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闻蝈蝈声
又闻蝈蝈声
2015年7月的一个早晨，一个人在灞桥的集市上闲游，转到花卉市场的东北角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阵清脆的蝈蝈鸣叫声，这似曾熟悉的音儿，紧紧地牵着我的双脚，一步一步来到卖蝈蝈人的身旁。
买蝈蝈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须发灰白，上身穿一件宽大白色的旧短袖，肩上沾了一层黄色的泥星点子。下身一条深蓝色的厚裤子，裤腿上烂了两个大洞，
裤脚上扒了数个干透的泥条儿。老人身材干瘦，深深的歪躺在一把破旧的大木椅里，脸色灰黄，微眯着双眼，像是在打盹，满脸的皱纹刀刻似的从眼角向四周扩
散开来，再与嘴角分散而来的皱纹相接在一体，将整个面部织了个严严实实。脚蹬一双黄色的胶鞋，鞋头烂了一个大窟窿，露出两个长着长长指甲的脚趾来。老人头顶一个小草帽，一杆长竹竿斜靠在他身后的砖堆子上，竿头散乱挑了数十个小蝈蝈笼子，每个笼子一只蝈蝈，挤成一大团儿，远看像一个大大的黄色棉花糖。蝈蝈们叫声忽高忽低，像是在比赛，又似在配音。
“老人家，一只蝈蝈多少钱？”我问。
“十五块。”老人微微睁睁眼。
“老人家，十块钱咋样？”我围着蝈蝈笼子东看看西眺眺，半天，脚就是不离原地儿。
老人斜瞄着我，从木椅上爬了起来，笑道：“小伙子，卖给你，看你是个识相的主。”说完，从蝈蝈堆里精心挑选了一笼，从笼堆里解下来，提到我的面前，
“小伙子，你看，多好的品相，你看这相貌，这颜色，都堪称上品，你是个真买主，让你捡个便宜。”
我细细打量着这只蝈蝈，通体褐色油亮，双眼放着一团光，一对透亮的小翅膀抖动有声，肥厚的大肚皮伸缩有度，两条纤细的触角来回摆动，两条粗壮的后腿左蹬右晃，一对剪刀大牙在前足的抚摸下吱吱有声，活像一个就要格斗的大将军。我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大将军来。
我掏出十块钱来，塞到老人柳树皮一样的大手里。老人微笑了笑，在腰里摸了半天，掏出一个油黑的布袋子来，将一团皱皱巴巴的票子码整齐了，塞进自己紧挨前裆的裤袋里，再用手按了按，又一屁股坐回木椅里。
我走近老人，低头问道，“老人家，这些蝈蝈是你亲自抓的吧?”
老人笑道：“不瞒你说，我同这些小神仙打了一辈子交道，过去，吃不饱，偷着上山抓蝈蝈，为倒腾几个钱换粮吃，那日子不好过，动不动被抓，收了蝈蝈还要批斗，说你是抓社会主义蝈蝈，走资本主义路线。现在好了，一切都活了，啥时想抓就抓，啥时想卖啥时就卖。这不，年纪大了，孩子不让抓了，但每年到了这个季节，听到满山坡的蝈蝈叫，心里就痒痒，不为啥啥，就是爱这玩意，就像喝酒，好这一口啊！”
“老人家几个娃，娃们可孝顺？”我不由得又问。
“两个娃儿，儿子上了大学，女儿嫁给邻村一老实人家，现在儿子上了班，生有一孙子；女儿生有一儿一女，生活美满。我前年去了老伴，跟女儿过，孩子们都孝顺，春夏秋冬的衣服在箱子里压了好几身，咱穿不惯，除过过年，咱就爱穿咱的老行头，咱上了一辈辈的山，风里来雨里去，刺刺窝里打洞洞，好衣服能穿吗？！”
说完，老人抽出旱烟袋来，满满地按实了，长长地划了一根火柴，美美地吸了一口旱烟，干嗨了几声道，“年轻人，说句心里话，我还要感谢这蝈蝈，就是这蝈蝈让我供出了一个大学生，就是这蝈蝈让我在村子里盖起了两层小洋房，每天下午，从地里回来，抽着烟，听着高高低低的蝈蝈叫，你说我是不是一个神仙？说实在的，一辈辈同这蝈蝈打交道，你就是让我当县长，我也看不上，那多劳心啊！”
