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净
绝 净
作者 刘伟宏
一阵紧密的钩锣声当当当地响起,一向落寞的李家庄生产队,就像烧热的炒锅,接连爆出一些响动。穿过锣音的涟漪,生产队长扯着他那特有的高音喇叭嗓门,吼道:王大净来唱影子戏了,请各位社员带上板凳,立即到大场车窑门前观看。
霎那间,胡洞里传出开大门上锁的哐当声,和人们跑动的踢踏声。七奶怀里抱着一个小板凳,一把推开我家的大门,猛然闯了进来。进门就笑说:“大嫂,他舅舅来唱戏了,快走!”奶奶手里托着不到四岁的我。看看我,她给七奶暗暗使了一个眼色,摆摆手,轻声说:“他早上就给我说了,还安顿一定要去。可我去不了,要引娃。再说,趁热闹看戏是年轻人的事。”奶奶催促我妈赶快跟着七奶一块去,怕我反应过来,成了大人摆不掉的尾巴。可我终究还是很快明白了大人们的意图,盯紧我妈成了不离皮的绊脚石,就决定奶奶和我也一块去,而我答应要听话要好好看戏,不能贪玩和睡觉。
奶奶姊妹六个,她排行老五,我的舅爷王大净最小,当然是老六了。舅太爷和舅太太老俩口一辈子仅仅生了这一个男娃,而且是老来得子,十分疼爱,就把他视作乖蛋蛋。可舅爷生在正月十五,民间相传注定八字命硬,似乎不是好兆头。民国年间,迷信盛行,有长舌妇般的人就说这说那,可他们老俩口却不管不顾,还是抓养了下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舅爷刚刚百岁喜日那天,舅太太得了急症,抛下嗷嗷待哺的儿子,就撒手走了。于是经管舅爷的吃吃喝喝,就成了奶奶和四个姐姐的手头事。她们姐妹五个是轮换主内掌家的,老大出嫁了,老二就替补,以此类推,人人有份。作为舅爷的一个最小的姐姐,奶奶小时候手托手引大了舅爷,还是他的玩伴,姊妹俩的感情就特别深。恍然记得,早起,奶奶双手刚刚插进面盆里开始和面,舅爷骑着自行车,车头上挂着一面铜锣来了。跷进厨屋门,他对奶奶说:“今晚就在你们生产队大场唱戏,姐,一定要来看。不图挣钱,只求吼几声,浑身就来劲。我给队长说了,一碗麦子报酬也行,两碗不嫌,你们看着办。”说毕,抚摸抚摸我的头,塞给一把糖,就慌慌张张回去出工了。舅爷有一个文绉绉的十分大气的官名,却知之的人不多,而大家都喜欢叫他绰号——王大净,这得之于他那唱净的艺术天分与功底,吼几声名气大振,自然就成了代号。
出门逃荒,舅爷来到大原北面的山区,参加了当地生产队的劳动。每逢阴雨天,这里有几个老古董,他们聚在一起成了一套戏班子。不要小看这些土生土长的民间艺人,他们个个吹拉弹唱都会,都能合上调;道情、秦腔剧种都精通,都能吼出劲道,甚至登台去提袍甩袖,唱大戏,也绝不含糊。趁热闹,舅爷常常去看,慢慢就痴迷上了,跟上去哼哼,不知不觉就出落成把式。还买了五张牛皮,在这些老艺人的手把手的指教下,他给自己刻了两套影子戏箱所需的牛皮人人,并带回了大原。至于这些神情丰富惟妙惟肖的牛皮人人,我多次见过,也用手执玩过。
车窑门口,黑压压坐了一片等着看戏的人。见奶奶和我们姗姗来迟了,有人就不耐烦地喊:大净,你姐来了快开戏!闻声,舅爷从车窑门口挂着的一面白纱背后钻了出来,他扑上前紧紧握住奶奶的手,招呼着让把板凳放在了前排。这时,车窑里挂着的两盏汽灯和三盏煤油灯陆续被点亮了,放射出耀眼的光,我却尾随舅爷嚷嚷着,从幕布底下钻了进去,抬手就去敲锣,却被生产队长请了出去。
