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边陲寻佛迹
从喀喇昆仑山奔腾而下的叶尔羌河,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与布古里沙漠之间冲积出一块肥沃的平原绿洲,喀什地区莎车县的县城就坐落在这块平原绿洲之上。处于被昆仑山、帕米尔高原和沙漠合围的莎车县,自古竟有和内地中原一样优越的地理条件。汉代,这里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莎车国。唐代,这里又叫乌铩国。1300年前,玄奘法师从印度取经回国,在翻越无比艰险的昆仑山和葱岭(帕米尔高原)后,沿着塔(塔什库尔干)莎(莎车)古道,到达莎车。他在《大唐西域记》中记述了莎车:“地土沃壤,稼穑殷盛,林树郁茂,花果具繁。”且“气序和,风雨顺。”那时的莎车,土地肥沃,气候舒适,道路相对平坦,给刚刚历尽艰险的玄奘法师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2022年中秋节过后,我从中原河南飞行4000多千米,辗转到达莎车,入住县城古勒巴格路上的一家酒店。酒店地处新城,周围的楼房建筑、宽阔的道路以及道路两旁葱绿的行道树,和我出发时的中原河南没啥两样。就连气温也和中原河南一样,我依然穿着从家里穿来的单衣,没有增减。
4000多千米的距离折合成华里,就接近一万里了。由于交通的便捷和文化的发展,一万里的路并没有让我觉得有多么的遥远和异样。而在古代边塞诗人的诗句中,“一万里路”不知包含了多少的辛酸和孤寂。
此次入疆并非专程旅行,算是因公出差。2022年9月18 日下午,忙中偷闲,我随先我而来的家乡同事去了一趟莎车老城。老城的建筑风格和新城迥异,目光所及,处处皆浓郁之维吾尔族风情。街边的楼房除了高突的圆形穹顶外就是平顶,绝看不到像内地那样盖瓦的人字屋顶或歇山屋顶。楼房墙体的外立面以及穹顶上,都有精美的图案。那图案总体上以土黄为基调,偶尔也点缀些亮色的绿和暗色的蓝。在我的感觉中,那些低调的色彩和造型好像隐藏着某种神秘。
很遗憾,由于新冠疫情的原因,这里所有的人文景观像古老的阿勒屯清真寺,叶尔羌汗国王陵,阿曼尼沙罕纪念陵等全部关闭。我们只能从外观欣赏莎车历史的余光,无法进入其内部探寻历史的真谛。
我从一座像王宫一样的仿古建筑门前走过时,一块“莎车老城景区导游全景图”的广告牌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止步定神细看,全景图中有一处名叫“玄奘讲经台”的大土墩使我兴趣大增。几年前,我来南疆旅行,在塔什库尔干县的石头城,探寻过玄奘法师从印度取经回国的足迹,对玄奘法师通过瓦罕走廊到达塔什库尔干,再走“塔莎古道”的路线尚有一丝记忆。此次重来南疆,如能借机探寻到玄奘法师的更多佛迹,岂不妙哉?况且,玄奘法师是河南老乡,一千多年后,我能在遥远的边陲缅怀到他的佛迹,该是多么荣兴啊!
我们立即决定前往探寻。然而,好事总是曲曲折折,难遂心愿。我们在万能的百度上竟搜不出那个叫“玄奘讲经台”的景点,在导航上也导不出那个叫“玄奘讲经台”的地址。我们只好去向语言不太通的维族朋友问路。维族朋友倒是非常热情:“是讲经台吗?”我说:“是的。怎么走?”维族朋友先讲了几句我们听不懂的维语,然后摇着头说:“不知道。”另一个维族朋友又用维语帮我们连问了好几个维族朋友,结果都是“不知道”。
几天后,我见缝插针,乘一辆出租车再寻“玄奘讲经台”。出租车司机该会知道那个景点吧?我想。出租车司机是维族,名叫阿不都热西提·力提浦,三十来岁,高个子,浓眉大眼,皮肤黝黑。上车我就先告诉他,去“玄奘讲经台”。“讲经台吗?”和先前维族朋友一样的声调。上车后,出租车先直行再右转,我就知道错了,因为老城是在相反的方向。我又一次告诉他我要去的地方是“玄奘讲经台”,他没有停车也没有调头,径直把我拉到一个湖畔,用手指一指湖畔长有树林的地方:“这里吗?”我说不对,那个地方在莎车老城,有一个大土墩。我问他有没有看过《西游记》,他点了头。我说,玄奘就是《西游记》中的唐僧,他从印度取经回来时,路过莎车,在此讲经三天,我要去的地方就是他讲经的地方。不知道这位司机是否听懂了我的话,他一面开车一边用手机语音在朋友圈中询问。他开车带我去了三个地方,前两个都不是,到第三个地方时,还是我先看到了那个大土墩,让他停下的。我下车围着大土墩端详,在大土墩的右侧立有一通石碑,隔着木条制作的围墙,能看到石碑的正面刻着“奴如孜墩遗址”,并非“玄奘讲经台”。我又纳闷了。通常情况,石碑的背面会有详细的介绍,但不翻越围墙进入里面,石碑背面的文字无法看到。我的目光四处搜索,发现大土墩的正前方有一妇女正在围墙内的小树林里浇水,我顺着围墙走过去,前边不远处有一个小栅栏门开着,征得浇水妇女同意后,我走进了围墙,然后急匆匆地走到了石碑的背面。背面有简介,刻着:“奴如孜墩遗址位于莎车县莎车镇昆其力克社区。现存一座南北长20.6米,东西长14.5米,底周长39米,高约10米的土墩。土墩距地表约8米可见文化层,在土墩断面上暴露有红烧土、陶器残片、木炭渣等遗物,距地面9米以上为土坯所筑。该遗址为唐宋年代,唐玄奘曾与公元643年路径此地讲经。”
我绕墩细看,在墩的下部周围有明显的土坯墙痕迹,说明之前的“奴如孜墩”周围是连着一些土坯房的。
原来导游图上印的“玄奘讲经台”就是“奴如孜墩遗址”。难怪不好找!
