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灶台
儿时，每近黄昏，但见邻家屋顶升起炊烟，低空蔓延。我就对着母亲出工的方向高喊：“姆妈，姆妈……”一声紧接一声。没有爷爷奶奶的家庭，冷火寂静。远处母亲即心领神会地应答，舒缓轻柔，拖个我懂的尾音。但凡有一声“姆妈”声起，同样的呼喊便在故乡每个角落接二连三响起，此起彼伏。声声呼唤，声声应答，激荡着故乡的红霞。霎时幸福像接通了电源，将我们母子连到了一块，暂时忘了饥饿。
这一幕，一直镌刻在我记忆幽深处，不时呈现。
现在回想，那时我们对母亲的依恋，不仅因为血浓于水的亲情，还源于我们肚皮对食物的强烈渴望。
母亲收工回来，就赶紧系上围裙，走近灶台。我们也似归巢的小鸟，安静地歇在了母亲身边。
过去的老灶多用自制的土坯砖砌成。一般设计成大小两口锅，小锅做饭，大锅煮猪食。形制有意内凹，像两只耳朵，好看又省空间。灶膛呈“窝斗”状，似罗汉的大肚。烟道口置一泥陶的茶罐，余热利用，科学解决一家人对喝茶的需求。弧形的台面随锅走个圆形，上面放些锅碗瓢盆，常常就成了我们吃饭的桌面。
那时候的灶台并不精致，要是哪家用白石灰调和纸筋粉了一层，抹了“洋灰”，算是富裕人家的金字招牌，媳妇就容易进门。那个年代，菜油犹如“润滑剂”，像放盐一样谨慎，炒菜时就放一小勺润润锅；孩子多的家庭就只能用棉絮沾下油，在锅底划几下。没有油污的灶台，收拾起来也比今天简单。
母亲做饭，我喜欢跟手跟脚，学母亲给灶里添柴。母亲就耐心教我：“人要聪明，火要空心。”柴火横在灶膛中间，柴下面要尽量扒空，火才直得起腰，才会烧得更旺。
对于我们洞庭湖区的孩子，砍柴是夏秋两季最重要的“功课”。周末更是加量。我们赤膊赤脚，一把镰刀，不忘象征性地戴顶草帽。常常是清早出门，砍上一捆就自己打个草带捆好背回来，这时草帽就成了累赘。柴草背在肩上，双手扶稳，头脖斜抻，辅助协力，如负大山。直身那几步免不了踉踉跄跄，又不敢轻易歇脚，否则再想起身就会更加困难。肩脖勒出的道道红印像一条条蚯蚓，貌似今天有些小年轻的个性纹身。柴草的这些随意涂鸦，并非神来之笔，我没觉得美丽。只是肩上火辣辣的疼痛，至今仍记忆清晰。
砍柴不容易，节约很关键。母亲告诉我烧火要看锅里，别浪费了柴火。饭熟的时候文火，闻见饭香就不再添柴，撒两把粗壳即可。往往这两把粗壳，或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偶尔惊现一两粒米花，我就眼疾手快地跟火势赛跑，赶紧扒拉出来，丢进嘴里喷香。
我喜欢蹲在灶膛前，任跳跃的火苗映在脸上。看柴火在炉膛里发光发亮变形燃尽，静赏一场生命的涅槃。那时没有电视，这是最原始的动画。有时候，偶有一两根柴火燃得嗤嗤作响，火信子舔出灶外，拉起熊熊火焰，煞是好看，母亲说，那是火在笑。“火在笑，客要到”，我很期待。这是我见过的最初的“烟火”，算是贫穷岁月馈赠的奢华。
八岁时我开始学着煮饭。母亲下午出工之前把米淘好，放在锅里，告诉我怎样烧火添柴。至今仍清晰记得母亲的叮嘱：火不熄，人不离；时刻保持灶膛前干净，万一有火种跌落下来，就不会蔓延，引发火灾。
九岁，母亲开始教我炒菜。我对灶台的热爱源于那个夏天收获的美赞。那天，我炒了一碗辣椒、一碗茄子、一碗长豆角，还溜了一碗丝瓜。到了临近收工之际，附近锄草的乡亲渴了来家里讨水喝。见桌上做好的饭菜，不信是我的厨艺，用手拈着尝，不错！每个人都这么说。还说灶台也收拾得干净，这孩子能干。其实那天我自己也没搞清楚菜的味道，她们尝得所剩无几，我就没好意思再下筷。光饭下肚，心里却是满足。
孩童时期，灶台，煮着我们一日三餐的幸福。
母亲的厨艺，远近有名。有限的原材料，但经母亲巧手烹饪，就能变得与众不同，成为我们舌尖上的依赖。那时的餐桌上，往往是时令蔬菜外加几位“老生常谈”——几碗坛子菜。梅干菜或豆豉，这两个品种，自是“镇守将军”。母亲做的青菜特别好吃。她说，没别的，青菜必须大火爆炒，眼疾手快，才能保证鲜脆爽口，吸引味蕾。母亲煎的茄子堪称一绝，耐人寻味。母亲把洗净后的大青椒除蒂除籽，茄子切成四五毫米厚薄，用盆清水浸泡，辣椒茄子大约按三七的比例配份。蒜子拍碎切末待用。几分钟后，捞出浸泡后的茄子辣椒，丢进烧干水汽后的锅里煎炸，不时翻面。稍收点青涩，即扒往锅沿四周，再将腾空的锅底倒入适量菜籽油。待油烧至滚烫，遂将茄子辣椒迅速推入油锅中间快速翻炒。母亲轻挑细铲，来回翻面。不几分钟，丢进蒜末，放少许白醋和辣酱，随即喷入少量水，一股白雾腾起，迅速几个翻炒，盛碗装盘。一盘黄酥沁香鲜嫩油亮的煎茄子即呈现在我们面前，不由人不倒咽几口馋涎。
