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哥哥刘甲弟
我回到家乡的时候，已是腊月中旬。山下的金沙江边还能看到绿色，远处的山顶上已经被白雪覆盖。老屋就在最深处那座山的山腰上，其实那是一处坪子，被前面的那座山挡住了，如果你和我在一起，一定能想象到它的模样。
被通知搬家很意外，是镇双拥办的杨主任首先与我联系上的，之后和杨主任以及双拥办的工作人员多次通话，相关事宜已经在电话里沟通好了，这次回乡只是签字，搬家，将房子腾空而已。
老房子建设比较考究，三间正房是金包银的构造，外部夯有黄泥的土墙，内部是木质的串架结构，堂屋上面有一层楼，客房楼上有两层，楼面都是用笔直的杉木开方后铺就的，楼上并不住人，用于堆放魔芋根、土豆、包谷等。两侧的耳房和厢房也是整齐的对称，各有两间，一边的耳房是厨房，另一边的耳房是磨房，有手磨、石磊子、刮米机等，两边的厢房都是客房，不过也都闲置了，堆放着牛打脚、驾担、犁铧、搭斗等多年不用的物件，下天是一排吊脚楼，楼下有两套石板圈，均是养猪的，还有两间养牲畜的，平齐坝子的楼上堆放柴火，有木柴，也有玉米杆子。柴门正对着堂屋大门，柴门外矗立着两颗大树，一棵是上百年的核桃树，另一棵是硕大的椿树。
听爷爷说，他爷爷小时候就有这座房子，那时候十里八乡大都羡慕住在这栋房子的主人，并不是羡慕主人的身份，我爷爷是贫下农的时候，这栋房子的主人是地主，那时候地主并不招人喜欢。这栋房子的主人叫刘甲弟。
我家和刘甲弟家是邻居，两家的房子隔着一条近两米宽的过道，如果把两户的宅基地放到一个舞台上，刘甲弟家的房子就在舞台的正中间。
我们两家住的地方算是偏远散了，平日里互帮互助的时候自然也就多一些我们两家也是远近群众赞许的好邻居，比远亲要亲得多。
我小时候经常是自卑的，常常问父母，我家的房子为什么没有刘甲弟家的气派，无数次幻想着拥有那样的大房子。
我至今也不知道有哪门子的亲戚关系，从小我喊刘甲弟的母亲喊表婶，刘甲弟喊我母亲也喊表婶。
表婶特别喜欢兰花草，在他家堂屋前的屋檐下面，种满了各样的兰花，有建兰、春兰，还有特别名贵的兜兰。小时候，暑假里跟着刘叔进山采挖何首乌、地苦胆等中药，遇到好看的花花草草，也会挖回来种在房前屋后，至今祖宅周围还能看到鹿耳韭、天门冬、七星草等植物的身影，只不过都隐没在草林之中了。
刘甲弟和我同岁，他三月初一生，我冬月十九生，小时候大人让我叫刘甲弟哥哥，记事以来我没叫过哥哥，都叫他刘甲弟。
我们经常换衣服穿，他的衣服比我的好看，有时直接不还他了。我们一同从一年级念到六年级，去学校有好几里路，我们经常在半道上抽思茅草、拝地瓜、偷红苕。刘甲弟特别喜欢逗狗，经常逗得农家的土狗汪汪大叫。有一次我两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一条被我们经常欺负的土狗冲出来咬我们，就在那狗即将咬着我小腿的一瞬间，刘甲弟一脚踹过去踢狗，却被狗咬破了脚脖子，鲜血直流，我被吓得全身发抖，在路边摘了一些野棉花的嫩叶子，混合着唾沫揉碎了给他敷上，我们一起撒谎骗大人，说他的伤是在山路上跑得快，摔倒被树枝戳的。后来大人们听狗主人说了，也没骂我们。
刘甲弟的父母只生养了他一个孩子，特别疼爱他。刘甲弟读书不行，我们俩经常坐一张桌子，他特别爱耍小动作，为此没少吃老师扔来的粉笔头，我也被殃及过多次。
刘甲弟是一个十分热心的人，从小对我就特别好，他体格比我大，个头也比我高，小学时我被欺负，他为了我还和同学打过架。刘甲弟上学带的食物，每一次都是和我一起分享的。哪怕轮到我值日，他也会在校门口等着我一起回家。
小学时，上午十点开始上课，下午五点半放学，中间没有休息。早上出发的时候，刘甲弟经常从家里带一些吃的，随机藏在半路上的某处，下午放学回家的时候可以吃。有时是几个毛土豆，有时是玉米棒子，有时是几个红苕。
大约是五年级的秋天，我们将红苕藏在一家人的红苕地里，放学回家的时候，那家人将红苕挖了，一边的小孩子正吃着我们藏的煮红苕，主人表示歉意，给了我们几个生红苕充饥。有一次，刘甲弟从家里带了一大块瘦肉，我们放学回来的时候，瘦肉上已经爬满了蚂蚁，在水塘里洗洗继续吃了。有时候，藏的食物当天忘记了取回，第二天去找，已经被蛇鼠蚁吃了个精光。
每个人的一生祸福难测，未来将要走向何方，似乎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控制了的。
