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泽的找寻
自序
为什么作这部小说?为了倾诉,还是记录,还是通过写作解剖生活,发现内心深处的秘密,从而达到一种未知的境界?我想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它就这样被作出来了,倒不妨给大家看看。
是妄言,还是良言,还是别的什么,都不重要;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确定它是一部好的作品,还是在遮遮掩掩欲言又止,我只是用它来反映生活的一部分面貌,虽然我已经尽力而为,但毕竟才识有限——我没有故作谦虚,反映的毕竟很浅显。总之不要太把这部作品放在心上,能有幸被诸位读者读到,在各位心里产生一些涟漪,这样就行了,别的不敢多求。
当然原本我也对自己有些期许的,向我在本文开头所说,达到一种未知的境界,但有些时候总是要面对现实,一边写,一边感受着自己的局限。然而我依然会尽我之力,来写,来感受,也许一不小心就向着心愿达成迈一步呢,谁又能知道。
最后,也希望诸位能在在下抛砖引玉之后,作出一些什么,写一些当下的事情,这样就更好了;是为序。
第一章 大四
大四的医学生曾泽站在校园里。刚刚开学,北方,秋初的校园里依然树影斑斑,绿意盎然。此时人来人往,天阴沉沉的,空气也湿漉漉的;曾泽的身旁停着一辆大巴,他正殷勤地帮着人们搬行李,他们要到另一个城市的三甲医院课间实习。“也许可以趁此机会多认识几个别的院的女同学呢,看那几个平日里喜欢出风头的男生,这会儿坐在车上像一群傻帽。”曾泽暗暗想道。学院的一位老师和这个学院的一名外科老师也站在车旁,颇有兴致地聊着天,等着准备送他们一程,不一会儿,行李便装好了。
大巴启动了,它的尾部吐着灰蓝色的烟,前行着,载着对未来充满好奇的人们。它穿过街道两旁高楼围成的峡谷般的大街,走过一盏盏闪烁着倒计时的红绿灯、以及站在宽大白线后等红绿灯的、神色各异的人们。之后,他们出了省城,向东走去……人们望着车外城市边缘的景色:被雨淋湿的村庄里镶嵌着一栋栋低矮的、土里土气的、各种姿态的、老旧的楼房。绿油油的农田里忙碌着的农民,带着头巾的,以及头发花白的。有些田里停着不同的、灰头土脸的农业机械,人们忙碌在秋天……又过了好一会儿,大地变得贫瘠,风景渐渐变得荒凉,车窗的外面的景色成了戈壁滩,依然是湿漉漉的;接下来,就是摊在大地上明晃晃的黄河,以及走行在黄河之上、蜿蜒前行着的黄河大桥。过了黄河大桥,多数人便已经睡着了。雨没停,曾泽凝视着车窗上的雨滴,和雨滴汇成的涓涓细流,看着外面,陷入沉思。总共五个小时出头,大巴到达目的地——那个城市的三甲医院的一排二层宿舍楼前,2014年的大四课间实习就这样开始了。
人们陆续下车,雨还在下,地上到处是一片片小小的水洼,雨落在水洼里,激起一片片水花,和不停的被其它波纹干扰着的波纹。医院的教务科主任和管理学生的老师来接,送行的两位老师和他们寒暄了几句,无非是“辛苦你们啦”“不辛苦,以后还得拜托你们照顾我们的学生”之类,也听不清到底说些什么。曾泽期待地望了望那位教务科主任,只见主任梳着略略有些花白的背头,带着眼镜,瘦削的身材,文质彬彬的样子;然而微微佝偻着背,表情像是正在一场阴郁的秋雨中受凉,又像是受了什么打击。“啊,看来这里和我想象得不一样,并不是世外桃源”,曾泽幡然醒悟般地想。人们手忙脚乱地将行李往楼里搬,生怕东西被雨淋湿,几十件行李胡乱摆在一进门的大厅里,因为阴天,大厅里暗沉沉的。分配好宿舍,收拾完行李,时间早已过了中午的饭点,送行的老师没有留下来吃饭,他们坐上了大巴,踏上归途。
管理老师领着满怀着好奇的人们穿过医院的长长的走廊,路过走廊顶上挂着的红灯笼,穿过繁忙的大厅,一段迷宫一般的路之后,人们来到医院食堂。食堂装修得很精致,不像是医院食堂,更像是普通的大酒店内部。饭菜盛好后,曾泽还沉浸在秋雨的微寒中,管理学生的老师说话了:“我叫郝琦,是管理你们生活和学习的老师,来到这里,不要惹麻烦,我的事情很多,不要给我添事儿”,又不知说了些什么,最后,又用一种开玩笑的口气道:“今天这顿午饭是老师请你们的,你们要回请哦”。“饭量怎么有些不够?”曾泽看了看面前的饭菜想道。
吃完饭人们回到刚分的十人间宿舍,曾泽也坐在自己的床上。宿舍很大,屋子中间亮着一盏孤独的日光灯,光线不是很亮,上下铺的床围在四周。没有衣柜,曾泽只好把他的行李放在箱子里,推到床下。日光灯下是一张木制的黄色桌子,油漆剥落了很多,桌面和桌腿斑斑点点,桌子边沿标着因为油漆掉落而断断续续的红色数字编号。新舍友们都骂骂咧咧地聊着刚才的管理老师,并且说坚决不请他吃饭。 “应该是玩笑话吧”,曾泽心里想着,没参与讨论,也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心里唯一挥散不去的只有那句“我的事情很多,不要惹麻烦”。心里咀嚼着这句话,带着沉闷和不快,低着头默默地收拾着行李。
来到新城市,大家都很新奇,收拾好行李之后当天傍晚,便开始逛街。可走在街上,看着陌生而繁华的街道、远近处陌生的高楼大厦:包围着金黄色玻璃幕墙的金光灿灿的大楼、未完工的只有钢筋混凝土裸露在外的灰色大楼骨架、落日余晖下银白色的实习医院大楼;马路上是低低轰鸣着前行的滚滚车流,和与之相对的狭窄的人行道,还有街道上行色匆匆、充满戒备、茫然的、互相打量着、估摸着彼此社会地位的人们,一行人都感觉很失落,觉得这里和他们想象中的“戈壁之珠”、繁华城市有些落差。路过医院大门口,王显兴冲冲地让曾泽帮拍照,曾泽看着镜头里一脸忧郁和不安的王显,按下了快门。拍完了照,人们继续游荡在大街小巷。
夜光降临,人们走进一家看着很高档的超市。五光十色的商品整齐地陈列在货架上,精致的茶具、色彩柔和的毛巾、绣着商标的袜子……价格都惊人的高。可能是他们打扮的过于朴素,显得有些与众不同,保安居然跟在他们后面,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而又戒备的样子,像一只觊觎着猎物的老鹰,大家却都像没看见一样。曾泽有些待不住了,“咱们回吧”,他不停地低声念叨着,舍友们却说再逛一会儿。迎面走来一个三十多岁微微发福的男人,看着曾泽,不安的说着话,不知为什么,看上去还有些激动,见曾泽不为所动,又摇了摇手里明晃晃的高档手机;曾泽心里奇怪这个男人为什么会因为被保安跟着的他们而激动,低下了头,默默走着。走到一个楼梯口,两个打扫卫生的中年女人坐在第一层台阶中央,楼上下来一个四五岁、穿着精致白纱裙的女童,“让开!”女童用当地话对着两个中年女人毫不客气地喊道,二人也转回头不满地说着什么,然而却让开了路。曾泽仿佛突然受到了打击,想对他们说些什么,终究还是畏缩地走开了“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曾泽心中病态般地喃喃自语着。终于逃回了宿舍,王东默默地躺在了他的上铺,好像永远不想下来的样子。
过了几天,医院给每个人拍照片,制作实习胸卡。曾泽看着自己郁结着心事、双眼空洞、满脸不安的照片,沉默不语,他甚至有些接受不了他现在地样子,因而产生一种虚幻的感觉,感觉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一场梦。使他这样的,不仅仅是他这麻木的面目,也不仅仅是那么小便那么蛮横的小女孩和那个在超市跟着他们的保安,更是那个在异乡没了依靠便退缩的、懦弱的、真实的自己,他觉得,自己从未这样失败、落魄过,他不知道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宿舍外是医院的小花园,没课的时候,曾泽常常坐在花园的一个石头走廊旁的石条凳上,在阳光中看着手里的电子阅读器。这段时间他正在看从网上下的盗版《堂吉诃德》,只下了下半部,他不知道自己只下了一半;当他怀着近乎敬畏般的心情打开书的时候,只见书的开头是主人公告诉随从和王室的一个什么人自己要去单挑整个舰队拯救国家,“这就是《堂吉诃德》吗?”曾泽惊讶地想着,好奇地准备看接下来他怎么单挑这支舰队,可接下来地情节却让他咕咕地笑,《堂吉诃德》以一种曾泽从没想到的、滑稽而深刻的模样出现在他的眼前,“真是一本意料之外的书啊”,他想道,心里却有些羡慕有些可笑,却依然那么天真的堂吉诃德。