确认为佛迹后,我开始用崇敬的目光再次打量大土墩。恍惚间,我仿佛穿越历史回到了大唐,那巨大的土墩也忽然就立地成佛变成了一尊巨大的坐佛,那坐佛操着一口中原河南人的口音,向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民众和官员讲经布道,弘扬佛法。我也成了一名听众,耳朵里登时灌满了“南无阿弥陀佛”的佛音。
围墙左前方有一座规模宏大的仿唐建筑,我琢磨和“奴如孜墩遗址”有关,就走了过去。又是遗憾。大门紧闭,而且偌大的一座建筑上没有名字,没有匾额,不知何用?
出租车司机还没走,一直跟着我,我问他这座建筑是什么?里边有什么?他会说的最简单的国语是“不知道。”我试探着请他去找人把门打开,他没有拒绝,一路小跑着去敲了周围好几家的门,结果是让他白跑了一遭,都说开不了门。他不想让我失望,又开车拉着我去找社区领导,社区领导告诉我,那座建筑里是玄奘法师取经的一些展览和介绍,因为疫情的原因,莎车所有的景区都关门了,还说那个地方归莎车旅游局管。
这次来有收获也有遗憾。收获是不虚此行,玄奘法师讲经处终于被我找到了。遗憾的是没能进入那座仿唐建筑中看到更多的介绍,脑海中仍有几多疑问:那么高的一个孤零零的大土墩怎么会是讲经台呢?唐朝时这里的民众信奉佛教吗?玄奘法师讲经时是用的什么语言?
新疆和内地有两个小时的时差。又是一天下午,我们处理完手头的事务时,火辣辣的大太阳还在西南的天空高高地悬着,我和同行的傅兄结伴去老城转悠。我们不走新街大道,专进旧街小巷,想看看莎车的历史,维族的过往。
旧街小巷中尚保存着许多无人居住的危房。有些无人居住的危房又连着一个大大的空院子,院门是锁闭的,像一位耄耋老人眯缝着眼睛拒绝外人的凭吊。从某些坍塌的墙壁处可以看出,这里建房时是先用木头做一个房屋的框架,然后再填充麦秸泥或土坯。那些危房,平顶、土色,两三层者居多,有点像喀什古城中的高台民居。而院墙大都是用麦秸泥垛成的。
我们走过一处阴森森的坟场,古老的胡杨树下,一个个长条形的坟墓并排躺着,像并排躺着的死尸一样恐怖。
天空中飞过一群鸽子,像是飞过一道佛光。我说:“现在的莎车人是喜欢养鸽子的。”傅兄却说:“现在的莎车人也是喜欢吃鸽子的。你看大街上有多少‘鸽子汤’、‘鸽子面’和‘烤鸽子’的招牌?”