板鼓敲响了,勾锣有节奏地填着音,几个牛皮人人摇摇摆摆着出现在幕布上,舅爷吸了一口气,扯开嗓门吼开了。一句台词刚刚落下,人群中已经爆出一阵阵掌声。那时还小,这晚的戏目到底是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犹记舅爷的嗓门音量十分高,掌声很爆,火燎火燎的,我却躺在奶奶的怀中,酣然进入了梦乡。
此后,每每我哼着小曲,蹦蹦跳跳个不停,跟着奶奶翻过一条胡洞,顺着乡间蜿蜒的小路,耳听着路两旁的树枝上,鸟鸟欢快地嚷嚷着:快到舅爷家了!快到舅爷家了!路旁的青青的麦田里,野兔互相追逐着,雉鸡扑棱着翅膀。来到一个占地面积约50亩的大涝坝边,我们又左拐折进另一条胡同里,走上不到百步,就到了舅爷家里。可无论怎么缠着要他给我唱戏,舅爷就是不唱,总是说:戏不能随随便便去唱。还让我多住几天,等时间到了,就带我一搭去看戏。说着,他拿出板鼓,摆在院子里,教我去敲。他说:“唱戏全凭一口气,戏好板当家。打板重要啊!”可我资质平庸,敲着敲着,敲不进火眼里去,就觉得没意思,遂作罢。
金城街道过六月古会,请来秦腔班子唱大戏。会还没起,坊间乡里就传开来,舅爷是这戏班的名角。这话流入我的耳朵,就怂恿奶奶一块去看戏。听说自己弟弟王大净要在台口上露一手,奶奶十分高兴,满口答应带着我去。
麦草刚刚上摞,远远的从金城街道里传来马戏团播放的音乐声,而我的心跟着这叮叮咚咚的节奏就荡漾起来,时时在戏园子上空盘旋。于是站在路边,我时时盯着跟会回来的人,就问:下一场戏是什么?有王大净的角吗?好在有人告诉我,王大净是大把式,是戏骨,场场都离不开,我才放下心来。
奶奶终于放下手头捏杏胡晒杏干和黄花菜等活儿,带着刚满六岁的我去看戏。在戏院里,板鼓敲起来,勾锣响处,每每一个角出来,我都要问:是我舅爷在唱吗?奶奶全神贯注地盯着戏台,我实在问得有点紧了,她就有点不耐烦地说:“哪来那么多的舅爷?等出来了,我就给你指。”一个红胡子花脸的净生吼喊着出来了,他戴着镣铐,唱腔慷慨激昂,尽显悲壮之风。这时,奶奶指着这净生对我说:“快看,你舅爷出来了。他扮的身子是单童。”“舅爷为啥就成了单童?”我不解地问。奶奶笑说:“打破砂锅问到底,还嫌砂锅不装水。慢慢看,就会懂得。”随着剧情的推动,刀斧手一刀砍下,单童的头发和胡子全部落在了地上。只见舅爷剃得光亮的头上,长着一个核桃大小的疙瘩。这时旁边有个看戏的人调侃:这王大净满肚子的怪才。头上长疙瘩,脚底熟脓哩坏透顶了。闻声,奶奶扭过头来,瞪了那人一眼。而我怔怔地望着台子上直挺挺躺着的舅爷,却哇的哭出声来,嘴里还喃喃地说:“舅爷死了,舅爷死了。”见我受到惊吓,奶奶一把搂进自己怀里,说:“莫怕!这是戏。舅爷还好端端活着。”见状,旁边那人恍然明白了什么,窘得满面通红,连忙用草帽遮住自己的脸,扭过头去。
哥哥结婚的日子,舅爷被请来掌勺。席口安了五张桌子,而菜肴的名称按照家乡的风俗叫八挎五,即每张桌子上八道菜,并带五个碗。这时,奶奶有点不乐意,说:“家里过事,娘舅家是请客,理应接来送去,咋能让干这挖锅底的差事呢?”舅爷说:“外甥与儿一个理。孙子结婚,咱不出力,还能指靠谁?”那时候过事,没有成品干果,一应菜肴,全靠大厨去做。舅爷炸丸子、煮肉、切菜,忙得不亦乐乎,连轴转,熬了四个透漏管,两眼红巴巴的,四十桌饭的菜肴就准备停当。
新娘子刚刚迎进门,村子里几个人就围着掌大勺的舅爷说:孙子娶媳妇,这是千载难逢的喜事好事,咋不唱场影子戏热闹热闹呢?舅爷说:“理应这样。可戏不是一个人能唱的,还要通传联手,咋不早说呢?”说完,他随手写了一封信,让村子里的后生持这去金城街道找联手。
