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有口井
村长柱子进来的时候,黄老三正在午睡。
黄老三多年来已经习惯了这样。总是在草草吃过午饭后,便打开收音机把身子靠在被子上收听评书《新儿女英雄传》,然后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即使是在午睡中,黄老三往往也能进入梦乡,有几次他还见到了死去多年的婆姨改红。改红甚至还摸摸他的已经明显谢顶的头说,老三,你看你的头发都快落完了,你就不要再和柱子死犟了,反正孩子们都出去南方打工了,这破房子该拆就拆了吧。
每每这时黄老三就把脖子拧着瞪着白多黑少的眼睛说,这是我们榆树城东南营老黄家祖上留下来的,我要答应拆迁岂不是成了黄家的败家子了。改红看看老三的酱紫的脸蛋明白老三是真的生气了,就不敢再理论了。
村长柱子就是在这个时候进门的。看到老三在睡他也不敢打扰,生怕性格乖戾的老三又把他推出门去,让他当着街坊邻居的面出洋相。
柱子至今对黄老三前两次把他撵狗一样赶出去的囧相仍然没齿难忘。
那是四年前的一个秋夜,柱子还没当上村长的时间,那个时候柱子是东南营村的不大不小的混混,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柱子打小就死了爹娘,跟着唯一的奶奶过活,奶奶当时已经六十多岁,怎么能够看管住柱子。一来二去柱子就跟榆树城里的混混宋麻子、王四蛋、黑疯子混熟了。柱子的个头生来就弱小,根本不是打架的材料,可是他血液里遗传了他们黄家开票号一诺千金的基因,对待这些混混十分仗义。时间一长这些榆树城里的黑道上的头面人物自然就对他刮目相看。尤其是一次宋麻子和黑疯子在城东面的石窑掌因为和当地一个叫张老怪的流氓争地皮而大打出手。一向头脑灵活的宋麻子和阴险狡诈的黑疯子竟然中了张老怪的奸计,他们两个猛不防被张老怪斜刺里杀出的五十多个弟兄围追堵截险些就挨了闷棍。就在这危急时刻,身体瘦弱像个圆规一样的柱子突然拿着一根带铁刺的钢鞭出现在人群中,钢鞭舞动在擦黑的光线里带着一股风发出嗖嗖的恐怖的响声。并且在此当儿,王四蛋的援军也赶到了现场,张老怪一看情势不对,这才偃旗息鼓收兵。就是因为这些柱子逐渐在东南营村打出了名声,也顺理成章地走进了榆树城黑道人物的谱系名单中。虽然小学毕业后柱子就跟着宋麻子他们开始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但是柱子和他们还不一样,除此之外专干打抱不平的义事,自然也就有人来请他出面摆平一些难缠的争斗,或者因为做生意要不了账务的也请他出面讨要债务,他从中抽些利润,凡此种种,柱子依靠威信和仗义在榆树城赚取了第一桶金。
而当时的村长吴胜利因为在榆树城开歌厅发迹,就梦想着也做一些光宗耀祖的体面事,那年榆树城开始了铺天盖地的乡村海选,吴胜利仗着有了一些钱就谋算上要干村长。可是钱匣子在东南营已经干了十几年的村长,又岂会轻易就肯让下来位置,自然就和吴胜利暗暗地开始较起劲来。吴胜利觉得已经把城关镇的书记马大宝搞定了,要是再加个双保险那不就成了袜子里面的虱子——没跑了吗?他就通过别的关系找到了柱子。柱子一开始不答应,不屑一顾地瞅瞅吴胜利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有兴趣管这破事,因为你当官的事情让我去得罪马大宝,你小子倒是聪明伶俐!吴胜利就给他点着红塔山烟讨好地说,柱子兄弟,我不是看中你在榆树城的影响了吗,只要你出面给我在东南营拉拉选票,这事情百分百就成了!