
“我相信我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谅解了那件事情,可出于私心,就是因为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提起笔,去写那些揭露别人的文章,我仍旧对他有一种残忍。”
“可是后来你也不是常说这其实给了你一个理由放下?放下写作,放弃对那个混乱的时代微弱的反抗。你说你想透了。”
“没想到你都记得。”
母亲说完,父亲笑了一下。
“时至今日,我还为当年他的选择而庆幸,我不知道当年他看到他的老师站在他的对面,他心中是作何感想。但我很庆幸他还记得我,我想只能出于此,他那时候已经22了,可他还记得我。我真的相信我尽力了,在教他的那段时间里我尽力了。”
父亲的话刚刚说完,母亲这时突然站了起来,“我还是恨他,一想起当年的事情,他这个小混蛋!他给我留下了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痛苦。至今依然。”
“可他改变了,在上海的那些年他就开始改变了,真高兴他能改变,有段时间他帮助我们,知道吗?我觉得他这么做是在向我证明。直到今天。”
“这就是为什么你从一开始就领情,你想看看你的成果,想看看你的学生如何在这个混乱的世道中改变,这如果不能给你胜利感也起码让你安详。”母亲沉默了片刻,接着抬起头来说道:“你能证明你所拥有的想法一切都合理,你这学生让你还有盼头,可我恨他,你不知道对于一个母亲而言孩子有多么重要。他如果有孩子,他也该尝尝那种味道。”
“他现在变了,他帮助了我们这么多,虽然我总是不愿意承认,可这一年多来我们确实仰仗了他。他如今的为人、如今的善良,都让他的日子蒸蒸日上。”
“可是我们呢?那个曾经伤害过我们的人,看着一切发生,看着我们如何亏本,关系如何破损。当昨天夜里我出去找人时,直到最后,我发现我不得不选择找他。让他看我们的笑话。”
“你不要这么想。”
“难道你觉得这很正常?就你们男人能忍。他显得那么笨拙,那么充满善意,就像一个他妈的该死的施惠者。”
有一段时间他们两个人都沉默不语。我站在那里,不知为何有点替身在别处的麦格叔叔感到尴尬。或许只是因为他见证了他们两个人的脆弱。
我不知道他究竟怎样伤害了我的父母,又如何冒犯了我的母亲,父亲口中的改变让我越发好奇麦格叔叔的身世,而关于他的人格的形成,直到后来我才有了虽然缺乏具体事例作为依托但依旧充分的解释。
在我的印象中有关于麦格叔叔的讨论出现过的最为核心的词语就是原谅,母亲虽然强硬,但却是个体贴和心软的人,我相信关于我小时候的断送了我母亲写作生活的那件往事虽然仍旧使其痛苦,但已不再令她耿耿于怀,无论从哪个层面上讲她都已经充分接纳了麦格叔叔。我相信父亲似乎对此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我相信母亲之所以接纳麦格叔叔,正是因为她仍旧在乎父亲。每当父亲说道,“可他至今还在祈求我们原谅,看到他是怎么对儿子的吗?他在弥补。”她都像不忍挑破父亲的期望那般回以柔和的微笑。
直到后来,这一切才在我的脑海中有了一副新的面貌。那时候我已经走上了麦格叔叔的道路,有着父母想来也许瞧不上的风生水起,我回首往事才真正感觉到我的父母其实极其需要一种靠宽恕别人来聊以自慰的途径证明他们仍然是优越者,或是胜利者,而非从上海逃难到澳大利亚的移民。
这种事情如今想来已经没有意义,大概与此有关的所谓的意义都跟随着我的父母在十七年前的不幸遇难而最终变淡,那是抗战结束的最后一年,我们定居澳大利亚已经九年,他们说要回国看看,结果船只在海上被波及,被日军飞机炸沉了。
其实那一次我的父母是特地商量好了要回国去看一看,在此之前他们分居了很久,在沼泽地的两头,由我的农场在中间把这对老夫妻串联起来。
葬礼在上海举行,那时我是在抗战胜利后一周去的上海,父母的骨灰寄存在珠江口,后来由我统一带回了老屋。那趟上海之行带给我的体验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可我最终还是因为诸事缠身外加双亲遇难悲痛不已逃也般地回到了澳洲。关于葬礼我只记得麦格叔叔没来参加。在大洋洲的这些年麦格叔叔已逐渐成为对我父母、对我而言最为重要的那个人,我丝毫都不怀疑正是在麦格叔叔的帮衬下,父亲和母亲才直到拖到我就读了当地的一所学校才开始分居。
