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亲
父亲去世的太早,五十年前就撒手人寰。那时候我刚出生四个月,姐姐四岁,哥哥两岁。而我们的母亲,那年只有三十岁。
母亲属马,与父亲同庚,性憨厚,讷言语,终身勤劳有加。辛苦操劳了一辈子的老母亲,现年八十岁了,满脸皱纹,弯腰驼背,步履蹒跚。惟有那一张面庞,虽饱经风霜,却是那样地安静平和,宠辱不惊,那是多年来岁月的沉淀,历经沧桑而坚韧不拔。
上世纪一九六五年,“建设边疆、保卫边疆”、“到祖国最艰苦最需要的地方去”,成千上万的城乡热血青年扛起背包,从内地坐火车,转汽车,千里迢迢奔赴到祖国的大西北,那其中就有我的父母。他们来自山东,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那时的他们尚在婚期。
母亲后来告诉我们,当年来新疆之前父亲是一名复员军人,经媒人介绍同母亲认识了。父亲与母亲同岁,母亲甚至还大父亲几个月,他们彼此还算中意对方,之后就结婚了。然后父亲就响应号召,建设大西北,母亲也就义无反顾,辞别了自己的家人,同父亲一起上了火车。
那段日子里,他们什么困难都经历过,什么苦都吃过。凭着顽强的信念,还有辛勤的劳作,他们在大西北安下了家。先是住的地窝子,后来单位又统一盖了民房,他们分到了两间房子,不足二十平米。几年后,父亲又从内地接来了我的奶奶和叔叔,一家人挤在一起,虽是清贫,却有道不尽的天伦之乐。
那时父亲在汽车排当一名汽车司机,母亲在饲养班里养猪。父亲和母亲都任劳任怨,诚实可亲,邻里关系也十分融洽。本来生活应该沿着这条知足幸福的人生轨道进行下去的,可就在这时,灾难和不幸却降临到我们的家中。我们的父亲突然间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生命定格在那一瞬间,天人永隔!
那是一九七一年的冬天,寒风凛冽,冰天雪地。父亲开的那辆运输车在崇山峻岭中蜿蜒盘旋,他没有把握住生的机会,车从山路上摔了下去,我们家的支柱一下子就没有了!
父亲去世的时候才三十岁,人生正当年!
在我的脑海里,曾无数次想象过我的父亲,想象着他若是还活着,到现在应该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我几岁的时候想象过,十几岁的时候想象过,到现在我也是五十岁的年纪了,这种想象却一直没有停歇。我在想,若是父亲还活着,现在应该也是一个小老头了,同母亲一样,满脸皱纹,弯腰驼背,步履蹒跚,但父亲的英气肯定还在。我见过父亲年轻时的照片,五官周正,高大威武,一身戎装,英气十足。若父亲在世,定可以护我们周全,佑我们平安,这是我们日夜所期盼的生活。可生活不会是十全十美的,总有这样或那样的缺憾。
我清楚地记得,当姐姐哥哥都已经上了小学,我那时四五岁,还不到上学的年纪。母亲要上班,没法照顾我,又怕把我放出去受到别家孩子的欺负,干脆让我关在家里,并在门外落了锁。桌上放了茶壶和碗,渴了自己倒水喝,地上准备了便盆,大小便自己解决。附近的小孩子们都知道我独自在家,总会隔着我家的窗户欺负我。他们三五成群,或骂,或是往窗户上吐口水,我在里面也不甘示弱,也冲他们骂,也冲他们吐口水。就这样,我家的窗户经常是里里外外,布满了难看的唾沫星子。那时候,我们骂得最多的,就是对方父亲的名字。而那些个孩子们,不晓得我的父亲已经过世了,因着我奶奶和叔叔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他们便以为我的叔叔就是我父亲,每日里把我叔叔的名字骂过来骂过去。倒是可怜了我的叔叔,背了这个名声还一直不晓得。后来我上学了,有几个不厚道的同学就会对我指指点点,取笑我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那时候我就哭,我的同窗好友便会去找我的哥哥,在同一个学校上学的哥哥便会带着高年级的一帮好哥们,一顿闯进我们班。那几个取笑我的同学,早已吓的是屁滚尿流。
我再大些的时候,先是在外地求学,后是在外地工作,逢到清明节,很少能够赶回来给父亲上坟。上中专的时候,有一个清明节我准备了纸钱,让一个男生陪着,在晚间没人的时候,找了一个十字路口,给父亲烧了些纸钱。那个男生还一直在犯嘀咕,说这个城市的治安这么好,咱这样做不会招来警察吧?工作以后,上坟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不知我的父亲,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十足的不孝之子?