这天,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文达坐在了他对面,仿佛有些羡慕地望着他和手里的电子阅读器,“这么喜欢看书?能看进去吗”?文达略带笑意,颇为认真地问道,听口气像是从没读过书似的。“能啊,教科书能看进去这算什么”,曾泽略带调侃地回道;他们便聊起了天。不知怎么聊起文达的高中,文达讲他高中时有个女生和他关系很好,后来别的班有男生喜欢这个女生,嫉妒他们的关系,想找人和他打架,后来打听了打听,最终不了了之,估计是害怕了。“那女生漂亮吗。”“很漂亮,而且很受欢迎,可我那时只知道玩,还不懂找对象这些”“都高中了,怎么会不懂得?”曾泽诧异地问道,“谁知道”,文达笑嘻嘻地说道。曾泽觉得这是个不同寻常且厉害的人,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他们这样的人极其潇洒。
医院住院大楼前有个篮球场,同学们经常在这里打篮球,虽然地面是一块一块的长方形石板拼接而成,打起来不怎么舒服,场地周围也人来人往,可他们依然很开心。那天晚上,曾泽和刘金在篮球场上单挑,夜晚凉风习习,球场旁边巨大的日光灯照亮了半个球场,虽不够亮,但也暗得刚好隐藏起许多尴尬。打着打着,他们忘记了身处何方,曾泽仿佛自己回到了家乡,在和从小玩大的刘然打球。打完球后,曾泽觉得自己暂时摆脱了近日的沉重心境,恢复了往日的生气;“啊,真好啊”他心中感叹道。
打完球,几个人结着伴到了食堂,曾泽想吃包子,他要了便宜的素包子和一碗粥,没有像往常一样充面子,再要个菜什么的;也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这会儿没有必要充面子,他觉得平日里让他感到畏惧、难堪的事情,这时都变得无所谓。一对应该也是实习学生的情侣走了过来,见曾泽这般豁达,便也要了素包子,说着自己的家乡话。不知怎么的,仿佛突然被冰了一下,又好像害怕承担、暴露、面对什么,曾泽突然又感到一阵不安,他又转回了往日小心翼翼、唯恐被人瞧不起的自己,“啊,这是怎么回事”曾泽在心里问自己,默默低下了头,那对情侣也仿佛感受到了他情绪的改变,也变得紧张了起来,曾泽有些愧疚,却怎么也回不到刚打完球时心中浑厚、淳朴、无所畏惧的感觉。
很明显,这个地方的人以本地口音为荣;这一天,曾泽和刘金逛医院的科室;这会儿,他们正在电梯里,曾泽提议去顶楼的平台逛逛,看看这座城市。电梯里还有两个人,一个像是主任的男人和一个像是学姐的人,俩人都穿着白大褂,主任穿着皮鞋,学姐则穿着很精致的、亮晶晶的高跟鞋。曾泽觉得这里气氛有些压抑和紧张,“那个病人现在咋样了?”男人突然用另一个地方的家乡话讲道;“主任咱们现在过去看看”女生用仿佛是用来划清界限的本地话冷冷地回道,“居高临下的本地人”曾泽想着,兴致冲冲的心情仿佛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冰雹糟蹋了的农田。俩人到了顶楼,强撑着不让兴致全部溜走。他们在傍晚的顶楼四周看了看,还拍照留念,曾泽发着抖,走到大楼边缘,向楼下、四周、以及远方的天际线望去,他感受到一丝丝自由。
过了几天,曾泽找到了医院图书馆,好奇这里会有什么书,他有些失望,都是专业书和一些医学期刊;他以为这里会像在学校时一般,有各种书呢。然而这时,在图书馆一个书架上,他找到一本硬壳外皮的、老旧的外科学,书几乎已经破烂不堪,但这本书让曾泽感到它记录着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吸引着他翻开它。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翻开了这本书,生怕把它弄得更破,他可不想承担把书弄坏的责任……一篇与众不同的序言就这么摊开在他的眼前,是主编写的,里面有关于过去几十年的事情。作者说自己思想、觉悟水平不高,因此写出来的东西如何如何,明显是一句反讽。“真好的一篇序啊,果然和现在照本宣科的教科书里的序不一样”。曾泽读了下去,作者仿佛就在他眼前嬉笑怒骂,谆谆教导。他接着往后翻开了外科无菌术,竟把平日里觉得枯燥无味的东西看得津津有味,因为他感到这个教授就在他身边,告诉他医生负有治病救人的使命,一字一句地教着他这凝结着心血的知识。他好像看到了已经过去了的时光,看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那个并不千篇一律,什么都有自己的印记的年代。后来,好几年以后,曾泽想再看看那篇序,他在旧书网上到处逛,找了又找,却再也没有找到那版外科书,他只记得是外科书,和那本老旧、纸张发黄的书给他的感觉,别的什么都忘了。
虽然是一家经费充足、设施良好,人才济济的三甲医院,尽管也有很认真的老师,然而这里还是有人对他们不怎么认真,一天一个昏昏欲睡、长者一双双眼皮大眼睛,皮肤白得发亮的男老师,眼神空洞地坐在讲桌上敷衍了事的念PPT,曾泽听了一阵,觉得有些难以忍受,出于不满,竟当众走出了教室。后来,一次上实习课,又是这个老师带,老师隐约地讲自己是硕士生导师。这时,他正在讲一个冠脉造影的片子,人们穿着白衣,站成一圈围着片子和老师,“老师,堵住的是哪支血管?”曾泽问,“左前降支”,那老师蛮横地、仿佛是在施舍自己的知识一般的口气答道,曾泽识趣地没再多问,“这个老师真是个徒有其表的小人啊”,他想道。他不知道自己生活在这个时代是幸还是不幸,但写那本破旧外科书的老师他再也没见过。
过了几天一个晚上,曾泽到急诊科实习。急诊科的人们来来往往,这会儿正有个服毒自杀的患者在洗胃;她的亲人还是别的什么人,正在责备着她,“为什么这样?本来就很忙”。急诊室门口,一名护士提着满满一桶呕吐物,准备倒到卫生间。只见她很吃力的样子,曾泽看不下去了,走了过去。“我帮你倒吧”,曾泽说,护士同意了。曾泽吃力地、小心翼翼地提着桶,找到了卫生间。倒完回来后,曾泽发现人们对他不像刚才那么尊重了,甚至变得不那么客气。本以为自己做了件仗义的事,为什么人们会这样?可过了一会儿结合他真正接触社会的经历,他便想清楚了:他的行为被打上了一个标签,就是他的家庭背景一般,所以才做这件事来让上级看到,发现他、提拔他,这件事在那些人眼中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交易,否则,凭什么他会帮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想起刚才服毒患者的亲人劝她的话,曾泽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她。这个夜晚在曾泽的脑中生成一副白茫茫一片,又到处都是突兀的东西的图画,折磨着他的心。
