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那带色的旋风
乘31路公交到终点站首羡客运总站,刚下车见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麻雀忽地齐落在车后不远空地上,叽叽喳喳,又蹦又跳。
我很惊喜,很想站那多看一会,可它忽地又齐刷刷卷起,瞬间不见了踪影。我刚要转身离去,却又旋风般呼啸在地,蹦跳着,叽喳着,多可爱的小精灵啊!
这带色的旋风与我久违了!
我上一次见是在五十年前。
冬日的农村,天空常见千百只麻雀汇聚成灰黑色旋风,扑在门前光秃秃树上,像突然间长出了别样的叶子;刮进院子里,则有无数鞋钉似的小嘴在地上敲来敲去,拽麦秸带出的星点秕麦和喂鸡洒落的麸皮转眼被敲得干干净净,也有根本就不是饥饿觅食,就是来给屋内慵懒闲聊的人们打个招呼,凑个热闹。一声有意无意的咳嗽就让它们忽地无影无踪,小院安静下来。
那年冬天,一场大雪纷纷扬扬。我家院子、墙头和柴垛上盖满了雪,门口那几棵枣树变成上白下黑两种颜色。一大群麻雀在我家院外忽来又去,不知落哪里好。母亲拿起扫帚,一条半米宽小路在她脚下越来越长,直到大门口东西大路。她又举起扫帚往枣树枝上拍打,雪扑突突落在头上身上,回到院里,连扫带铲,清出一大片空地来。我问这是干嘛,她呵着热气说:给小鸟虫腾个地。她不光想着人,还想着麻雀呢!果然,一大片麻雀不知从哪里忽地飞来,先落门外枣树上叽叽喳喳,又旋风般刮进院子,那片空地黑压压满了。我刚想抬手跺脚大吼,却被母亲一把按住,还用手堵住我的嘴。小麻雀很机灵,也很好看。有的低头觅食,有的抬头张望,有的蹦来跳去,还有的突然展翅却又折头飞回,滴溜溜眼睛看着我们,一点也不害怕。你若真的突然大叫或猛地扬手,它们便忽地一下都卷到树上,一会再旋风似的刮进院子里。
我对这小精灵极为好奇,想逮个看看,还想喂养它。我踩着板凳在屋檐下墙缝里摸了个刚孵出蛋壳的小麻雀,身上血红,嘴一圈黄白,肉嘟嘟的,吱吱地叫。老麻雀在我头顶上盘旋着,喳喳不停,声音哀伤。我想你老叫什么,我不会害它的!我玩了一会又把它放进窝里,有时也喂它长出翅膀再放它走。大麻雀是很不容易逮到的,但越不容易就越想。攥在手里是什么感觉呢,它有多可爱呢?我决计要逮个看看。我找出个筛子,细木撑起一边,绳子一头栓细木棒,另一头扯进屋里,筛子下面撒一把秕谷。我躲在门后透过门缝看那麻雀,想等它进了筛子,猛地一拉绳,看你往哪里跑!几只麻雀从枣树上飞下,东张西望的。有几只在筛子外面蹦来跳去,或在筛子边沿极快地敲个秕谷又极快缩回,让你总不能扯那绳子。面对空空场地突然出来个那样的家伙,它不可能不怀疑这是人的阴谋诡计,还是小心为妙!但事情总不一律,到底还是有失去耐性禁不住诱惑者钻了进去,正高兴地敲着秕谷,我猛拉了绳子,筛子扑地落地,麻雀在里面扑愣愣起来。别看把它们圈住了,抓住可不容易,机灵滑溜得狠!只有等它东一头西一头累得不动了,才能逮住。我终于抓了一个,掉了好几根毛,攥它在手,不紧也不松,头从拇指和食指扣成的圆里出来,惊恐的眼睛滴溜着,身子不停抖动。我实在不忍,来不及细看,扬手让它飞向了天空。
有天下午,邻居王河的表大爷扛着杆长火药枪来走亲戚,因与我父亲熟悉,就顺便到了我家串门。他把枪倚在墙上,板凳上坐下,嘴里含着长旱烟管,袍子耷拉在地,东一句西一句与我父亲扯起来。听说他枪法了的,一抬手就能把树梢上麻雀打下来。我怯怯地看着那杆后托磨得发亮的土枪,不敢吭声,怕吭声就会哐的响了。就在这时,一大片麻雀欢叫着旋风般刮进我家院子,蹦跳着,张望着,啄食着。我目光从那杆阴森森长枪跳向欢快的雀们,就在这时那个正吸烟闲扯的长袍老头冷酷的眼睛往外一瞥,突然把那长枪端了起来,枪口直指那片毫无觉察的麻雀,天哪!就在长袍的食指将要扣动的刹那,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啊的一声大叫,那片黑压压麻雀刷的无影无踪了。天蓝蓝的,雪白白的,空气清澈极了!那长袍老头阴沉着脸瞪我一眼,没有说话,可那古怪可怕的眼神深深烙印在了我心里。我父亲骂我不懂事,但我却没半点愧疚,欢快地跳着跑出了院子。
自此,我再没见过长枪和长袍!
自此,我也再没见过那带色的旋风!
我很怀念雀们!
我离开乡村几十年,也就与它们告别了几十年。
在城市是不可能见那样阵势的麻雀的,它们天生不喜欢水泥森林和逼仄空间,它们需要在无边天空和广袤原野里浪漫。
在千奇百怪的鸟儿中它们太过普通,只需一点残渣和秕谷就够了,抑或只要给它新鲜空气就能永远展翅飞翔!于是,我每次回老家都带有一种别样目的,就是想看到离我远去的麻雀群,突见那带色的旋风,但多少次都没如愿,偶尔见的是孤独的雀儿,在枝上飞来窜去,惊恐地望着路人。我问上了年纪的人还能看到那阵势的麻雀群吗,那带色的旋风刮哪里去了,都摇头说多年不见了。问啥原因,也多是摇头,或者漫不经心说:怕都是药死了,熏死了!
一次次睁大眼睛,一次次怅然若失!多年来,我心里再没有麻雀群了,再没有呼啸的带色旋风了!
谁想,就在这最不经意间,这团带色旋风呼啸在我面前,一如从前的样子,一如从前的阵势,给我一如从前的感觉,让我呆在那里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