麦格叔叔一直对没有参加葬礼而深感遗憾,当我回到澳洲生活时他开始全心全意地帮我,直到几年之前,那时年近60岁的麦格叔叔和他多年前的老女仆称心而合,在婚礼上他还将我像介绍儿子一样介绍给一众宾客。正如我所讲的,后来我已经对他毫不怀疑。我总是告诉自己,人不能被回忆所困。但其实我在心里知道,我之所以这么告诉自己也并不全是为了麦格叔叔,这更是为了得以应对那件令我终生以偿的痛苦往事。
接下来就是那件事情了,那件往日的伤疤,也是把我和麦格叔叔深深联系起来的那个时刻。它就发生在我在书房里听到母亲低声咒骂麦格叔叔之后的几天,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讲述这件事情,向我自己讲述。我必须承认它是一件我真正懊悔的事情,曾无数次使我怀疑自己,直到在追随麦格叔叔的这几年里,我才终于有勇气面对它。
我记得那一天我遇到缇娜,她的装扮和之前一样,她从树上荡下来,然后开始莫名其妙地笑。这大概和上次只隔了三四天,她的裤子完全磨破了,她拉起我的手在一个荒废的马厩旁转圈,我感觉到她的手变得异常粗糙,当我抬头看她,她的脸上也布满了皱纹。不过后来我就发现那可能只是错觉。
我们发明了一些游戏,发明了一些话题。但我不知道那天下午具体是怎么聊的,忽然,和着日光的衰微我说出了一直以来我想要说的话。
“缇娜,其实我们都是孤儿。”
“嗯?”她看着我,冷静中透着疑惑。那时候我没能领会,但现在我察觉到,她的脸上还有一种悲伤。
“你不觉得?”
“我觉得这有点奇怪。”她把脸撇到一旁。现在我显然觉得她是想要结束这个话题。
但我一边努力地埋着头,一边问:“你不在乎中国吗?那也是你的国家。”
“哎。”她没有说话。
“我父母说不在乎自己祖国的人没有身份。”
“然后呢?”
“我没太有感觉,只是觉得是句挺可悲的话。”
“没必要总是在意他们说什么的。”
我冷笑道:“那就是说你在这过得很好喽。”
“我相信能过得很好”
“你父母呢?”
“不久我就会找到他们的。”
那个老人和那条狗,慢慢地移动到了我们所看得到的一个角落。缇娜呼唤着:
“老布鲁斯!老布鲁斯!”
那条狗缓缓地走向这边,它挪动到缇娜的身侧,这时缇娜坐起身来,她把干枯的头发从树叶中提起,我看到她的头发大面积都变得毛毛糙糙,发根有些干硬。
我对那天下午的最后一点印象,就是她活泼地笑着,用手在那条老狗的眼前晃来晃去。
我知道缇娜那时的笑容在我现在的脑海中显得十分美好,我想或许本来在那段日子里我能和她相处得更好,但很多时候我忍受不了她的笑,同样还有她那些东一鳞西一爪的想法,一个游戏玩不了多久就放弃,就比如说我们玩猜拳,赢了的人可以出题,如果对方答不出来就要接受惩罚,反之自己就要接受对方的惩罚,我记得惩罚往往是蛙跳、倒立或跨大步。但她半路上就会发呆,发很长时间的呆,导致游戏进行不下去。就包括谈话的时候也是这样,她有的时候给我念报,但似乎从来没有一篇报道完整念完过,她一改往日雷厉风行的本色,拖拖拉拉起来,总是毫无征兆地停顿下来,半天才说一句时候不早了她该回到农场做饭了。有一天她老是放屁,对我说是房东送的鹰嘴豆濒临变质导致的。而有一次我记得我们讨论某个哲学命题,我抛出的观点犀利而又新颖,我记得她用一种后来我非常不屑的颐指气使的态度反驳了我,在我的印象中她的观念陈腐而又可笑,但她始终觉得她是那次谈话的胜利者。而真正让我始料未及的,是那一天我远远看见她时她对我说的话。
那天她换了一身很不相称的衣服,上衣是皮外套,理顺的头发上戴着一顶浅黄色的贝雷帽,她穿的像个男生,像个比我大很多的男生。我远远地瞅见她在一段低矮的树篱里面踱来踱去,手里握着她那个精致的口琴——起初我正是顺着这个声音找过来的——她没有察觉到我,依旧悠闲地走着,偶尔吹两声口琴,调子极其轻浮,是一种短暂的旋律,像快活的鸟鸣。但在她看到我后这一切都中止了。
“缇娜。”
“嘿嘿,”我看到她似乎经过了一定的选择才决定笑这两声,说道:“我要走了。”
我沉默不语。
“你吃罐头吗?我爸妈带来的。”她仿佛突然想到什么一样说道。
“够了!”
