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始终有颜色
夜,刚刚暗下来,村庄就陷入寂静。
月光温柔地铺满一地,渲染出一个平静祥和的夜。
祖宅在淡淡的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父亲种植的冬青树在庭院一角若隐若现。岁月缱绻,历经半个世纪的冬青树依然椿萱并茂,葳蕤生香。父亲走后,冬青树成了我情怀的寄托,看见它,我就会想起父亲。
我疲惫地坐在祖宅院落里,心里满是苦涩。浓稠的夜色将我的视野压缩,微凉的风把我的心思送向夜色深处。月光照在冬青树叶上,树叶闪烁着银色的光辉,月光透过斑驳的树隙,丝丝缕缕洒下,地上像铺了一层碎银。风来,冬青树轻轻摇晃,树叶摩挲出欢快的声音,地上的碎银被风揉成一团。光怪陆离的光影让我恍惚,树阴里倏然站着父亲母亲,他们默默地注视我,母亲的眼神泛着温润的光,父亲的眼神像氤氲的水。
父亲走了,他像逐日的夸父,步履蹒跚,缓缓倒下。父亲躺在灵床上,他的脸被一块方巾盖住。母亲静默而坐,冷峻地打量着事态。父亲是军人,他最喜欢看我穿军装的模样,我军容严整,像父亲的警卫站在他身边。我在心里和父亲对话,他倔强地沉默着。我没有流泪,心脏的绞痛绵延而来。
在法师的指导下,亲友们抬起父亲的身体,轻轻地把父亲放进灵柩。我站在不远处,无助地看着父亲被安置在灵柩里面。伤痛像宣纸上的洇墨,慢慢浸染开来。
父亲躺在灵柩里,我站在灵柩外,我和他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灵柩把父亲和我分开,父亲在里面,我在外面。我将手掌放在父亲的灵柩上来回抚摸,我希望父亲能够感受到我的温暖。
夜色深沉,烛光摇曳。经不住我的央求,一位长者破例将父亲的灵柩打开一条缝隙,灵柩里面漆黑一片,我把右手从那道缝隙伸入,当手指触碰到父亲瘦削的脸庞时,我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倾泻而下。
母亲匆匆地走了,仿佛父亲在那边叫她,她一声“哎”都来及应答就紧随父亲而去。母亲盛装入殓,她身下是和父亲平分的丝棉被。早先采摘囤积的荷花业已枯萎,芳香的荷花花瓣洒在母亲身上,灵柩里的母亲和蔼安详,神采奕奕。父母亲的灵柩并排而放,如同他们生前并肩出入那般。我站在父母亲的灵柩中间,右手放在父亲灵柩上,左手放在母亲灵柩上,向他们传导着我内心的绝望。
父亲一生来回征战,辗转东山烽火,枪林弹雨,出生入死,自不会害怕,母亲生性胆小,她害怕黑暗,有父亲陪伴,想必她不会害怕。母亲和父亲相濡以沫,他们以坚强的性格,一路歌唱着走来,生活予他们以苦痛,他们却报之以歌,并把艰辛的日子过成诗。
蓦然回首,父母亲生活中的每一个片段都让我无限回味。母亲离去的前夜,她向我和二姨倾诉,她眼睛跳跃着明亮的光,她说放心不下父亲,要跟随父亲而去。论证、琢磨、期待等新名词不断从母亲嘴里蹦出。那些词语其实是母亲的智慧,在她生命快到尽头时,她把她的智慧用另一种方式表达。
父亲的童年缺失母爱,母亲的童年缺失父爱,他们的童年是缺失的,他们都没有享受到真正意义上的童年。他们的一生,就像兄妹一般,父亲呵护、承让着母亲,母亲悉心地照顾着父亲,他们相互扶携,相互照顾。就像母亲所说,这一生能和父亲在一起,好也行,坏也罢,无怨无悔。
母亲是一个具有良善情怀且情感细腻的人,她同情弱者,关爱幼年,她对生活有浪漫的表达和畅想。母亲也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上山劳作,看见喜爱的野花,她会采摘带回家来,用最自然的美装点我们的家。朴素的家,有了野花的点缀,清新气息顿时扑面而来。性格粗犷的父亲在田间地头,会哼唱一些不知名的民歌,歌声低沉婉转,饱含深情的曲调寄托他宁静悠远的遐思。父亲从没在母亲和我们面前唱过歌,他的歌声播撒在田野里和山冈上,轻风将他的歌声传递给远方,阳光将父亲的影子拉长,劳作的父亲像一个舞者。
缺少食物的年代,母亲每天要做的事就是为一家人的伙食作打算。每天天不亮,母亲就要上山去采摘野菜,她背上的背篓承载着使命,寄托着希望。采摘野菜的四季,最艰辛的当属冬季,那是相当的煎熬。衣服单薄,食不裹腹的母亲披霜挂雪,在山野四处寻觅野菜。手冻僵了,呵气取暖继续,她不敢有丝毫耽搁,一旦耽搁,家人就得挨饿。她希望采摘更多的野菜,给家人解决饥荒。一次下雪天,母亲不顾一切冒雪上山采摘野菜。雪越下越大,气温越来越低,寒风裹夹着雪花扑面而来,母亲实在坚持不住,寻一低洼处坐下歇息,没承想一坐下就再没力气站起,漫天的雪花迅速将母亲吞没。外出回家的父亲不放心母亲,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前去寻找母亲,待父亲找到母亲时,母亲已成僵硬的雪人。父亲大声疾呼,连滚带爬来到母亲身边,他为母亲掸去雪花,给母亲戴上斗笠披上蓑衣,解开衣襟把母亲僵硬的双脚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苍凉的胸膛温暖母亲的脚,他把母亲的双手紧紧攥在手里,不停地哈气温暖母亲冰凉的手。待母亲缓和过来,父亲早已成为雪人。他们双手紧握,四目相对,无声泪落。