一段时间过去了,慢慢地,也许是都对这个地方有些失望,也许是那些沉重的东西一直压抑着人们的心,舍友之间的关系不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轻松。大家白天关系仿佛都很好,可到了晚上,熄灯之后,仿佛在发泄不满,舍友们在黑暗中使劲咳嗽,一个人咳完,另一个人较劲一般,再使劲咳一声,就这样来来往往,十二个人除了两三个,大家都在较劲,有时候可以持续一两个小时,哪怕夜已很深,周遭陷入黑暗很长时间。曾泽躺在被窝里,小心翼翼地躺着,连翻身也尽量不弄出声响,唯恐得罪了别人,导致这颇有警告意味的干咳冲着他来。“既然晚上这样,白天何必做出一副关系很好的样子,真是虚伪啊”,他想着,悄悄藏在这喧嚣的、虚情假意的、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的一角,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过了段时间,曾泽觉得实在受不了,他决定拿着自己以前露营用的睡袋去教室睡两天,一边找附近出租的卧室。“人们终于走完了,真放松啊,这才叫生活嘛”,他想道。上了一会儿网,他把几个桌子并在一起,裹着睡袋躺在上面,看看手机相机里自己的那双黑眼圈,一脸疲惫却很松弛的样子,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好景不长,在教室睡觉的第三天,他被一个早起去上自习的女同学撞到了,同学一开门便折了回去。“刘雯雯到处和人说你在教室睡觉”,中午吃饭的时候,王显对曾泽用一种有意无意的口气说起,曾泽知道王显以前追过刘雯雯后来没追到,可能有些矛盾,他猜想王显是在挑拨他和刘雯雯;然而他还是有些气愤,下午上课前跑到座位上质问刘雯雯,“我只是和我宿舍的人聊起”,刘雯雯轻描淡写而理直气壮地答道,软弱的曾泽觉得自己无话可说。下了课,他只好开始抓紧找能租的卧室。
他到处走,在医院周围的小巷里逛,这天,他正在路边走,前面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走到车前,只见车玻璃是摇下来的,驾驶座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曾泽看向了他,只见那人一脸横肉,很厌倦、很藐视、满不在乎的样子,躺在那里。曾泽心里一股火冲上脑子,“竟然这么不把我放在眼里”,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像是一只蚂蚁,他很想打一架,可没有勇气,他走了。走着走着,曾泽遇到一面明晃晃的广告牌,他照了照自己,令他惊讶的一脸风霜,“多么落魄啊,怪不得那个势利鬼会那样”,他恨恨地、带一点悲凉想道。
这天,他终于发现和医院隔一条街道的一个老旧小区里有人往外租卧室。打通电话,一个邻居大妈式热情的声音告诉他,“房子就是玻璃上贴广告的那户,总共三间卧室,现在空着两间”。好不容易找到个看着合适的,曾泽喜不自胜,和房东商量了一会儿,“阿姨,明天别忘了看房这件事”,末了,曾泽画蛇添足地说道。
第二天十点左右,电话响起,“来吧,贴广告那一楼东户就是,快点啊阿姨忙”,房主补充道,曾泽隐隐觉得这房东不怎么客气。到了那,是个一楼,曾泽见西户门开着,便径直走进去,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正在拖地,她带着曾泽进了卧室。“能再便宜一点不”,房间很小,要六百一个月,曾泽有点失望。“哎呀阿姨告诉你,看你是学生娃娃阿姨给你便宜点,五百一个月,再不能便宜了”曾泽感到一点安慰,便宜一些也好。“对面住着谁?”“医院上班的护士”,房东答道,“这样应该不会吵”,曾泽想。最后他们谈好一次付半年,一个月四百六,先给五百,剩下的明天给,曾泽觉得这简直是惊喜。“本来想给对面的女的他们朋友租,怕她们在一块瞎混”,房东忽然说,曾泽听了觉得有些别扭,但也没多想。签了合同,房东便走了。
回到宿舍,曾泽拿了盆和布来打扫出租屋,又把床上的旧褥子拿到外面拍,还去附近的杂货市场买来了胶带和贴墙壁用的纸张;一直收拾到中午,曾泽躺在床上,闭上眼准备休息一会儿。防盗门响了,几个人走进房子,应该是对面那间屋子的;曾泽稍稍有些不安,接着卧室门便被推开了,几个二十多岁的女孩说着话站在门口。“怎么有人?”推门那个女孩惊讶道。“你是新搬进来的吗?”女孩问,曾泽知道她们就是房东所说住在对面的人,“上午刚搬进来的”曾泽道。“我们还以为没人呢,房东说有一间卧室给我们租。”曾泽想起房东和他说过对面的女孩要租这间给她的朋友,后来没给租的话,心里惴惴不安。“是不是那间”,曾泽指了指空着的大卧室。“哦,那我问问房东吧,你睡吧”,几人说着关上了门。曾泽听她们在门外开玩笑地说对面那个帅哥如何如何,又聊着别的什么。曾泽也起来继续收拾房间,“你的房间多少钱租的?”一个女孩进来问道,“房东不让说”曾泽立刻发现自己说了一句废话。“说吧,又不是什么。”“五百一个月,一次付半年”曾泽狡猾地没说四百六,“你们的多少钱”?“六百一个月”。“你们那个是不大一些?”“一样大,我们这个是阳面,所以贵一点。”曾泽感到她不是在解释给他的,而是解释给她自己听。过了一会儿,她们和房东商量好了,一个应该也是房东的男人来签了合同,她们开始收拾大卧室。“你要不要窗帘?”收拾房间的女孩问曾泽,“有窗帘?”曾泽边说边走进房间,女孩正弯着腰收拾床;“在阳台上”,她说着用手指指,阳台上堆着几副浅绿色的旧窗帘,曾泽挑了一副。他知道了有个女孩叫英子,“既然都搬出来了你就不能跟她那样了,我跟你说我们也是受不了她那些话才搬出来,让她一个人住去”“你连热水器也拿来了吗,那样可就太小气了,那样我可就瞧不起你了”一个大姐大一般的女孩对英子说着。曾泽边收拾屋子,边听她们聊天,觉得这几个人还不错。又收拾了一会儿,时间已经到了傍晚,该吃饭了。这时曾泽走到了卧室外,“我们晚上回来挺晚,可能会吵着你”英子开口了;“没事儿,我自己也挺晚才睡”,曾泽回道,心里忽然不知为何感到有些别扭。英子仿佛感到了他的别扭,低着头默然地和着面。“要不要一起吃面”?另一个人对曾泽说,“不了不了,你们吃吧,我要出去一趟”,曾泽怕她们再挽留他吃饭,没说要出去吃饭,走了出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天空中星星也出来了,他去常去的那家给医院送饭的人家吃饭。
人们都叫他们一家“饭姨”和“饭叔”,去的多了认识后,曾泽也喜欢和他们闲扯两句。“我租上房了”曾泽刚一进去便喜滋滋地对着厨房里的饭姨说。“在哪租的?”“就在你们这栋楼第一个楼梯口”。“是不一单元西户?”饭叔插话问,“就是那”曾泽答道。“是不是还有几个女的也在那?”“恩,有几个女的住别的卧室”“那是几个小姐吧”饭叔带着那种颇为鄙夷、试探的,略带一丝恶毒调侃的口气说道。“不是吧?”,曾泽一惊。“是不是哉世口音,二十来岁?”“嗯是”。听着“饭叔”的话,曾泽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你可不要招惹她们呐,啊呀,租了多长时间?”饭姨说话了,口气好像还带着一些担心,“半年”“怎么能租半年”范姨惋惜着,“你不是因为这个才住到那的吧,”“不是啊”曾泽终于有些相信这件事,想着刚才租房那里的一幕幕,又觉得这件事有点荒诞。“不管她们做什么的,只要不吵闹就好,从刚才来看还行”曾泽想着。
饭好了,“哐”的一声,饭叔拿着盘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摆,态度俨然不同于往日。曾泽吃着饭,饭叔坐在侧后面,观察着他,好像曾泽已经变成了另一类人,变成了那种境况悲惨却不值同情的,供人玩弄的人。此时曾泽自己仿佛也感到自己与往日不同,往日的那个自己要站在面前批判自己,往日的他突然变得可怖,他觉得,自己以前那种正常与道德越发可怕,他吃不下去了,匆匆给摆出一副道德的、高高在上模样的饭叔钱,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