2000年夏天，刘甲弟的父亲在山西挖煤被埋在了深井里，表婶和几个邻居去了一趟山西，尸体都没带回来，听说那是一个盗采的小煤矿，老板跑了。也是那年，我考上了县中学，刘甲弟没考上，就辍学了。
也是刘叔去山西之前，村里来了一个拍照的跑山客，刘甲弟求着刘叔，让师傅给我们俩拍了一张合影，拿到照片的时候，刘叔和表婶都死了，后来照片也不知所踪。
刘叔死后，表婶经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身体越来越弱，没过多久喝农药死了。后来听母亲说，表婶曾和她说过，自己活着将会成为刘甲弟的累赘，只是她没太当回事。表婶死后母亲内疚了许久，怨自己当初没太在意表婶的话，没能劝住她。
刘甲弟成了孤儿，队长问他愿不愿意去孤儿院，他不去，那时候刘甲弟只有十三岁，从那时起，刘甲弟东家一天，西家一顿过着日子，刘甲弟年纪太小，没办法撑起门户，没少在我家吃饭。母亲时常留意刘甲弟是否在家，如果看他在附近，做饭的时候也就经常多做一个人的。
我上初二那年，一次周末回家，听母亲说刘甲弟被他舅舅带着打工去了，那年刘甲弟刚满十四岁。
后来我们通过几次电话，因为电话费贵，更多的时候是在QQ上留言，大部分时候我发消息他都不回，他也从来不主动给我发信息。
高中时候，有时生活费不够花了，给刘甲弟发信息，他一百两百的给我打卡上。那时候他一个月也就四五百块钱的工资。
刘甲弟跟着他舅舅出去之后，房子一直由我父母帮忙看护，其实也没看护什么，就是防着别让人刻意进去破坏。
2015年的中秋节前一天，接到刘甲弟的电话我是很意外的，我很惊讶地询问他怎么样，因为自从我上大学之后，我们俩再也没有联系过，期间我有问过他的电话，但是始终没联系上。
我们聊了很久，他打电话的目的是问我要不要他的老房子。也是那天我才知道，他这些年过得并不好，甚至不能简单地用艰辛二字形容。
刘甲弟小小年纪就跟着舅舅出去打工，刷盘子、杀鸡、装卸工、建筑工地小工都干过，睡过工地、桥洞、车斗，后来慢慢的积累了经验，也做起了包工头。再后来他在广西安家了，当了上门女婿，老家的房子也就不要了，最后电话里商量好给他一万块钱，他又委托村公所的几名领导写了证明，盖了公章，房子也就成我的了。
后来，父母因易地搬迁也搬到了县城居住，乡下的房子一直空着，偶尔回去看看，将漏雨的瓦片捡一捡。土墙年久失修，泥瓦也多处漏水，实在不想大修，懒得花钱，父母一直埋怨我，当初就不该花那冤枉钱买下了。
再后来，老房子所在的山区被划进了旅游开发区，柏油路修到了我们小山村，那地方办农家乐很合适，地里能种菜、水里能养鱼、山里能养鸡，我已有计划回去修缮，出租给需要的人。
再次听到刘甲弟的消息时，已经是他去世数月后了。
刘甲弟家所在的地方，遭遇百年难见的洪灾，洪水淹没了整个村庄，很多人失踪，包括他的妻子和孩子。
刘甲弟从临县工地赶回，参加了抗洪先锋队，和解放军战士们一起，日夜奋战在第一线。一车一车的巨石投入决口却不见成效，因泥土塌方，几名战士和村民被决口的洪水卷走。就在这紧急关头，疲惫不堪，双眼充满血丝的刘甲弟冲上一辆满载大石块的翻斗车，连人带车冲入了决口，决口的洪水瞬时小了。被冲走的战士们和乡亲们获救的同时，决口也堵上了，只是，刘甲弟永远沉睡在了河堤之下。
刘甲弟英勇万年，被追授为烈士。
镇党委、县委有意将他的老房子列为遗迹进行保护。最后商定，房子所有权交给政府，使用权归我所有，由我承担看护职责。这次回来腾空房子，就是为了政府修缮。
其实也没什么可搬的，一些物件送给村里的亲戚了，许多杂物都付之一炬了。我给政府只提了一个要求：屋檐下那一排兰花草，原地保护好。
有幸从一个箱子底翻出了那张老照片，照片保存完好，我和刘甲弟在梨树下，露着两排白牙，笑靥如花。
数月后，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归属地为广西南宁。电话那头，有孩童在叫妈妈。
我两眼朦胧，禁不住哭出声来，我强压着颤抖的嗓音叫了一声：嫂子。
————2022年11月9日 于新疆喀什疏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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