时年,父亲和他的部队在青纱地对前来进犯根据地的国军发起战役。战役地点不远,在村里能够听见枪炮声,能够看见爆炸的冲天火光。枪炮声密集响起后,就不断有伤亡人员从前线运到村里。母亲自发参与抢救伤员。每来一个伤员,她都要跑到跟前确认。枪炮声响了一夜,母亲担忧了一夜。天明时分枪声逐渐稀落,从零星直到停歇。伤员就地安排在老乡家休养,部队直接从战场转移。
没有部队的消息,也不见父亲的影子。母亲焦急万分,她站在村口白石崖上,向战场方向翘首远眺。母亲泪流满面,她的眼睛像不竭的泉眼,泪水不停涌出,她在心里一遍遍呼唤她的爱人,我的父亲。当远处一个背枪的踉跄身影出现,母亲一眼认出那是父亲,她惊喜万分跑到父亲跟前,一把抱住父亲,让眼泪欢快地流。满身硝烟,疲惫不堪的父亲喉头哽咽,他用力紧紧搂住母亲,母亲瘦弱的肩膀在他怀里颤抖。部队还有任务,父亲稍作歇息,用军帽盛点热饭就去追赶部队。母亲紧随父亲的脚步,来到村口,父亲停步不前,他转身看着母亲,他满眼柔情。母亲的脸比任何时候更坚定、也更坚韧。父亲望着母亲,母亲眼含泪水。那是他的爱人,他被她刻骨铭心的爱所淹没。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说,在家等我,胜利的那一天,我一定回来。父亲身上传递出强硬的信息,它不让母亲跨上前去拥抱父亲,阻止她的不只是父亲坚毅的神情。前方充满危险,也充满希望,母亲无法走上前去。她将眼泪擦干,平静地看着父亲说,我等你回来!
父亲转过身去,深怕母亲看见自己呼之欲出的泪水。他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转身的那一刻,父亲的眼泪顺着脸庞滑落,他再没回头,坚定地向部队开拔的方向赶去。父亲背上的长枪泛着幽蓝的冷光,他越走越快,直至隐没在路的尽头。母亲望着爱人远去的背影,有留恋、有不舍、有期待、有祝福,盼望爱人和部队打胜仗,回家早日团圆。母亲说,她一生最煎熬的就是父亲在部队作战的日子,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鲜活的生命瞬间就会消失,况且是在流血牺牲,生死未知的战场。
父亲是幸运的,他备受命运之神的照顾,他经历过整个东山解放战争时期的历次战役最终平安回家。而与他同去参军的伙伴,归来者寥寥无几,他们多数长眠苍莽东山,融入故乡的红土地。
从部队回乡,父亲拜师学艺,一心钻研木匠技艺。父亲在木匠技艺上具有先天基因,他拜师晚,出师早,天赋异禀的他很快在同行中显露头角,成为行业翘楚。父亲组建自己的团队,他带领他的团队,足迹遍布东山、海子头等地,远乡近邻几乎每地都有他的建筑作品,几乎每地都有他的熟人和朋友。团队在睿智父亲的带领下,团结一致,和衷共济,无往不顺,团队成员家家户户基本解决温饱,这在当时的年代,已属不易,他和他的团队是一支作风硬朗,最有战斗力的团队,他们用工程质量和工程速度说话,最终赢得乡亲们的认可。父亲用他的智慧和技艺,在家乡的土地上留下了一行瑰丽的足迹。
1958年秋,在社会主义建设的“全民大炼钢铁”运动中。我们家乡在产煤区板凳山开展“大炼钢铁”。“大炼钢铁”运动中,精通木工的父亲积极参与并承担厂房建设重任,在指挥建盖厂房时,工人操作失误,一根檩条从高空落下,檩条将父亲的腰椎骨砸断,父亲当即不省人事。形势危急,父亲被紧急送往曲靖专区医院(现曲靖市人民医院)治疗。住院治疗近一年,父亲才勉强出院。这次意外事故,给父亲留下终生健康隐患,但他从无任何怨言,始终豁达乐观。
父亲是一个不善于表达自己情感的人,他外出务工回家,会把东家支付的工钱一分不落地交给母亲,甚至会给母亲和我们带一点当地的小吃。他知道母亲喜爱花草,上山劳作遇到好看花草,总要采摘一束带回家给母亲。母亲喜爱干净,父亲的衣裤一年四季干干净净,始终整整齐齐,母亲把对父亲的爱,融入一瓢饮一箪食,融入一针一线。
人生实苦,唯有自度。求人不如求己,这是母亲一生信奉的哲理。在苦难的日子里,母亲不抱怨,不苛求,乐观优雅,把清贫的生活过得温暖从容。
在母亲生命的最后那个晚上,她让那有限的时光充满了爱,让我沐浴在母爱的光辉里。那个寒冷的冬夜无比温暖,那晚的每一个细节至今鲜活。那晚,我坐在二姨和母亲身边,听她们俩聊小时的故事,聊我那来自异乡的外公,聊她们对生活的理解和感悟。母亲慈爱地摸着我的脸颊说,她担心远在异乡的我。我说,别担心,等您身体恢复好,我带您去我工作的地方住些日子。母亲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说,儿啊,下一世吧!