已经过了傍晚,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月光与星光、灯光混杂在一起铺在楼前狭窄的路面上,照出一条依稀可辨的小径,曾泽的眼里已经看不到周遭的环境,视野里只有这条路。曾泽往宿舍走去,整个世界突然变得更加不可测,他仿佛看到一条昏暗的路蜿蜒在他的面前,通向一个阴惨的结局。回到宿舍,曾泽坐在自己的床上,双手撑着床面,半低着头思考自己的处境。刘力在照门上的镜子,觉察到了曾泽的异常,在镜子里观察着他,曾泽看向刘力,刘力立刻移开了目光。这一幕让曾泽更加恐惧,“半年有多长?这半年会发生什么变化?在这个地方,人们好像巴不得要给你捏造一些把柄好让他们在你面前有一种控制你、压制你的能力,现在呢?”曾泽心里念叨着,“我不能住那”,这句话从曾泽心里冒出来,一种背叛的感觉也同时冒出来,“她们会怎么想,这算不算背叛?”曾泽不知道。“吃饭那个地方肯定会把这事宣传给我的同学,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他想,自己无疑会被看作一个不值同情的异类,背负一种从前从未遇到过、可以把他压垮的压力。想到这,曾泽感觉头晕了一下,他坐在那里,强行让自己从这种打击带来的恍惚中清醒;白色的日光灯明晃晃地亮在宿舍屋顶,宿舍还是那般杂乱无章,此时更仿佛被灯照成了一种令人绝望的颜色。
他开始思考现实问题。“去那的时候已经晚了,今天再去吃饭的同学除了回去路上碰到的王琳,应该没有了,而且饭姨说她们就要关门了”想到这,曾泽稍稍感到一丝庆幸。而他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会和王琳提起这件事,王琳还不是那种会到处宣传的人,不过应该会和她们宿舍的说起,这样到明天早上有几个人知道。曾泽决定搬出来,并且尽快让那些知道这件事的人也知道他搬了出来这个事实。曾泽发短信告诉平日里常联系的女生张欣自己租了个房子,但又不想租了,她问为什么,“房子有点破,实在是住不成,租得有点后悔,无论如何要退房,”曾泽答道。他想通过张欣在女生中说自己退房的消息,以抵消王琳可能的传言。
第二天,曾泽终于鼓起勇气,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给房东打电话,并预备着可能到来的吵架,心咚咚地跳着。电话通了,曾泽推说老师不让在外边租了,房东要一百块违约金,曾泽如蒙大赦:比他想象的低得多。他和房东商量好十分钟以后见,见了面,房东又问他为什么不租了,曾泽重复电话里的话。“快不要骗阿姨,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哪是你说的那些”。她也不再装作,可到底也没说出来。到了出租屋,她叫曾泽赶快进去把东西取出来,并且表现出一种昨天没有的紧张。曾泽只希望不要有碰见她们的难堪,可他还是碰见了;当他拿着东西往外走的时候,英子从她的房间走出来,“为什么要走?”没想到她会问的这么直白,“老师听说我在外面租房子,又不让在外面住了”曾泽把之前的谎话又说了一遍。“哦,老师不让住了”,她低声说道,又像是在解释给她自己听,像是在宽慰、欺骗她自己。曾泽匆匆地搬回了宿舍。
“原来道德可以用来杀人,原来我也不过如此”,那天,他在日记里写道。他没有写出来,甚至没有意识到的是:过去的生活有意无意在他的世界上铺了一层温柔的纱,这次他算是掀起了纱的一角,看到了一些别的面目,倒不是说哪个世界是假的,因该说它们都是真的。人们汲汲营营,来回奔忙,有多少不过是为了藏在生活纱那温柔的一面?也许,这是本来就应该拥有的。此时的曾泽已经承认了金钱的力量,他觉得,如果有钱的话,很多事情会变得不一样。
搬回宿舍,曾泽越发难以适应;宿舍里条件简陋,没有网,舍友们的休闲方式便是聚在一起打牌;曾泽一开始也参与,可打了几天后,便觉得没什么意思,待在宿舍里,觉得心里越来越烦,很多时候,他徘徊在宿舍门口,甚至坐在宿舍走廊里的楼梯口,不知该去向何方;唯一感到轻松惬意的时光是自习室里没别人的时候,曾泽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的蓝天,觉得自己是在海水中,而天空便是倒过来的海洋。这时的他,觉得自己是在沙漠中久久行进后找到一片小水洼,小小喝了一口清澈的水,不至于渴死。
可那种轻松惬意的时光毕竟太少,每天晚上,都仿佛是一个需要越过的障碍。曾泽开始失眠,在被窝里,他听着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悲怆鸣奏曲》,好像听懂了那些乐曲中的铺垫,听懂了长长得压抑之后的奇妙转折,听懂了悦耳的音乐背后那些铿锵的锐利和深沉厚重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内心的一些东西在慢慢破灭。“也许,这是命运给我的考验吧,就像贝多芬的音乐一样,如果去掉那些压抑的部分,只留下昂扬的部分,难道不是听得很莫名其妙吗?”他想道,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欺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的有没有道理。
终于,他又租到了房子,是一间五楼的小卧室,这一次,他总算获得了独立的空间。卧室很小,里面摆着一台很旧的小电视机,不过曾泽很满足。近一两年,因为广州恒大队表现亮眼,他开始看足球。明天凌晨三点,是恒大以亚州冠军的身份参加世界俱乐部赛;曾泽很兴奋,他买了啤酒、辣条,定了凌晨3点多的闹铃。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起来。闹铃响后十几分钟他不知怎么的自己起来了,广州恒大对南美挑战者队,比分还是零比零。曾泽觉得自己很快乐;广州进球了,他发狂似地低声哈哈地笑着,不一会儿便就着辣条喝下了一瓶半啤酒,这一片刻,他觉得自己正奔驰在一条不限速的高速公路上,身边掠过丝丝缕缕的白云;已然忘记了一切不如意,甚至摆脱了一切枷锁。在这一片刻,他觉得自己可以面对任何事、什么都打不倒他,甚至什么都不会让他烦恼,他觉得,生活就是为了这样的时候,尽管代价有些大,他觉得这一刻就像贝多芬音乐里那些小小的昂扬部分。
曾泽开始频繁地回家,他的家乡在仲春县,距离实习的伊冬市五个半小时的车程;每个星期五中午,他便坐上开往家乡的客车,最多也只能在家待两天。一开始,父母很开心他回家,可是后来便开始担心起来,觉得他回家回得太频繁,可怎么问也问不出来原因。又过了一段时间,考试周来了,试卷都是从校本部发来的,卫生法和医学伦理学是开卷考试,考试时间不到四十分钟,曾泽没答完卷子便被收走了。过了几天,曾泽和张欣聊天时得知,自己班里有一个同学挂了两门开卷考试,曾泽隐隐觉得是自己,因为这时他已经得知宿舍里除了自己别人都请郝琦吃饭了。“谁挂了”“不知道,老师只说有人挂科”,张欣答道。曾泽拜托张欣向另一位新来的管理老师打听,张欣答应了。