还有道“鱼儿辣椒”，凭名字就能下饭，其实就是辣椒包糯米。每到辣椒收获旺季，母亲就将个大肉厚的大红辣椒洗净，取出籽粒；然后将经过充分浸泡发壮后的糯米灌入辣椒肚内，用一根筷子捣实。口朝上放入装有辣椒酱的陶坛内，半个月后取出，用油煎炸。很讲究火候，拒绝猛火，要勤翻动，谨防烧糊，母亲总是小心翻面，尽量保持辣椒原有体型。待辣椒肚内的糯米熟透，辣椒、米和酱的味道已经相互渗透，清香可口，酸辣加持，软而不粘，脆而不硬，色香诱人，风味别致。母亲用她的勤劳和智慧，硬是让我们原本贫穷的日子唇齿生香。
灶台，那是我儿时温暖幸福的“港湾”。
有点不好意思说，夏秋之交的傍晚，赤脚有些冷了。坐在灶膛前，看灶里跳跃的火焰，眼里、脸上、脚底烘得微微发胀，自是惬意，好似蜷在母亲怀里。稍不留神就会被“瞌睡虫”青睐，脑袋一耷，进了梦乡。每当这个时候，母亲总是轻轻拍我，轻声唤我，轻凑耳边，吹口热气，“乖崽崽，快醒醒，快醒醒，好多好吃的，姐姐弟弟在抢哦。”还不管用，就顺手抽根稻草挠我脚心，痒得我立马跳了起来。睡眼惺忪，又不心甘，双臂曲张，作求抱状，母亲就心照不宣地给个拥抱，亲上一口，算是奖励。
家里的那只麻猫，喜欢粘我。每坐于灶前，它就偎我脚边，眯眼向着火，也享受着我的体温。进入冬季，灶膛成了它们的天堂。有好几次，母亲早上去扒草木灰，它嗖地从灶膛钻出，箭一般，冷不丁吓人一跳。
每次放学回家，总是直奔灶台，去揭锅盖。看母亲为我们预留的饭菜，迫不及待。其实，不出意外，一定是一个菜碗置于剩饭中间，碗里所剩无几的几片炒青辣或者梅干菜。偶有一块煎蛋，应是谁的生日，母亲的疼爱；或是母亲苦心积攒，想方设法为我们补充的营养。而我们却每天期盼，从不失望，成了预料之中的习惯。
那天我看见“十斤”（发小乳名）揭开锅盖，里面除了一些剩饭就是一把锅铲。他盛上一碗，顺手从水缸里舀瓢冷水往碗里一泡，挑坨辣酱就狼吞虎咽起来。
并不觉得苦，只有期盼。也许有念想的日子，人就觉得美好。
平常的日子，期盼母亲为我们炒碗“油油饭”；即便没有油，炒碗“酱油饭”也香；实在不行，就央求母亲用手捏坨锅巴饭团，吃起来也别有一番滋味。
期望来客，期望过年。小时候只要家里来人，我就抱着他们的大腿不放。走过路过的熟人，我叫得亲热，就盼人家往家里来，人人都夸我嘴甜。其实那是馋啊。现在回想起来，该是给母亲添了多少无可奈何的麻烦。
幼年时我体弱多病，动不动就发烧，常常一连几天卧床不起，茶饭不思。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母亲收工回来就坐我床前，抚我额头，暗自叹息；不时俯下身来亲我一口，满面愁容。有次她轻伏我耳边，用细得只有我们娘俩能听见的声音，怯怯问：“乖儿，想吃么子？”“卤菜”。自从闻过鲇市国营饭店飘出的卤菜香味，心中念念不忘。母亲没有吱声，默默离开。一会端来一小碗热气腾腾的豆芽，说是“卤菜”。我知道，那是母亲前几天将绿豆撒在草木灰里培育出来的后代。我不确定它是否就叫“卤菜”，但我相信自己的母亲。香味全无，却也足够诱人，我坐起来吃了几口。以至于好长时间，我一直误把豆芽当作卤菜。
后来，我结婚生子。有次孩子半夜发烧，住地偏僻，忧心如焚。那一刻，我想起了母亲。当年她面对卧病在床的儿子，无钱无医又无药，心里该是何等的五味杂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那句揪心的“谎言”，饱含母亲多少辛酸的泪水。
十岁那年，我老是咳嗽，尤其晚上咳得厉害。母亲寻得个偏方，柑子烧了吃。也不知母亲从哪里弄来一些柑子，每天埋一个在灶火里，烧了给我吃。你别说，那经灶火炙烤过的柑子，酸酸甜甜，可口得很。顾不得滚烫，心急火燎地剥开点缝就尝。至今想来，那番滋味仍强烈刺激着我的味蕾，唾液瞬间蔓延舌尖。
就别说过年了，闻见猪油香就神清气爽。为肉打过底的萝卜丝，因此荣耀，成了抢手货，拌在饭里，又甜又香。几次梦里，都在咀嚼。
灶台，承载着我这么多年对往昔的怀想。梦里的家常菜，回味悠长。母亲的温暖和疼爱，儿时的欢乐和期盼，丝丝缕缕，心心念念，此生难忘。
随着我们这代人逐渐走出村庄，故乡上空的炊烟就断了，灶台走向了落寞。终不知从何时起，灶台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仅剩些伤感和念想在梦里徘徊。
袅袅的炊烟，是灶台孕育的生命，这经过浴火涅磐的“凤凰”，是去了远方寻找母亲？还是站在高处遥望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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