那天回家，我精心地将那只褐色的蝈蝈放进一个大笼子里，将它挂在我家的大阳台上。从那之后的几个月里，从早到晚，我都能听到那久违的蝈蝈声了，清脆，似响石相互撞击，似竹管交相敲打；悦耳，它让我想起了一种泥捏的吹奏乐器来，这来源于大地深处的神乐，这郑地有声纯净祥和的妙音啊。每天早晨，我都会在这美妙的乐曲中慢慢地醒来，伴着曲儿读书；每天晚上，我又会在这优美的乐曲声中入眠，枕着音儿入睡；半夜醒来，细听这忽高忽低的蝈蝈声，又似在幽静的树林间漫步，那样呷意，那样尽兴，似喝一杯浓浓的烈酒，又似在品一杯淡淡的清明茶。
我与蝈蝈是有缘的。在我生长的蓝田县上寨村，割麦前后，家家户户院落的屋檐之下，大多是要挂着蝈蝈笼的，内收蝈蝈多者四五只，少者一两只。有周身纯绿的，有通体尽褐的，还有杂色的，不管什么色，声音纯净的就好，音量宏大的就成，庄户人就喜欢这个味，你闭上眼，蝈蝈在笼子里歌唱，屋檐底下，劳动了一天的人们，围坐在院子里的大石盘上，说说笑笑，吃吃喝喝，耳边回荡着这优美的天籁之音，这生活是多么的舒心啊，那一刻，你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一切的忧愁和困乏就在那些飘荡的曲儿里烟消云散了。
我们抓蝈蝈的地方很多，村子东面三峰山前的沟沟坎坎，南面王顺山北坡的崖崖畔畔，到处都能抓到蝈蝈。蝈蝈特别多，有时候大中午，你都会听到整面坡整河沟的蝈蝈叫，每逢有人走过，近处的蝈蝈声就会小起来，远处的声儿还是那么的高亮，这样高高低低，此起彼伏，就像一曲荡人回肠的大合唱，而你，就站在这乐曲的海洋里，你被这优美的曲儿包裹着，涌围着，你真的是掉进这乐曲的海水里了。蝈蝈喜爱枝枝蔓蔓，野刺险丛，所以，你要抓住好看的蝈蝈，一般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不是衣衫被野刺挂了几个口子，就是手臂给野草划出数道血印，在汗滴地浸泡下火辣辣的疼。
我们这些碎娃子大多都是抓蝈蝈的能手，不管是单干，还是团队出击，终能有不小的收获。每逢听见蝈蝈叫声，选择单干的，一般都脱掉了单衫，悄悄地猫腰顺着那声儿摸去，瞪大眼看准了，将双手间展开的衣衫当空盖下去，压了四周儿，动作要快，要一气呵成，那鸣叫的蝈蝈就在衣衫下狂跳，你只需伸进手去，轻轻地捏了蝈蝈脖子，装进早已绑好一端的一个衣袖里，再用绳子绑好另一边，这样，蝈蝈就乖乖的成了我们的囊中之物。用衣袖裤管盛蝈蝈，省去了蝈蝈笼子，是我们这帮孩子携带蝈蝈回家的好办法。团队作战是几个人一起出动，围住几只蝈蝈，将蝈蝈赶到有利的地儿，见机行事，往往成功率较高，收获也较多；也有张网捕捉的，收获会更大。围猎完毕，除论功行赏外，就是凭借自己的本领分蝈蝈，本领很多，看谁扔石头远，或者尿得高，不服的还可以石头剪子布，扳手腕，打水花，跳到水潭里捞石头，憋气看谁时间长，无论如何，蝈蝈要分完，本领要玩充分，尽兴了就好，大伙高兴了就成。
院子里有了蝈蝈，心里就有了念想，那蝈蝈就成了命根子，放学上学，顺道都要拔些蝈蝈喜欢吃的青草嫩心子，去南瓜藤边采些盛开的南瓜花，回家书包院角一撩，头一件事就是喂蝈蝈，不是清理垃圾，就是换水喂粮，东看看西动动，一张罗就是大半天，忘了吃饭和睡觉，有时上学迟到，全是这蝈蝈惹的祸。
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我们那里人将蝈蝈叫蚂蚱。直到我买了老人家的蝈蝈，回家上网之前，我都这样叫的。查找资料后，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我们称作的蚂蚱真名叫做蝈蝈呀，而被称作蚂蚱的昆虫原来就是蝗虫。看来，生活中有许许多多我们自以为是的错误啊，还需要我们用心去面对。
又闻蝈蝈声，我将蝈蝈的曲儿进行了录音，将它设为我的手机彩铃，这样，每时每刻，我都会听到那美妙的音乐，带我时刻梦回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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