过了两天,张欣告诉曾泽是他挂了。想来想去,只好和家里说,看父母有什么办法;父亲告诉他送点钱给管理老师,曾泽不愿意,“靠山吃山,很正常的事。”父亲半调侃、半宽慰着说。曾泽便拿了五百块钱去找管理老师,郝琦正在监考另一个学院的考试,曾泽直接到教室门口去找他,结果是当然没要钱。回到出租屋,曾泽的心被一阵深深的挫败感占领,他觉得自己已然向曾经所讨厌的人和事低头,他很后悔听父亲的话去送钱,觉得这是认输的表现;他仰面躺在床上,很想发狂一般,哈哈大笑;他觉得自己这一刻是如此可笑。最后,他决定编辑一条短信发给郝琦,仿佛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得到救赎:“你是个小人,可我不会认输的,今天的事是我的失误,以后我绝不会对你妥协的……”郝琦没回话。
第二天一早,曾泽接到了郝琦的电话,口气和以往完全不一样,甚至带着几分亲昵,叫他去医院办公楼四楼。进了办公室,曾泽发现郝琦和那个教务科主任在一起,便明白了怎么回事。主任说话了,先是问曾泽是不是有心理疾病,语气很和蔼,曾泽说没有,只是有时候心情不好而已;“心情不好谁都有”郝琦热络地附和道。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天,最后,主任问曾泽有什么要求,“没有要求”,曾泽毫不犹豫地答道。“有什么要求就说吧”主任坐在椅子上,看着曾泽,曾泽明白这是在说挂科的事,“没有要求,主任”,曾泽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时,主任对着郝琦说:“把他挂了的那两科过了吧”,曾泽没说话。本以为是场“鸿门碰面”,没想到会有这样一个结果。也不知道这样算胜利还是失败,心里面长长舒了一口气,有些感激那位教务科主任。
慢慢地,曾泽变得越发谨小慎微,一天,他正在食堂后门旁,这时来了一辆看着很昂贵的跑车;他突然手足无措起来,甚至有些卑怯,他觉得此时此刻,平时自己的那些正确而积极的想法是如此不堪一击。这时,他看见食堂门口站着一个很壮实的大厨,穿着白色的厨师服,看着跑车,昂着头,仿佛很讽刺、很感慨、很沉重的一口一口地拿起手抽着烟吸着、吐着烟;他觉得那个大厨是个很潇洒、很厉害的人,比起自己,真的天差地别。他很羡慕那个壮实的大厨,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这般强大。这些事情,他很少对别人说起,“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真的是这样啊”,他默默地思考着,觉得这些事情如此沉重。
时间过得很快,就这样,大四便要结束了。曾泽开始回想自己的一年,仿佛过得很不顺意,可到了结束的时候,这时想来,也不是完全如此。他想起自己清晨从床上爬起来,到院子里背英语单词的日子,当时正是初冬,花园里的梅花开了,掩映着初冬的白雪,而他拿着单词本,在院子里边背单词边怀着憧憬来回踱步。他想起刚来的时候,到住院楼楼顶后,爬到顶楼边缘向四处望,城市的傍晚尽收眼底。“在这一段生活中,虽然很多时候有些狼狈,但我也在主动出击,也有不错的时光。”曾泽想。课间实习结业告别晚宴上,喝酒的时候,曾泽去给让他过了考试的教务科主任敬酒,主任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期待他说点什么,可曾泽却一时语塞,只说“谢谢,谢谢”,他觉得这样已足以表达自己的心情。第二天,曾泽把东西一一邮寄到学校所在的省会,准备好在那里的大五实习,在走廊里,他高兴地跳了一下,觉得终于可以离开这里,接着,他坐汽车回到了家。
可曾泽还是变了很多,他发现自己对于任何事都不感兴趣,他想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却又不知怎么办。他想起大一下半学期,有一天自己正在自习室里看系统解剖学;有些看不进去,便靠在椅背上,脸色应该很难看。这时,一个应该是大二的男人从他面前走过,看了看他,坐到了前面,一只手搭着前侧方的一个同学的肩膀,他们因该是第二天在这里考试,往桌面上抄着什么。突然,刚刚过去的男人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曾泽,并且朝着教室四周看,没什么人;仿佛在告诉曾泽,这里只有你一个。曾泽猜想因该是刚才自己脸色难看,让这个人误会了。曾泽低下了头,男人转过了头,过了一会儿,趾高气昂地摇晃着走了出去。回到宿舍,后悔的情绪泛上了曾泽心头,他甚至有些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打一架,可再也不会遇见了,即使遇见,他也认不出来了;想到这,曾泽越想越气,精神仿佛受了致命般的打击,躺在床上不想下去,什么都不想做。躺到第三天的时候,那是一个下午,忽然之间,没来由的,一股勇气和生命力一般的东西冲上了曾泽的心头,曾泽坐了起来,那个男人此时也变得渺小,曾泽不再怪自己,也不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现在他也想不清楚那股力量是怎么回事。这几天,他又想起那件事,于是终日待在自己的卧室里玩电脑,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恢复,希望那种感觉再次到来,然而几天过去了,仿佛是上天猜透了他的心思,那种力量怎么也没有到来。他甚至有些绝望,他觉得从小到大自己的努力都白费了,甚至觉得自己之前看的那些让他慢慢成熟的书也都白看了,他的父母发现了他的异常,决定带他去大点的医院看精神科,没有告诉他,只说带着奶奶到大一些的医院体检。
他们开着车来到了省城,车是父亲单位的,一辆挂着警方车牌的黑色轿车。“我真幸运啊,家里也算是比较体面,甚至有一些地位”曾泽颇有满足感地、堕落地想道,诚然那个食堂后门开跑车的人让曾泽难堪,可他却从不想自己也像那样,他也想不清为什么。
到了医院,曾泽才发现他们此行的目的是给自己看病,精神科的医生做出了诊断:中度抑郁,需要服药。曾泽觉得没那么严重,一开始拒绝服药,可是父母一直劝他,他实在拗不过,便同意服药。大五实习先继续参与,大四的假期只有不到半个月,时间过得很快,又要去实习了,曾泽乘车来到了学校。
第二章 患病,规培
抑郁症没那么好对付,曾泽也终于承认了自己的病。他还是买了资料准备考研,白天去医院实习,晚上回来看书,偶尔下午不去。他想象着考上研究生之后的生活,觉得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他发现当自己想象研究生面试时,坐在面前的一排考官,他们决定着自己的命运,他忽然觉得他们变得那么高大,那么高不可攀,甚至觉得自己不得不依附于他们,这种感觉他以前从没有过……他发现书本上的知识变得不再那么美好,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生活,甚至连普通的枯燥都算不上,只有利益,他开始厌恶课本的字里行间。他还发现,自己丧失了喜欢异性的能力,对于异性,剩下的似乎只有欲望,连他望向那些好看的异性的眼神里似乎也只剩下欲望,甚至连开心的感觉也没有了,他不知道自己这种能力的丧失是否和他的病有关系,他有些恨自己的经历,他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能顺着生活的路向前走就已经很不错了。
他仅仅剩下一丝丝正义感,他知道自己这种感觉是错的,并不是错在无聊的、不停打击着他的道德,而是伤害那些被他用那种肉欲的眼神看的女孩子。可他这时却没什么办法,甚至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恢复,他只是叹口气,背着沉重的疾病和负罪感沿着生活的路缓慢前行。