柱子本来不想答应,可是这时候奶奶蹒跚着从里屋出来说,柱子你就答应胜利吧,你看前几天你不在家,胜利专门带我去医院检查了身体,还给我请了按摩师每天下午来按摩,这几天我这老寒腿明显好多了。要说柱子就是个孝子,奶奶这样一说,柱子没有了退路只好答应下来。果然在那次选举中柱子给他拉下了百分之九十的选票。就是这东南营枣树院子的黄老三没有给他面子,柱子知道还不是因为当年自己想和人家黄老三的唯一的女儿黄萍萍谈对象,结果黄老三坚决反对,他还为此截过黄老三的大儿子黄富贵,谁想闹得局面更糟糕。一气之下黄老三把闺女黄萍萍远嫁到了岔河县城。所以他给吴胜利拉选票,黄老三一听就气不打一出来,生生地把他推到了院门外。他当时觉得黄老三是没给自己面子,也想骂几句疯老头,可是想想黄萍萍可爱的样子就原谅了老头子的粗鲁无礼。
第二次黄老三把他推出去是在一年前,那时候柱子在榆树城西的拐把子乡挖煤发了财,可是琢磨开参政议政的事体。也怪吴胜利不自量力,当吴胜利听说柱子在一次喝酒的时候说想要当当村长过过瘾的时候,吴胜利就颐指气使地嘲笑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看他这是痴心妄想!这话还就是被种子的线人大刚给传回了耳朵,柱子决心要做成这件事情了。柱子的性格就是这样,如果吴胜利向他低头示弱的话,他也不一定想去挤掉吴胜利,可是没想到吴胜利竟然这样小瞧他,柱子的火气就没地方盛放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柱子说干就干,很快就掌握了吴胜利在外养情人和让自己小舅子承包村里印刷厂的事情,在换届开始后,就把这一摞黑材料捧到了城关镇书记马大宝的办公桌子上,马大宝尽管是花过吴胜利一些钱,可是铁证如山,他担心连死都不怕的柱子把自己的老底也抖出来,就默许了柱子竞选村长的事情。这边的工作做好,柱子就开始放下身价挨门挨户地跑选票,基本上把大部分选民的工作做通,他才开始做黄老三的工作。其实黄老三还不单单是一票的问题,因为黄家那在东南营村也毕竟是名门望族,黄老三的大爷那可是在抗日战争时当过榆树城的县长,后来调到了中央什么部委还干过副部长的,虽然只剩下黄老三一张选票,但是必须去争取。但恰恰黄老三却对自己不上心,不上心就算了,哪怕嘴上答应下来选别人也算,可是当时就给了柱子个鸡抹嘴,柱子耐着性子去解释,还是被黄老三给连推带搡地灰溜溜地赶了出来。
黄老三也许是听到了有人在关门的声音,终于从午睡中醒过神来。黄老三虽然已经七十四岁了,可是除了眼睛有些花外,腿脚灵便耳朵不聋。他从床上下来趿拉上鞋就追出来,这几年黄老三不怕贼偷东西,就担心村子里搞拆迁的人进院子来,他听邻居白大象说过不知道什么地方,一个老头在睡梦中就被抬走等他醒过来的时候老院子已经化为了一片瓦砾。所以他自从听了这个故事后就诚惶诚恐生怕柱子也赶出这等生孩子没屁眼的龌龊事。他的腿脚没有耽误他的想法,他终于看到了柱子的背影,然后急不可耐地质问,柱子,你究竟想干啥!
柱子看了看秋阳下有些慵懒的黄老三的神情,执着地说,还不是拆迁的事情!
黄老三我意已决的坚决口气说,没门,要我离开这枣树院,除非你们开炮炸死我!
柱子就过来装作孝敬地给黄老三摸烟,烟是扁三五,黄老三以下推到了地上,柱子也算耐心又给捡起来,又被黄老三推开,柱子耐心地说,叔,你就行行好吧,只要你答应拆迁,我给你在新建的秀水大厦换三套房子一个底商!
黄老三还是绝口否认,你就别再异想天开了,只要我黄老三在这世上出一天气,就绝不让你们把我的枣树院拆倒。!