不知不觉中,好像有鬼使神差,我们竟又走到了“奴如孜墩遗址”处。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捉弄人,你想找它的时候找不到,你没打算找它的时候它偏偏就上门了。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佛门有灵?抑或是老乡玄奘有眷顾?今天,那座上次我非常渴望进去参观的门竟然打开了!是两位旅游局的实习讲解员来实习讲解,带着钥匙把门打开的。真是佛的安排?我说明来意,她们让我进去,让我参观,并和我交流了许多玄奘西天取经的故事。
这仿唐建筑应称为玄奘文化展示馆。该馆占地面积198平方米,是集历史遗址保护与文化传播、交流于一体的展馆。
进门就是一尊玄奘法师的站立铜像,他身穿袈裟,一手执仗,一手立在胸前,似有那种诵经的动感。他身后的照壁上,是一幅怀仁集王羲之字的《大唐三藏圣教序》复制碑帖。
馆内四面墙壁上全是玄奘法师西天取经的故事、壁画以及《大唐西域记》的部分摘抄。我如饥似渴地读、品、赏,有些重要地方还用手机拍下来、录下来。很多细节今天是头一次知晓。我虽对佛知之甚少,但对玄奘法师不畏艰险的西天取经精神早已敬佩之至。
玄奘法师在《大唐西域记》中对当时的莎车有过一段详细的描述:“乌铩国(今莎车)周千里,国大都城周十余里,南临徒多河。地土沃壤,稼穑殷盛,林树郁茂,花果具繁,多出杂玉,则有白玉,黛玉,青玉。气序和,风雨顺。俗寡礼仪,人性刚犷,多诡诈,少廉耻,文字,语言少同伎佉沙国(今疏勒)。容貌丑陋,衣服皮褐,然能崇信,敬奉佛法。伽蓝十余所,僧徒减千人,习学小乘教说一切有部······”
莎车有着3000多年的历史,曾几度成为西域闻名遐迩的部落国,也是丝绸之路的要冲。自从张骞打通西域,开通丝绸之路以后,中华文化就开始传入莎车。汉、唐等朝代在西域设置过都护府,统辖西域包括莎车在内的几十个小国。
公元642年,玄奘法师谢绝戒日王和那烂陀寺众僧的挽留,携带657部佛经,取道回国。公元643年到达莎车。当时的莎车绿洲已是佛教盛行之地,有寺院十余所,僧徒近千人。玄奘法师在莎车讲经三天,教化当地民众。那时候莎车有三万民众,每天就有一万人听取玄奘讲经。按《大唐西域记》的记载,当时的乌铩国(莎车)“文字语言少同伎佉沙国(疏勒)”而伎佉沙国的文字“则取印度”,“故诵通三藏及《毗婆沙》者多矣。”玄奘法师在印度习学五年,他对中国文化和印度文化都是精通的。现在莎车信仰伊斯兰教的维吾尔族人是后来迁入的。
那时候,莎车城东城门处有一座寺院,寺院紧靠着东城墙和东城门,现在在“奴如孜墩”的东侧,还有几处断断续续的土墩,那也许和当时的东城墙有关。“奴如孜墩”就是寺院中一座叫朱具婆佛塔的遗址。玄奘法师是在寺院中讲经的,并非是在“奴如孜墩”上讲经。把“奴如孜墩”译为“玄奘讲经台”很吸引人,但不准确。不过,“奴如孜墩”为玄奘法师的西天取经保留了一笔浓墨重彩的故事,功不可没。
在展示馆中,我还弄清了另外一个压在心头许久的疑问:唐朝时海上的丝绸之路已经畅通,从海上回国要比走瓦罕走廊、塔莎古道等陆路轻松的多。玄奘法师携带657部经书为什么执意要走这条当下看来都难以逾越的艰险之路呢?
原来,他是为了惜守一个承诺。
展示馆中有如是介绍:
公元627年秋,玄奘未经朝廷批准,从长安潜行出发,孤身踏上万里征途,开始了他的西行壮举。在瓜州收石磐陀为徒,刚到玉门关徒弟就反悔离开了。玄奘在关下取水时险被守关士兵射中,进入莫贺延碛大沙漠又不小心打翻水袋,实在受不了时折身回返,走10多里打住,立下誓言:“宁可就西而死,绝不东归而生。”继续坚定西行,最终找到了水源,走出了沙漠。到达高昌国时,国王麴文泰是汉人血统,举国信奉佛教,极力挽留玄奘,非要他做高昌国的宗教领袖。玄奘西行的态度非常坚决,说:“我此行只为求法,如果国王执意挽留,只能留住我的身体,留不住我西行的心。”国王为玄奘舍身求法的精神所打动,亲笔写下书信,请求西突厥可汗为玄奘行方便之路,为沿途24国都准备了厚礼,还和玄奘结拜为兄弟。玄奘临行时,国王又给玄奘挑选了4名徒弟和25名随从,外加30匹好马。这一切让玄奘感激不尽,他承诺在求法(取经)回来后,要在高昌国讲经三年,以报知遇之恩。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当玄奘法师回国到达若羌时,得知高昌国已灭,国王已死的消息后,便怀着无比悲痛的心情直奔敦煌而去。
公元645年,玄奘行程五万里,路经百余国,历时18年后又回到了长安。
走出展示馆,脑海顿觉清爽,因为诸多疑问已消。然而心海又如潮水般激荡。
回眸凝视“奴如孜墩”,那尊巨大的坐佛早已移坐在了我的心中。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