后来,因为父母见他病得有些心烦意乱,便和学校请假,让他回家休息,同时服用药物。他终于放弃了考研,每天清晨,被父母喊去跑步,每天都跑得汗流浃背,就这样缓慢地恢复着。他明白了抑郁症是怎么一回事:以前没心事的时候,他可以听到风拂过树沙沙的声音;看到天上远近高低层次分明的白云缓缓路过,以及万里无云时那么炽热的太阳;以及太阳下自己黑黑的影子。夜晚的月光狡黠而柔和,有时它会藏在几缕云中,这时望着月,在某一神奇的刹那,便会在人的心上幽幽地开一朵寂静而美妙的花。而现在,他只觉得风和树的声音打搅人,觉得天空中的太阳那么刺眼,阳光仿佛遮盖了整个天空;而夜晚的月亮,不过圆圆黄黄的,模模糊糊只是不那么刺眼而已,藏在一片杂乱地建筑物后面。他以前喜欢的一切事物,都仿佛失去了魅力,变得无味。
一年的实习很快便过去了,曾泽毕业了。毕业的时候,他和同学们在学校拍毕业照、合照,最后,人们高高的将自己的学士帽扔向天空;扔学士帽的时候,曾泽忽然产生了一种病态的想法:“把学士帽扔的高一些,以后会过的更好”,于是他狠狠地将学士帽扔向天空。“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曾泽想着,觉得自己只是又被生活裹挟着前进了一步。毕业后,曾泽所在的省开始实施规范化培训,这其实是一个更大的类似于大五的实习,考虑到离家近,报了家乡市里的三甲医院规培;毕业和规培隔了三个来月,曾泽很珍视这意外的假期,每天早晨在父母的唠叨声中出去跑一阵子步,慢慢恢复着。
他觉得自己恢复了一些,于是决定规培,报到的时候,曾泽和人们在招生办公室外等着交材料。站在走廊的窗边,看着旁边吸着烟的新规培同学,很温厚、很善意的样子,并没有彼此防备、打量的感觉,曾泽觉得这里的人还不错,“这一切为什么不早点来呢?”他突然这么想。
过了两天,怀着一颗忐忑的心,曾泽开始轮转科室,第一个科室是风湿免疫科,带他的第一位老师是个胖胖的中年大夫。老师带着他查房,教他查体和一些所在科室的知识。他觉得尴尬的事情就是开会讨论病情时候、平日里写病例时没有坐的地方,他开始对这些事敏感。大四开始,他发现这是个等级森严的社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位置少的时候,等级最高的先坐。作为一个规培生,没有座位的时候,他只能站着,忍受着办公室内严肃的竞争气氛和自己内心的尴尬。他想起自己的大学导员和一些上级说过的一句话:“找准自己的位置”,最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找到自己努力的方向,然后不停进取,然而后来他才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找到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不要做非分之想”;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又算作是非分之想,没人会告诉他们,曾泽觉得这句话有些残忍、荒谬,而他自己又何尝不荒谬;“没地方坐就没地方坐,站着或坐着又能怎样?大气一些,当那个没座位的人,承担那份沉重吧,又能怎么样呢,况且真的愿意这样做的时候,没座位对于自己来说,还是一件沉重的事情吗?”后来,当他的病恢复,回想起这段经历的时候,总是这样想,曾经的他是那么懦弱。
冬天来了,每当曾泽骑着公共自行车,从马路边进入车流的时候,他总觉得无比尴尬,当他硬着头皮,微低着头,尴尬着缓缓把车推到车流中时,总觉得自己很卑微;“夏天骑车可能是为了凉快,冬天骑车便是因为没钱。”他想着,觉得自己如此卑微。他突然很理解人们口中“宁可坐在宝马车里哭,不愿意坐在自行车后笑”的人,此时此刻,甚至连他自己也想找一个家境好的对象呢;可当他看到他的同伴们——同样在冬天骑着各种各样电动车、自行车、骑着电动三轮的人们,平静的行走在冬天,眼神里丝毫没有尴尬的、一副无所谓样子的人们,他又感到一些乐观,他希望自己早日也可以这样坚强。
吃了药第二天又困又乏,没办法好好规培,晚上还需要看执业医师视频准备考证,再加上生病,让他觉得生活很累。 “工作与学习,不过是为了竞争出一个好的前程,好的前程又有什么呢?不过是一些无聊至极的东西罢了”,他这样想着。他觉得现在的生活没有滋味,无趣的压力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但有时候他又发现自己是如此顽强,咬着牙走了这么长的路,他不知道这条路的终点在何方,不过他已打定主意要走下去,他知道许多人,许许多多的人,甚至同一时代的绝大多数的人,其实和他一样。
就这样,三年规培慢慢地结束了,考了两次执业医师证,都没有过,因而也没参加了规培结业考试,曾泽觉得有些对不住规培的医院。作为医学定向生,接下来需要到基层待三年,他当初签的定向地点是隶属于省会城市的一个县的小镇上的卫生院,上班的日期也已经确定下来了。
第三章 工作
来这里的时候是2018年10月,他有些开心,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以平等的同事关系参加工作,而不是实习生、规培生,他早已受够了这些角色。早已立了秋,再过一个月就立冬了,但天气还是暖和的,树木的叶子也没开始凋零,只是开始渐渐变黄了。这是一个悠闲的小镇,下午,太阳斜斜地洒下,大地和天空都变得光灿灿的,显得亮而柔和,仿佛在安抚着他的心。人们慢悠悠、慢悠悠地在街上溜达,似乎忘记了时间。街上还有喝醉了酒的人,东倒西歪地向前走,在他们眼里,除了可恶的路在摇晃之外没什么事值得忧愁。这里以前是县政府所在地,后来政府搬到了另一个镇上,人们大多也跟着搬到了那里。街上到处都是空房子;在空荡荡的小巷里溜达的时候,曾泽仿佛可以感受到这里之前的热闹,他知道这里曾经热闹过,这种知道仿佛并不是靠理智思考得出的,而是感受到的。都是些老街旧巷、破旧的车站,车站还是上个世纪的苏联风格,长长的、一条一条的玻璃从楼顶下方一点一直连到楼的下边;车站入口旁边的阴影里,停着一排很老的二手车。此时此刻,曾泽正走在这里最繁华的小巷里,他感到身心都融化到了这个地方,脚边静静趴着的流浪狗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绪。这一切让他感觉仿佛回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和本世纪初的小时候,那个记忆有些模糊,却一直藏在心底不曾被忘记的年代,想起了那个不知是阴天,还是早晨天色未亮的时间,总之是个光线不是很亮的一个冬天,年幼的他和谁走在街道上,一排楼房旁边,过了楼房,就是铺着灰色方砖的寂寞、黯淡的广场。
由于没有拿到执业医师证,院长安排曾泽到医院一个办公室工作,平日里负责写一些文件、算一算工作量,还需要做公共卫生管理。工作并不算忙。“还不错,我真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啊”,不忙的时候,曾泽总是这样想。工作之余,他依然在看执业医师的资料和视频,准备下次考试。医院后院有一个篮球架,曾泽去打了几次篮球。一天中午,在湛蓝天空下的阳光中、不冷不热的空气中打完篮球后,回到宿舍,倒了一盆清澈的水洗漱,清澈冰冷的水扑面而来,感受着这一切,他忽然感到对未来的一丝憧憬,他知道包着他的抑郁症的壳又被打开了一道小小的线,又有一些光芒穿了进来,不用说,他很开心。