我是幸运的,母亲生前的最后一晚,我能陪伴在她身边。那一晚躺在母亲身边,是我成人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躺在母亲身边。我实在太累,很快进入梦乡。后来,二姨告诉我,我睡着后,母亲长时间看着酣睡中的我,目光里全是依依不舍。
父亲和母亲一生恩爱,他们质朴的爱情蕴含力量,生机勃勃。父母亲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且有着相似的童年。他们在家乡的土地上春播夏种,秋收冬藏。父亲在田地里农耕的身影,母亲在父亲身后播撒种子的情景,至今让人称羡。苦难磨练人,也毁灭人。父亲和母亲在凄苦中挺起脊梁,在坚韧中塑造人格,生活的重担让他们学会了承受,学会了担当,他们用苦难铸就欢乐,最终完成生命的蜕变。
自我学会摄影,回乡探亲的我就把父母亲当成拍摄主体。照片有父母亲按照我导演的摆拍,也有父母亲一日生活和劳作时的自然场景。我给父母亲拍的第一张合影照冲洗出来后,母亲接过去仔细打量照片上的自己。母亲对父亲说,你看我都没有笑容,衣襟也没拉扯整齐。父亲回应母亲说,你在我身边就是最好的。父亲这句话没有华丽辞藻,却给我以震憾,我从父母亲细腻的情怀里洞见他们爱情的力量。
在岁月的长河里,父亲和母亲历经诸般苦难,他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朴素的情感将他们紧密的联结在一起,他们人生的结局也仿佛刻意导演一样,父亲走了,母亲也走了。乡邻们说,几十年不遇这样的情景,这是父母亲修来的福气。父母亲的同时离去震憾人心,又恰到好处的诠释着天作之合。父亲在,母亲就在,父亲不在,母亲则不在。
让我感动的是亲友们自发组成的护送队伍,他们用传统习俗中最隆重的礼仪护送我的父母亲。乡邻们用长长的白布将我们和父母亲包围,这种俗称“越欠”的习俗,是家乡送别已逝亲人的最高礼节。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乡邻源源不断,我们披麻戴孝,怀着悲痛的心情依次排在父母亲灵柩前,一步一步把家乡的土地丈量,一步一步把父母送往巍巍东山。
送行的人越来越多,送行的队伍越来越长,父母亲灵柩所经之地,乡邻纷纷摆设贡品,点燃祭祀的香烛,有的人家甚至燃起鞭炮表达内心的不舍。送行的路上人声鼎沸,锣鼓喧天,鞭炮声此起彼伏。赶路的陌生人也自发参与送行的队伍,迎面而来的车子自觉靠边让行,送行队伍后面赶路的车辆自觉熄火等待,父母亲的结伴离去震撼着每一个人。人们自发的虔诚行为,让我看到了父母亲的人格魅力。在深切缅怀父母之余,这温暖的一切值得我一生珍惜。
阴冷多日的天空划出一道光亮,温暖的阳光破霾而出。那一刻,我看到人性的温暖,我洞见希望的光芒,我从绝望中燃起希望之火。我们因爱而生,因爱而存在,有爱的活着,是一件珍贵的事。
父母亲的同时离去,让我的精神迅速成熟和丰沛起来,他们的离去是一个悲剧,但从精神层面来理解也不失为一种美好。他们创造了爱的奇迹,他们的爱情在父亲低沉婉转的民歌里萦绕,在母亲喜爱的烂漫山花里徘徊。在相当长的时光里,他们的爱情故事将在故乡广为流传,那是切入了故乡土地深处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