“为什么?我本来就是要在这里住几天的。”
“但你说……”
“可是我爸妈找到我了呀,他们好不容易才……对不起。”
不知道为什么我急得想骂人。
她说道:“爸妈不让我走远了。”
“随便吧。”
我相信直到最后一刻缇娜都很平静,而我也从没想过挽留过她。然后,就在我转身的时候,我的眼睛扫到了远处的她的奶奶,那个向我微笑的老人。我觉得她误解了我,那个看起来似乎已经不能说话了的瘦弱不堪的老太太,她误解了我,用那种平静的微笑向我告别,正是这一刻,我心中涌起一股愤怒,而至今都让我不寒而栗的是我认为那一刻的我十分冷静。
我所不愿提及的那个时刻很快就到来了,它惊动了我的麦格叔叔,其实或许还有很多细节,但我已经不忍心去回忆,最后,那天下午在我的脑海里呈现出来的就是这些话语。曾经我告诉自己,大概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忘记了缇娜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是否曾经触怒过我?我最后竟能不含着挽留之心地伤害了她。其实再多的细节都不重要了,羞愧感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让我来补充说明一下吧!我到仓库里取了那把猎枪,当着缇娜那老祖母的面射死了那条狗。缇娜从房子里出来,接着她把行李箱丢到地上,吃惊地望着地上被打死了的狗,她听她的祖母颤颤巍巍地说了些什么,最后看向我。而我拿着枪,嘴角心满意足地微微上扬,那一刻我感觉诡计得逞,或者我有一股完成了对自己决心的考验的喜悦,哪怕是在她凶狠的目光的逼视下我也没有退缩。我至今记得那一刻的感受,我感觉我干了自己有史以来最爽的一件事情。后来,我知道直到她父母把那个老太太扶回车上她都仍旧站在那里,而我则激动地准备扬长而去,然而就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麦格叔叔正站在那里悲伤地看着我。
我的车转进墓园边的那个开放式庄园,那里的景象并不富丽堂皇,那个庄园一直像我记忆中那样低矮,和这片新西兰的土地相称。如今我发现房子的两侧各开辟了一爿菜田,新修建的葡萄藤架井然有序地立在上面。就像所有老旧的房屋那样,墙皮自然有些脱落,露出砖块的颜色,你走近的过程中看到那儿觉得似乎像是一种烫伤,然而我越来越不怀疑,这样的景象中带有一定的骄傲,似乎说明拥有它的主人曾经有过一段燃情岁月。然而如今麦格叔叔住在里面,写字台上仍放着未盖盖儿的墨水瓶,罗列着一些当地人的提案。
我并不是有意让他多等,但驾车赶来的路上风景实在令我神往,我又回想了那段令我困厄的青春时期,这也算是一种准备,变成如今我每次面见麦格叔叔时的习惯。在此过程中我总能发现相似的地方,似乎我走的正是麦格叔叔的老路,而这无疑都坚定了我通过麦格叔叔来了解我自己人生的念想。我甚至有一种愿望,希望麦格叔叔能将有关我儿时的那个遥远的迷底揭开。
我已经确切到来的消息由一个秘书向他通报,之后我看到他出现在二楼的楼梯口,他的夫人在侧陪同。他晚年有些发福,但这两年没有什么改变。我们寒暄一阵,这使我很快松弛了下来。只是因为我的每次到来麦格叔叔都把手头的工作推置一旁,这令我有些替他担心。
后来他向他夫人轻声耳语,她默契地退了下去。
“我觉得我多少了解一些你现在的心境,”他对我说。“我想你感觉得到这和那天的事情有关,那天我看到的。”
“是啊。我无法脱离那段回忆。”
“往前看吧,孩子。”我看到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这使我想起我枪杀那条狗后和他对视的瞬间,我看到他的脸上怎样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似乎在替我受良心的谴责,就在那一刻,我除了惊恐,还有一种挫败感,直觉让我之前的激动烟消云散,变成一种恐惧,他的表情使我意识到我可能犯了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