一天,单位没事的时候,曾泽走了出去,时间刚过中午。他在镇上闲逛,看到一片平方旁的空地上,一座老旧的红砖水塔静静伫立在那里,应该已经废弃了。他走了过去,只见水塔底部有一闪小铁门,推开门,有一条小铁梯子通向上方;“不上去看看真是对不起这梯子”,曾泽想,他顺着梯子爬了上去。爬了十来分,爬到了顶部,是一个阁楼似的空间,里面都是鸽子粪,只见又一个木头门,应该通向外面,曾泽不管身上已经被擦得满身脏兮兮,爬了出去,小镇便尽收眼底,他很兴奋,仿佛发现了什么只属于他的神秘。
可是慢慢地,曾泽还是发现了自己的尴尬处境,和他一起定向到此地的同学已经独立开始医疗值班,他自己却连医师证都没有,于是只是干各种杂乱的工作;这种尴尬处境还体现在同事们的态度上,曾泽想起他来的时候,他的同事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拿着领到的东西回到宿舍,而他只和自己的家人拿着东西去自己的宿舍。又过了一阵子,一个和曾泽同年龄段从其它医院临时借调过来的,和他关系不错的男同事告诉他,有老一点的同事在饭桌上说他“连证都拿不到,什么能力都没有……”,曾泽听了很失落,心里不服气地反击:“反正在这个小地方待不长,何必在乎这些事情”。而一个办公室的省城本地老同事张睿则态度傲慢,尤其是在给曾泽教一些东西的时候,说话的口气很横,不停地责怪着他,有时说出的话好像是一个字一个字恶狠狠地咬出来似的,曾泽想起大四时伊市的那个老师,“这也许就是灵魂死掉的人吧,真不想和她共事啊”,曾泽颇为愤愤地、带着一些感叹想着。他是个不喜欢争执的人,实在气不过,就会用阿Q的“精神胜利法”把他们批判一番,仿佛这样就取得了胜利似的。
一天,卫生院所属的县纪委突然给院长打电话,说医院上报的数据和实际有所出入;最后,医院查明是曾泽报错了数据。院长在院内的会上说曾泽态度有问题,“这么重要的数据怎么能报错,这很难吗?”院长很生气,“是啊,这件事这么大,不能轻易过去”,同事刘欣涛说, 曾泽有些惊讶刘的话。“再出现类似的问题就换人吧”院长最后说,曾泽重重地点了点头,“再不会出现类似的问题了”,他说道。见院长没处理曾泽,刘欣涛和张睿低着头,很失落的样子。没想到过了几天,在走廊里碰见刘欣涛的时候,她居然对曾泽说以后要认真工作,“那天会上要不是我维护你,可真就不好说了”,刘欣涛压低了声音说道,仿佛生怕被别人听了去。曾泽听得错愕不已,“明明是她说不能轻易过去, 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这怎么说得出口?这人怎么堕落成这样。”曾泽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不停地想,指责着刘欣涛,仿佛鳄鱼咬住了猎物,怎么也不松口。
又过了几天,县里的领导来卫生院视察,人们默默跟在几位领导的后面,院长介绍着卫生院的事情,附和着。领导走得时候,和人们一一握了握手,曾泽发现自己的手心汗渍渍的,他刚才还没有觉察到。
工作后,曾泽觉得生活里仿佛有那么一张无形的大网,压着、缠着他,不让他在天地间飞翔,不让他一步一步拾级而上,也不给他自由,哪怕这些并没有妨碍、影响到谁,哪怕这有时候完全是他自己的事情。“这也许就是现代吧”,他叹着,“平日里人们对于那些有权有势者,哪怕是稍有权力者特别的殷勤与看重并不是没有道理,有些事情,原来没那么容易”。可想到这里,不知怎么的,他突然生出一股子狂傲与不羁,他觉得那些事情是那么不容易,却又那么不值一提,他也不知道自己突然哪来的这股子热血,他想起了自己在出租屋半夜看球喝酒的日子。
来到新单位已经一年多,曾泽终于成了这里的一员。小镇所属的县虽然属于省城,但在整个市的最边上、最荒凉的地方;藏在大山深处,周围上百公里都是大草原,离曾泽的家将近三个小时车程。一开始,曾泽坐客车往返于家和单位,后来才开起了车。上下班的路,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国防公路。夏天,独自穿行在仿佛从没有人来过的广袤大草原中,一条细长的柏油马路连着天边的山峦,有时甚至可以遇到空中低低盘旋的老鹰。每每这时,他总是心中澎湃着汹涌的情感,脑海里都是激昂的思绪,他觉得自己像那些古人一样,“何妨吟啸且徐行”,唯一的区别在于他是在疾驰。有一天下着大雨,曾泽独自穿行在瓢泼大雨般的草原中,看着天上的乌云由于骤雨而渐渐变得薄而淡,雨将停而又倔强得未停的时候,北方的天边,光柱从天而降,照在草原上,曾泽看着这可遇不可求的景象,心里无比充实。而到了冬天的时候,大地披上了一层霜雪,粗犷的、上面压着黑色、褐色巨石的大地若隐若现,文明的痕迹更加被隐去。风带着雪翻过孤独的国防公路。曾泽觉得,铺路而过的雪仿佛是一条莽莽的、无边无际的大河,拂过黑色的柏油马路。寒冷的傍晚,西方的天边只剩下一片倔强的晚霞,只一辆车穿过大地,远远的前方,孤立着一个烽火台似的土堆,过去与现在于此刻穿越时空,融为一体。“古代也是这样的吧,我的一半的先祖,曾今就在这片大地上疾驰、放牧,与另一半先祖短兵相接,这里对于他们来说,是过于广袤还是狭小呢,他们在这样的天气时,也会感到有些寒冷罢”,曾泽想。
新一年的执业医师考试来了,曾泽差了十几分没过。有时候,当他一个人走在医院的光线昏暗的走廊里时,想一想现在的处境:抑郁症患者,工作一年慢慢地被边缘化,年近三十没处过对象,再加上不知怎么的单位里的人只言片语地当着他的面暗示说他是个精神病,“严格来说倒也没错,抑郁症确实属于精神病”。想到这些,他也会在那一片刻感到很惶恐,但他依然觉得,生活已经开始出现转机,因为他在反击,尽管这反击有时候和冲向风车的堂吉诃德有那么点像;又似乎不仅仅是因为反击,似乎还包含着一种冥冥之中的必然,尽管后来,境遇得到改变的他开始看低这种必然,开始相信自由意志,但我想作为一个故事的主人公,他因该感谢这些难以解释的事情,与之拥抱,然后,再来创造自己的生活。
这天,曾泽又到达单位准备明天接班,来到单位正是下午,冬日里的天色渐渐变暗,收费室坐着王鸿,她是这里的护士。她总是哈哈地、爽朗地笑着,仿佛有着无限的生命力;大大的眼睛常常很不屑的闪亮着,似乎在睨聛着一切不义之富贵、权势,以及由这些东西产生的一切虚张声势。她对于琐碎的工作总是很认真,相信自己的双手可以创造幸福,曾泽对她产生了一些好感,并不是那种欲望带来的好感,他还没发觉自己已然重新获得了喜欢异性的能力。
他喜欢上了炒股,每当看到股票账目上增加的数目,他都觉得自己的生活有所进展,他突然想到了那些钱已经足够的、已然为自己的生活铺上一层温柔面纱的人们还在努力搞钱的原因,不过是过得太空虚,不断增加的金钱只是在麻痹自己,给自己无意义的生活赋予一些什么,通过不断增长的财富来告诉自己,自己一直在前进,一直在进步,然而着真的是在前进么?显然不是,他明白,人真正的前进是内心的发展与渐渐成熟,他相信有些聪明的甚至不怎么聪明的人早已意识到这一点,但巨大的心理惯性和社会习惯让他们无法停下,更何况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们。
又过了段时间,曾泽迎来了同伴——一个高中时就熟识,因为对方高三后补习而小一届的同校同学,他们规培时也在一个医院,这时变成了他的同事,岳衡。过了段时间,他们就成了舍友。 “这可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不知道他会怎样面对这里”曾泽有些期待地想道。岳衡很快便融入了这里,居然和刘欣涛、张睿关系也很不错,他觉得岳衡变得过于圆滑。曾泽有些失望,不过他也觉得,这家伙有自己没有的一些东西,曾泽觉得,岳衡的脚是踩在大地上的,平日里的生活工作中,带着一种厚重的、深深参与到生活中的气息,与他相比,自己像是轻飘飘的飘在半空,没有力量;岳衡家是农村的,是这个原因吗?