柱子明白再僵持下去也是徒劳无功,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柱子后来想了很多办法,第一条就是到南方的广州找到了黄老三的大儿子黄富贵。并信誓旦旦地向其许诺,只要黄富贵能够劝说他爹把枣树院腾出来拆掉,可以考虑在村委中给黄富贵留个位置!狗日的柱子够聪明,他清楚这几年黄富贵在广州的澡堂子里搓背是挣了些钱,可是轮名分也顶多是个受苦力的,钱再多在家乡人面前提起来也只是个流大汗吃大苦的,这一招果然见效正中下怀。没有想到黄富贵还真的信了,并且屁颠屁颠地跟着柱子返回了榆树城东南营的枣树院。
要说柱子也真的是个头脑活络的人,否则硬凭他家的家底至今也不会娶到媳妇。而就是凭着在东南营的几间瓦房,柱子竟然娶回了榆树城的大家闺秀——城关镇副镇长余怀志的千金余赛花。并且在一年之后还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这委实把喜出望外的奶奶给乐坏了。东南营的街坊邻居不知道柱子究竟积了什么德,但榆树城的某些人却听说过一个传说,那就是余怀志因为在副镇长任上贪污了农民补贴款被告上了法庭,居然是柱子给想法子通融法院院长戴红云摆平的,为了感激余怀志才把掌上明珠忍痛割爱嫁给了柱子。
黄富贵回到东南营的枣树院,直奔爹的正屋,他进了门看到爹正坐在旧式红木太师椅上发呆,就和爹没咸没淡地说,爹,你怎么还守着这个破院子,咱们就腾出来好吧!
爹不明就里地质问,凭什么,这是我们黄家祖上传下来的,凭柱子几句好听话就腾了,他真的是白日做梦!
黄富贵只好摊了牌,爹,人家答应要让儿子干村委,就算你为了儿子,咱们就腾了吧!
黄老三怒不可遏地骂道,好你个不肖子孙,因为个空头支票,你就想把祖上的家产折腾掉!
黄富贵反问道,人家还要在新修的秀水大厦给咱黄家三个100平米的住宅和一个底商,咱们就知足吧,爹,要是等到再过几年,恐怕就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黄老三没有心情和儿子理论,一边倒头睡下一边说,就算他吧整个大厦给我,我也绝不答应,你小子倒是听话,给人家当说客还从广州大老远地跑回来!
儿子看看没辙也就颓唐地出去了。
这招不灵,柱子又开始打黄家二儿子黄富强的主意。
黄富强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儿,虽说也跟着大哥黄富贵到了广州打工,可是在工地上干活汗珠子摔八瓣也赚不到多少子儿,黄富强就开始想起了赚大钱的办法。黄富贵看到人们炒股发财的不少,就迷上了炒股,他把自己的钱扔到股市上,也算命运使然很快就赚了一大笔,比在工地上干活强多了。干脆他就辞了工地上的活计,可是专门炒股。为了发大财,他还向大哥黄富贵借了五万元,看中一个农业方面的潜力股,他孤注一掷地买进,没想到一段时间后跌停,陪得损了夫人又折兵。黄富强没辙只好又回到工地上卖苦力。这个时候柱子来到了广州,听说这种情况后,给了他一大笔钱,可算解了燃眉之急。黄富强问柱子,我拿什么来报答你呢?柱子眨眨诡秘的眼睛回答,只要你动员你爹离开枣树院,我再给你五十万。三套房子和一个底商的条件仍然成立!
黄富强当然动心了,主动回来替柱子做爹的工作。
黄富强一进枣树院,爹就闻出了其中的味道。他不客气地对富强说,你就不要替柱子卖命了,爹绝不会上他的当!
黄富强为难地说,爹,我和哥都没有成家找婆姨,你就真的愿意看到你的两个儿子都当一辈子光棍!
没有想到黄富强这句话让爹沉默了一段时间,富强以为爹被他的话打动改变了主意,就趁热打铁,你看人家给咱们黄家的三套房子和一个底商都算话,还额外再给我五十万。爹你看,富贵的眼睛里已经是泪光闪闪,这三套楼房你、我和哥哥一人一套,儿子这几年虽然到南方打工也没赚到大钱,这五十万正好可以娶个婆姨!
富贵没有觉察到爹什么时候来到他跟前,突然伸出茧子很厚的手朝他的在南方养得细皮嫩肉的脸就是一个耳光,富贵捂着生疼的脸擦着两眼生泪急火火地跑出了枣树院。
两个办法都不能凑效,柱子也陷入了进退为难的处境。
眼看开工的日子就要到,整个拆迁工作因为一个黄老三就给搅黄了,他真的有些不甘心。要知道东南营这个拆迁工作结束后,一旦水墨兰亭住宅区开工,不仅可以成为城关镇的一大民生工程,而且也将是榆树城的一大城建亮点项目,这可是他主政东南营村后的一大政绩,为此他思考了好多,决不能因为一个糟老头子就半途而废!