这晚,台口就搭在席口里,演出的剧目是《木瓜寨》,我就坐在最前排,看得十分真切,听得十分仔细。铿锵的几声锣鼓过后,舅爷一边哒哒哒地敲响了板鼓,一边用手挑线,只见几个牛皮人人在幕纱后摆来摆去。喝喊一声,他声音高亢浑厚,吐字清晰,拖腔到处余音袅袅,把观众的思绪缠绵在一片火辣辣之中。紧要关头,八班乐器全部奏响,舅爷忙着到处救火,手中的物件不断地换来换去,却样样能样样精,声声都填到了好处。不敢想象,这吹、拉、弹、唱、打、挑,梨园深处的门道,舅爷咋能路路都通呢?我不禁有些瞠目结舌。台上一声吼,台下十年功。我不知道当年的他,下了怎样的苦功,去修练成一梨园把式。
每逢金城一带过会,请来省内外的知名戏班演出助兴,班主都要登门拜访王大净,邀其登台献艺,还美其名曰:互相学习!这年正月,关帝庙过会,几个暴发户捐款,请来庆州市剧团公演十天十夜大戏。这时,舅爷刚刚过毕八十大寿。这戏演了三天时间,他们却打听到王大净还在世,身子骨硬朗,于是团长和两名演员带着礼品,去看望舅爷。见他精神矍铄,声音洪亮,就邀请切磋演艺。剧团请,舅爷想去,可遭到家人异口同声的反对。他们认为:八十的人了,一口气上不来,闯下天祸咋办?可他坚持要去,来人就想了一个折中办法,选一个省劲的角色让他去扮演。剧目公告早早就打了出来,说年过八十的王大净要登台亮相。这自然也传进远在百里之外的我的耳朵,于是按捺不住激动,不顾天寒地冻,舟车劳顿,我连夜赶回了老家,打算去看戏。
戏场周围布满了皑皑白雪,太阳像个慵懒的小媳妇,在云层里半遮半掩着,射出丝丝不定的光。周围的树枝上,落了一群麻雀,叽叽喳喳着,好像在说:戏什么时候开?王大净出场吗?戏场里的积雪被人踏得有了些许黑褐色,瓷瓷地碾压在地上,就像玉皮上飘着缕缕云霞。只见戏台口下面,站着黑压压一大片人,焦急地等待着勾锣声。我知道这近万人大多是看着舅爷的戏长大的,他的扮相唱功与演技,独领风骚了一个年代,从小就给他们灌输了热爱传统剧目的思想,从而造就了他们对斯的痴迷与钟情,这在那个群众文化生活相对简单单一的年代,是多么难能可贵啊!今天,他们和我一样,专门赶来捧这场,也是向王大净这一梨园名角的演出生涯做告别的。这场演出的剧目是《回窑》,舅爷扮演的是王丞相。头戴相帽,身穿白色蟒袍,脚蹬白底黑靴子,嘴上挂着三绺银须,他步履蹒跚,反应迟缓,有点老态龙钟。舅爷唱起来嗓音有些嘶哑,似乎气短,拖腔甩不到位,显然已经力不从心,缺了昔日在台子上那种龙腾虎跃的生气与霸气,给人以秋风吹来、叶黄蔓枯的萧瑟与沮丧感。看着表演,我心里不由得一凉,这怕是他在台子上的最后演出,这将成为一种绝唱让后人去口碑相传,这绝音恐将天上有,而人间仅此一回。想到这里,我鼻子一酸,泪眼模糊,满含泪水看完了这戏。
五年后的一天,舅爷驾鹤西去。从此,天上多了个梨园名角,地上少了一大净生而已。在他的棺材里,我们陪葬了一副板鼓、一对牛皮人人,希望在天国里,他仍然敲着板鼓去唱自己一辈子还没唱完的戏。而作为一位民间老戏骨,舅爷梨园春秋的一生,唱大净所产生的艺术魅力,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将成为绝净了,值得我们后辈永远去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