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生的母亲
外面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里面相对安静。偶尔听到敲打键盘的声音、吸引饮料的声音、吹凉热咖啡的声音,以及叫唤“中杯,不加糖”的声音。
外面的喧闹与里面的安静,在西部城市S市中山路的这家星巴克咖啡店,与别的地方的咖啡店没有什么两样。
不同的是,中山路的这家咖啡店,隔壁是邮局,在咖啡店与邮局之间的墙面上,站立着一个圆形邮箱。
一个60多岁的老太太,在邮箱前面徘徊。她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从邮箱口塞进一半,又退了回来,塞进一半,又退了回来,如此反复三次,最终牛皮纸信封还是没有放进邮箱。
在咖啡店门口,正要进咖啡店的我,看到了老太太的徘徊和犹豫。我走到老太太跟前,轻声问道:“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哦,没有什么事,谢谢您!”
我来到咖啡店,找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外朦朦胧胧,被冬天的雾笼罩着,不见一丝日光。这该死的鬼天气。
好在店里灯火辉煌。我拿出笔记本电脑,加入到“敲打键盘”一簇。
老外的咖啡店就是有这样一个好,不管你是否点咖啡,店家都不会赶你走,你可以在这里打字,看书,看街景,甚至发呆。我总是想,店家的忍性怎么这般好?当然,坐久了,我通常会点一杯咖啡,不知是因为渴了,还是因为不好意思。
出差在外,我有到咖啡店坐一下的习惯。这次从广州来到S市,明天将给某学校做一个讲座。找一个地方完善一下明天的心理学讲座稿,老外的咖啡店当然是首选。
“您好!请问您能给我写一封信吗?”耳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抬头一看,那个手拿牛皮纸信封的老太太就在我跟前。什么时候老太太进了咖啡店,我都没有注意到。
“当然可以。只是,您不是已经写好了信吗?写好了信,又为什么不寄呢?”
老太太不言语。此时,我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冒失,刚才在外面我还问老太太是否需要帮助呢,现在老太太真的求我帮忙,我又......
“哦,帮您写信,当然可以。”我赶忙弥补自己的冒失。
老太太脸上露出了些许的但即刻就收回的笑容。她从自制的花布包里掏出了信纸和笔,递给我,说:“我来说,你来写。麻烦你了,姑娘。”
我铺开信纸,握好笔,看着老太太。老太太看我准备好了,就一字一句地说:“亲爱的妈妈您好!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公司老板挺好的,这段时间公司的订单少了,干活少了,老板也没有扣钱,跟原来一样,一个月有八、九千块钱。现在街上人少了,租房子的人也少了,房租钱就降了一点价,每个月少花的房租钱可以买几斤肉几斤鸡蛋。我在这里身体好,能吃能喝,无病无灾。总之一切都好,请妈妈不要担心。妈妈您一个人在农村老家,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我赚够了钱,一定回老家照顾您。祝妈妈健康长寿!”
写完信,老太太又从袋子里掏出牛皮纸信封,请我帮她写信封。“我来说,你来写。麻烦你了,姑娘。”
老太太的妈妈真是好福气,有一个60多岁的孝顺妈妈的女儿。如果老太太是最大的儿女,则她的妈妈至少八、九十岁;如果老太太不是最大的儿女,则她的妈妈该是百岁老寿星了。真的好福气!
看我铺好了信封,老太太一字一句地说:“收信地址S市某某区某某镇某某村某某某收,寄信地址广州市某某路某某号某寄。”
“在S市写的信怎么是S市收?您是不是搞错了?”我在想,老太太是不是糊涂了,把收信地址与寄信地址搞反了?又一想,才60岁的人,还不至于糊涂吧?
“没有搞错,是广州市寄到S市收的信。这其实是寄给我自己收的信啊!”老太太有些激动,有些无奈,有些失望。
我意识到自己又多问了一下的不妥。“实在对不起,我......”
“没有关系,噫!都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给闹的。”老太太望着窗前,像是望着远离故乡的儿子。“姑娘,不怕您笑话,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老太太的儿子叫泉生,出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是村里唯一的重点大学毕业生。大学毕业时,泉生通过校招进入了广州的一家省级建筑公司。本来在建筑公司干得还好,收入也不错,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在建筑公司干了几年之后,泉生辞职了。
从建筑公司出来之后,泉生在一些小公司干过,收入比在建筑公司差得多,工作也不稳定,这个月在这家公司干了,下个月不知道在哪家公司干或者根本没有工作。如此反复中,泉生的意志没有了,激情消失了,“赚钱买房接母亲过来大城市享福”的初衷没有了。
“不是说一个月有八、九千块钱工资收入吗?”我问。
“哪里有收入?我叫你写的收入是瞎编的。之前每个月倒是有五、六千块钱,自从那个什么之后,有的月能有三、四千,有的月一分钱都没有。现在天天躺在出租屋里,工作不去找,找了也找不到,电话不接,更别说写信了。”老太太叹息。
“所以您就写信,替泉生写信,从广州寄给您自己?
“泉生,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在外面混得不好,他怕回来见儿时的玩伴、昔日的同窗,更怕面对我。所以就不回来了,就躲避,就躺着。我儿几年不回来,几年杳无音信,十里八村说闲言冷语的就多了,有说我儿去了外国回不来的,有说我儿娶了富家千金把娘忘得一干二净的,有说我儿没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儿的苦,只有我这个做娘的知道啊!我不能让别人瞎猜瞎说我儿啊!”
“您好!我还有一事不明白,不知道能不能问?”在失意儿子的伤心母亲面前,我知道说话要格外谨慎。
“问吧姑娘,都让你知道了,还有什么不能问呢。”
“刚才,看到您在邮箱前面徘徊,想寄信又没有寄,是因为……”
“那是我写的信,写的和我刚才要您写的一模一样,只是那是我的笔迹,左邻右舍一看就知道是我写的,所以,我就请您帮我写信。”
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在了泉生身上,让他曾经的重点大学生的光环荡然无存,让他曾经的意志和激情荡然无存。泉生的母亲,这位微小而伟大的女性,不光要承受没有儿子物资孝敬的痛苦,还要承受别人对儿子闲言冷语的煎熬。当下,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她的儿子,一个四十岁的成年男人。
窗外不再朦胧,日光在不知不觉间露出了笑脸。迎着日光,老太太的嘴角也有一丝丝的笑意。她似乎看到,她那个在大城市的儿子,正和她一样,沐浴在这日光里。
母亲的伟大就在这里,她总是想着她的儿子,不管他刚刚蹒跚学步,还是业已成年。母亲坚信,自己的儿子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