实在没招,柱子只好去了岔河县城去找黄萍萍。
黄萍萍自从嫁到了岔河县,丈夫经营着一家原来是县商业局的照相馆,生意做得顺风顺水,自然小日子也就过得优哉游哉。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光景真的是锦上添花如鱼得水。
黄萍萍见到柱子的时候,真的不想见他。她以为柱子还在暗恋她就想下逐客令,直到柱子说明来意后,黄萍萍才接待了他。
一杯普洱茶下肚后,柱子给黄萍萍开出了条件,只要你说通你爹腾出枣树院,我答应今后东南营村的这个水墨兰亭小区就由你丈夫找人来开发!
黄萍萍还是被柱子的话吸引了,她怎么会不知道,再说照相馆赚钱,也只是房地产开发的九牛一毛,既然柱子这样一言九鼎地表态,自己何不试着去做一下爹的工作呢,她知道爹最疼自己,兴许爹为了自己会放弃原来的想法呢?!
黄萍萍在枣树院的堂屋给爹做了一碗他最爱吃的刀削面后,把柱子开出的条件和盘托出。爹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话,这给黄萍萍造出了误会,她以为爹答应了,过来再爹胡子拉渣的脸上热热地亲了一口。
没有想到爹把空碗放到桌子上掷地有声地说,萍萍,爹离不开这个院子,你就原谅爹吧,爹没用,不能成全你的发财机会。说着几乎快要哽咽了。
黄萍萍不明白爹究竟是因为什么,难道仅仅是因为这个已经破败不堪的老院子。
爹在已经明显凉起来的秋风中蹀躞着,他的眼睛在注视着影壁后的一架葡萄树,他走近葡萄树,去摸葡萄架上密匝匝的葡萄,并且挑选已经发红的成熟葡萄摘下来放到嘴里,仿佛这样他就可以抓住飞逝的岁月,找回遗失的青春时光和快意人生。
萍萍看出了爹心中的不舍,就顺着他说,爹,离开这里,我也可以做到让你每天看到这架葡萄树,我知道它陪伴你半辈子了,你舍不得它!
爹没有回答萍萍的话,又走到影壁前的土地神龛前,用心地注视已经明显被风雨剥蚀的神龛,仿佛透过被风雨侵蚀的神龛,还可以看到过去每逢除夕晚上笼火祭拜神龛的情景,这些都已经离他远去了,妻子已经到了那边的世界,两个儿子都已经长大远走高飞去闯荡社会,女儿长大成人为人妻为人母也不需要他呵护。想到这些碟已经泪水潸然。
爹又走到院子中间,注视那两颗银杏树中间吊着的秋千,昔日筷子粗的的银杏树已经茁壮得一个人伸开胳膊勉强可以抱住,固定秋千的铁丝已经生锈,可是秋千还在风中一摇一摆。在他眼里仿佛还可以看到女儿萍萍坐在秋千上的欢快神情,甚至仍然能够听到萍萍银铃般的笑声在枣树院回荡着。
那颗枣树什么时候给虫蛀了呢,是今年春天干旱,还是因为夏天雨水多的原因呢,总之虽然到了深秋了,枣树上只结了零零星星的几颗枣,枣孤独地挂在高高的枝头上,他摇了摇树干,枣落在地上。他低头捡起递给萍萍让女儿吃,萍萍咬开枣里面都是蛆虫,便丢在了地上。爹郁郁寡欢,说了句什么,萍萍没有听清。
萍萍就劝爹说,搬到水墨兰亭小区,我可以把葡萄树、枣树、银杏树给你搬过去!你留恋土地神龛和秋千,这些都可以搬过去!爹你就腾出这所院子吧,就算为了哥哥和我,你也应该这样做,况且街坊邻居都搬走了,你留在这里也够恓惶的,我们不想你这样孤独!
爹终于说话了,语调低沉,指指院子中央的那口旱井说,就算葡萄树、枣树、银杏树和土地神龛、秋千可以搬走,你能够把那口井搬走吗?
萍萍终于无语了,她也情不自禁地问自己,你能够把那口井搬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