而今,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五十个年头了。时间过得好快,此时的我头上也长出了白发,面上也现出了皱纹,干了一辈子的工作,光荣退休了。今后的每一个清明,我都可以有时间回到我的家乡,去给我的老父亲上个坟,烧个纸,磕个头。二000年,也就是父亲去世后的二十九年,在父亲的忌日里,年轻的我曾经饱含深情为父亲献上一篇祭文。此刻我还想为父亲再写一篇,脑子里有这个执念,千言万语竟堵在胸口,手中的笔迟迟落不下来,写不出来,生不成文字。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大概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父亲的那份怀念,已经被用烙铁深深地烙在了心底,无法再用语言来表达了吧。
而当年的那篇祭文,怕是我给父亲留下的唯一一篇祭文了:
父亲,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来到这个世间还不足四个月。襁褓中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一夜之间,天整个塌了下来!
当年的一百多个日日夜夜,无知的女儿,留给您的,恐怕除了大声地啼哭之外,再没有什么了。可您在仓猝间留给我们的,却是此生此世也表达不尽的绵绵的哀思!
这么多年,“司机”一词已经被我们一家人从人生的字典里彻底抠去。而我们的母亲,只要一听到“车祸”二字,就会目瞪口呆,旧病复发!失去亲人的痛苦和艰难,使得母亲的一头秀发一夜间染上了霜白。使得年少的我们,懂得了饥饿就是馒头,岁月就是犁铧!父亲,您在地下,对这一切可有知晓?
听说过您生前的英俊潇洒,坦诚厚道,山东大汉的善良和朴实您全都具备。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可您走的时候,送行的人却压倒了天上的乌云。我的奶奶,也就是您的老母亲,在凛冽的寒风中,抖动着一双小脚,颤巍巍地向您告别。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一副何等凄凉的画面!何等的苦涩和无奈!
儿时每逢小伙伴欺负我,父亲,您每夜每夜都会走进我的梦乡!我想象着您那一副宽阔有力的胸膛,还有那一对结实粗壮的拳头。您用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面颊,却又不与我说一句话。这一切似梦似真,而您总不给我一个真真实实的面部轮廓!您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父亲!您走得那么狠心,毫不理会我一度凄厉的呼唤,还有满脸点点滴滴的清泪!
如今的我们一个个都长大成人,我们完成了学业,找到了工作,又相继成了家。父亲!您想象不出,您的孙子是多么地聪明懂事,可他却没有机会叫您一声“爷爷”。您的外孙女是多么地清纯可爱,可她却没有机会叫您一声“姥爷”。原谅我们,父亲!这世界,原本就是一部残缺不全的书本,犹如我们这样一个缺少了父爱的家庭!
清明的时候,您的女儿、女婿、儿子、儿媳妇,以及您的孙子孙女,都从那遥远的家中走来,轻轻地踏进您这一方静静的居所,一溜烟地排开。父亲!我们给您磕个响头!一瞬间,没有了世界,没有了思维,只有您坟头的乱草在孤独地抖动挥舞。父亲!您是不是很孤独?孤独是不是使您感到特别难受?我的父亲啊!此刻我们对您的思念,又怎能是这几根香烛、几包黄纸,可以表达得清的?!
父亲!我们应当感谢您!您同母亲一样是值得我们学习的榜样!您生前的乐于助人、质朴无华,深深地感动着这一方黑土地上所有的人。多少年过去了,一提起您的名字,老人们个个流泪,青年人则肃然起敬。父亲!把您这些好品质全部交给我们吧!
父亲!泉下有知,愿您安息!
2021.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