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时光菩提
小寒不小,这个小不是形式上的度量,是气度,是冷的硬度、厚度与广度。白毛风来的凛冽,夹杂着雪花在乡路上奔跑,我需要努力睁开眼睛,才能看清脚下的路。麦子沉睡,草木沉睡,万事万物都沉浸在睡梦之中。
上了年岁的村庄,穿上厚厚的棉衣,也在沉睡。夏日转动的石磙,成了一个若有若无的静物,雪花落在上面,又被一阵风吹走,石磙仍然是光溜溜的石面。时间是公转,石磙是自转,在围绕村庄旋转的过程中,完成了命运的涅槃。雪后放晴,村后的山在风中搓了搓手,它围着一条白围巾,在冰冻的湖面上照它的身姿。
冷气积久而寒。有时我会惶惑,在逆向的时光中穿行,越来越遇见村庄的古朴,那些土得掉渣的方言,或者就藏在某卷史册的深处,在翻阅的过程中眼前一亮,心一动,就能感知到先民在村庄里生活的细枝末节。他们并未走远,只不过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于时间之中,存在于我不知疲倦的书写式追忆里。三九二十七,篱头吹筚篥,这隐形的筚篥不知藏在何处,呼呼的北风吹过,到处都是嘹亮的回声。
风越来越硬,冰越来越坚,昨日鸭鹅还在坚硬的冰面上化开的一方小小范围活动,今天冰面就合拢了,它们无奈地叫着离去,在摇摆的步调里表达了对寒冷的无奈和抗议。一场北风一场寒,小寒明明比大寒还要冷,却不知为何冠上了一个小字。
进入腊月就是年,先从腊八开始。腊八先说腊八蒜。吃腊八蒜是华北地区的一个习俗,顾名思义,就是在腊月初八这天以盐、酒、糖、醋泡蒜装入小坛,到除夕开封。到了腊八这天,蒜就泡成了青绿色,谁知道这里面发生了什么反应!拈一枚丢进嘴里,甜、酸、爽,就是丢失了辣味。
至于道腊八蒜的来历,据说是外面做生意的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围绕腊八施了一个小小的诡计。蒜与算同音,临近年关,商号店铺都要把这一年的收支清算出来,方可明晰盈亏,包括久拖不还的一些账目。去催吧,大过年的不好意思,就把预先准备好的腊八蒜一一分好,逐门逐户送到欠账的人家。哦,人家一看,这是给打响声了,临送出门嘱托几句:这就办,这就办,请老板放心,年前一定结算。
儿时,我家也欠钱,不是不还,实在是捉襟见肘,母亲的计策就是拖,拖一天算一天,到了大年三十,早早贴上对联,这样债主即便看见也不会催要了,叹一口气,背着手转身离去。这样的事情让人愧疚,贫穷有时是比寒冷还要可怕的事情。冷气逼人,好歹还能找到取暖的方式;窘困让人心寒,一边是每日里忙忙碌碌,一边是一年到头家徒四壁。
冬天是一个适合内省的季节,小寒所带来的冷硬更让人清醒。小寒向内,一层一层的冷气紧逼,让冰冻更加坚硬持久。我想,那冷硬的深处,是不是也有一个极致的内核,当某天达到了足够的强度硬度,核爆般胀裂——就会由内而外迎来一层一层春天的暖?
应该是这样,我在小寒的风中游走,一些与生命有关的细节慢慢开始裸呈。日子每一天水般安静,没有起伏没有波澜,每一个寂静的深夜我仍然在辛勤涂鸦,涂抹一些有关记忆的章节。我知道,书写并不一定能够带给我物质上的更多好处,也不一定能使我成名成家,时间久了,有些东西渐渐淡化。读书,在灯火阑珊中看见往日,看见时间的概貌,在他者的感怀中感知生命的悲伤或喜悦。就像一个囤积的过程,我在先天不足的情况下开始积累、学习一些与书写相关的书籍——也许不仅仅是,在我身上,阅读以滋养书写,书写以拖动更深阔的阅读。
腊是一个过程,是一个动作,也是一种味道。腊,干肉。柳宗元在《捕蛇者说》里提到的“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就是指腊肉的过程。腊月,足够低的温度,适合风干、入味,把要腌制或熏制的肉鱼鸡鸭悬挂在乡村的屋檐下,任冷风吹,任光阴在纹理中浸润、流转,就留住了节气的味道。
腊肉有四川腊肉、湘西腊肉、广州腊肉、陇西腊肉等等,似乎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独特的味道,这其中,我尤其钟爱四川腊肉(跟老家临近四川有关),以家养的猪肉为原料,在腊月宰杀,把新鲜的猪肉切成长条,每块三至五斤,撒上食盐,加适量的花椒,腌制在木缸里。熏是一个重要的过程,山野中的草木清香一点点渗透,混合以朴素的烟火日月,就形成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离不了想不够的故土之味。如此制作的腊肉放在木楼上,风吹过,月光流过,季节杂沓走过,可保两三年不坏,且历久弥香。
腊八粥是腊八的重头戏,只是来历有些曲折。释迦牟尼修行深山,每日入定,餐风饮露,以期有一天能修成佛道。六年,是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足以磨灭一个人的心性,也足以考验一个人的耐心。他以为就要不成了,身体日渐瘦削,怕是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进山谷。牧羊女或者是一位点化的仙人,在途经释迦牟尼盘坐的山野时动了悲悯之心。乳糜,来源于梵语,即以谷类磨成的粉末制作成的食物。牧羊女施释迦牟尼以乳糜。释迦牟尼食罢,盘坐于菩提树下,于是年十二月初八悟道成佛。
这是有关佛教的一段神话,仙界与人间原无太远的隔阂,无非是一颗平常心,无非是一段内心修养的过程,身在红尘不怕,亦可翩然走过不起风尘。如此,腊八粥的习俗得以延承,各大寺院在这天举行浴佛会,并施七宝五味粥予众人;街巷之间,各家各户互相馈赠,以示睦好。
时光菩提,小寒与大寒,更能衬托出一段安静的光阴。虽说“雁北乡,鹊始巢,雉始鸲”,但老河滩除了风仍是寂然无声。也好,一切都在酝酿之中,一切终将到来。只等凌汛河开,村庄终会坐化成佛的模样,关照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