这刻我开始有一种愿望,我希望他能拯救我,让我能老有所依,让我能够再次拥有一直以来我都羞于拥有的情感,我希望从他的口中听他谈论那件更久远的、在上海的往事,关于我的父母,关于那个迷茫的他,而在那之后,我或许能够重拾信心。我想这次谈话将开启我新的人生。而他也能休息一阵,把我领到晚宴厅,领到那副古朴的名画前面,哪怕它只是一个精致的复制品,他的爱人陪同我们用餐,之后烛光燃动,夜色深沉,能够听到在人生的唱片机上时间缓慢的流逝。
“或许有些话,有个故事,我是时候该跟你讲,”麦格叔叔站在他一贯伫立的那个地方对我说道:“如今再讲似乎已经显得有些可笑,但我尽量做到郑重其事。”
我拘谨地坐到沙发里,就在离他不到几步远的地方,面对着他专注地等待着。
“我们的人生并不总能避免那些令人心碎的选择,这就像打开潘多拉的魔盒。但是在那个时代,孩子,有多少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有多少我们要怪罪那个混乱的世界?我们总要忍受一切动荡对我们的改造,对我们自身所犯下的罪行。就像你有时候的感觉,感觉我们都是孤儿,你、你父亲、你母亲、我,还有那个女孩,她叫……”
“缇娜,”我发觉当我对人说出这个我或许已有二十年都没有提及的名字时我忍不住有流泪的冲动。
“缇娜……缇娜……”麦格叔叔缓缓地嘀咕着这个名字。
“在当时她是一个比我更出色的孩子。其实我想,早在和她相处的那段岁月里,我就察觉出了她比我要坚强。她还有微笑,有一种看到希望的方式。或许我有点嫉妒她。”
麦格叔叔望着我笑着。但我正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悲伤之中,我埋下头,说:“至今我都害怕那时候的自己。”
麦格叔叔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他请人递上了一支烟。“不妨告诉你,孩子,我已经十年没有抽过烟了。听我说,孩子,让我缓缓。”
接着,我看到他变得异常平静,那种平静既让我熟悉,也让我陌生。过后我看到他终于开口,讲述那件往事:
“那时你两岁,你母亲登报的一篇文章得罪了财团,你知道那时候我是什么人吗?帮派的人,孩子,我是帮派的人,一个二十二岁的新人,就是上海的那种混混。他们说让我对付你母亲,结果就是,我绑架了你,我绑架了你,”说到这里他看着我,脸上浮现着一抹淡淡的微笑,我当然很诧异,但却并没有感到太意外,我感觉他那种微笑似乎是在期待我的拯救。我平复了一下,而他也似乎心领神会,继续讲了下去:“说实话,那是我第一次,我都想好了一定要狠下心来。但是没想到,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你的父母站在我的面前……这就像是天意,你知道吗?”
这时候我感觉到一种幸运,答案还是呈现在了我的面前,一时间许多往事从我的脑海中掠过,我看着麦格叔叔,不可思议地回望他的人生,我庆幸脑海中父母曾说过的那些话最终都有一个合理的归宿,它们在遗忘的漩涡中又被一一点亮,我感觉我所预想的一切愿想至今都在这个简单的答案中得到了实现。
“我明白了,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战乱要再想找到她或许已经很难实现,但我想还有很多就像曾经的我们一样的孩子,我想我有义务去帮助他们,那些大洋洲和上海的战争中遗留下来的孩童。我不知道,或许有一天,她能看见呐。当然,她不一定还能够认出我,但我或许明白了,真的明白了。”一时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感慨,“谢谢你麦格叔叔,谢谢你,麦格叔叔。”
“不,孩子,是我要感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