2020年,曾泽又参加了执业医师考试,笔试没过。这年有二试,笔试成绩还没出来的时候,母亲便不停地说让他赶紧准备,他听从了,二试终于过了,曾泽大大地松了口气,仿佛了却了一件大大的心愿,甚至反击了下生活,他想起那个嘴斜向一角嘿嘿笑的网上聊天用的表情。
药房缺了人,院长让他去药房待一段时间。到了药房的工作很简单,但比以前多了一些,他需要给人们发药、给医院进药,有的时候医保报销出现问题还需要改编码。这天,一个男人来取药,只见他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票,递给曾泽,曾泽觉得这人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他镇定地接过了票,掩饰着自己气得发抖的手。“可世界上有多少人在做着这样的工作,多少人做着简单重复、受人轻视、意义不大而收入微薄的工作,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曾泽不知道。一天,有些繁忙的工作后,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流露出接受这平凡的模样,曾泽忽然发觉自己是释然的。这一年,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来了好几个月了,曾泽和他的同事们轮流到门口值班,为来医院的人量体温、问病史,并且通过手机查看最近十几天的行程,有时还会出去给从外地回来的人采核酸。在门口值班的时候,有些来医院的人态度会很强硬,甚至有些不礼貌,可当曾泽有一次想到自己的尴尬处境时,那种不礼貌的、不耐烦的情绪泛上了他的心,他知道了些什么,他变得更世故了。
那个冬天的晚上,曾泽孤独地躺在值班室的床上,外面是黑洞洞的大地和漫天寂寞的星星;风呼呼地吹着,整个楼里只有四个人,没有一点声响,寂寞仿佛都变成了幽灵在攻击着他,“啊,生活就是这么难吗?”他忽然感到一股委屈,眼泪流了出来,这时,他心里再次升起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又好像是一点点光亮,在他心中亮起;这时,他想象这些苦难、这些折磨变成了一片正在向他袭来的火海,这火海此时已无法躲避,于是这时,他突然张开了双臂迎了上去,因为他知道这时已无法逃避,所以他要感受这火海的温度,去拥抱这劫难,奇怪的是,想到这里,他发现自己不再害怕,也不再委屈,接着,他便沉沉得睡去了。第二天,曾泽早早便起来了,洗漱完毕,走到前门进门的走廊里,东边刚刚升起的太阳将阳光洒了进来,曾泽看着这光,觉得自己一夜间经历了很多。
前段时间,曾泽认识一个本镇的小伙——刘星。那天,这人来买药,曾泽站在药房,刘宇来取药,和他的母亲,“这人的笑多么残酷啊”曾泽看了看刘星脸上带着一丝戏谑的微笑想着。取完了药,他们便去输液了,从同事那里,曾泽知道这人患了痛风。输完了液,他们准备离开,曾泽也在室内大门口内的走廊里,只听这位母亲不停的劝儿子好好吃药,不要耽误治疗,“就输这一次就行了,不要再来了”刘星皱着眉头,仿佛有些痛苦地和母亲征求,“你这样能治好病?”母亲有些生气,“这个病吃药根本不管用”“听医生的!”曾泽也劝他好好吃药,“吃药治不好吧?”刘星问曾泽,“痛风确实根治不了,但是可以用药控制病情”,曾泽说道,他有些心虚,因为对痛风的知识他差不多都还给了老师,母子俩离开了,曾泽觉得自己刚才“这人的笑多么残酷啊”的想法不对。
过了几天,刘星又来买药,买完了药,他们在走廊里攀谈起来。刘星原来在别的地方送外卖,后来因为痛风不得不回来;他谈起自己将来打算到大城市卖小石头做的饰品。后来,他又说起自己的梦想,制造一个不怎么耗费能源的机器,一个磁铁,切割磁感线,靠磁力来发电……曾泽“残酷”地用高中物理拆了他的梦,他让刘星把整个过程详细地铺开来讲,然后找出不符合常理的地方,告诉他这里的能量不会白白凭空产生。“真是个单纯的人啊”看着刘星一脸没有防备的兴奋和脸上的光,曾泽觉得既开心又好笑,心里不禁生出一股想要欺负他的心情,又有些内疚这种想法,觉得有些不对,不过他不觉得自己拆掉刘星的这个想法会打击到他。
这段时间,曾泽觉得自己喜欢上了王鸿,他甚至想着他们的未来,这未来包括着种种细节,想像着他们一起做家务,想带着王鸿去别的地方,一起奔波,一起去大城市生活、吃苦。尽管隐隐觉得自己会失败,觉得王鸿对自己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然而他总感觉王鸿其实也在意他,于是他便表白了,最终当然被拒绝了,曾泽有些伤心,还有些自卑。
慢慢地,曾泽觉得自己发现了那几个同事排斥自己的原因之一:“我是一个希望能够出人头地的人,也是一个有自己理想的人,我的理想是‘让那些为了生存苦苦挣扎的人,过上更好的生活,让那些陷入贫穷的泥淖中的人们走出来’,这大概是我大学时候产生的想法吧,可我这么想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将自己和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区分开来”。他发现自己其实是站在一个颇有优越感的角度,以一种“拯救者”的姿态来面对这些的;把角度换到被帮助的人那里,他们看待曾泽,难免不会觉得他不是自己人,有些贬低需要帮助的自己;更何况想要实现这种理想,现在很常见的途径就是在社会上取得一个什么地位,才能开始实现这一切……这时,曾泽想象自己和别人换个位置,由他来当需要帮助的人,他心里立刻冒出不愿意的感觉。更何况,他的这些想法,不过是未经现实考验的一些想法,他想起在伊冬市遇到那个漂亮的跑车时自己的软弱,想起那个潇洒而强大的大厨,察觉了自己和这些想法的脆弱。曾泽想到了过往的史书和别的书籍里的那些话,什么“为生民立命”啦,“为民请命”啦,等等,都是由一些处境优渥,甚至没经历过什么的人,站在和他们提到的‘民’不一样的地位来说这些话的,曾泽突然感到这些话里所包含的讽刺。
慢慢地,曾泽会觉得,自己经历的事情,那些打击他,甚至令他煎熬、抑郁的事情,并不是他以前看起来的那么一无是处。那年他在被窝里听古典音乐时的想法也许是对的,一直顺遂的生活只会令他浅薄,至少对他自己绝对是这样。他还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很狭隘的人,包括自己的审美观、价值观,其实有时候是很功利的,很多极美、极其飘逸、真正放弃追求名利与众不同的人,他并不能欣赏,甚至也会投出异样的眼光,有时候,他简直是个平庸怯懦之辈。
曾泽理解了古代那些抛弃功名的人,理解了洗耳的许由,种田的陶渊明,“后世对许由的解释其实是错的,他是真的讨厌权力,真的觉得权力会改变他的心灵,并不是因为什么‘九州伍长’之类的原因不当皇帝,这是后世对他的曲解,也许吧,他也无法承受这些东西”。曾泽喜欢上了喝茶,偶尔会饮酒,并且学会了吸烟,他对这些东西很敏感,稍微尝一点就会让他有种稍稍亢奋的、飘飘然的感觉。他觉得这些和酒,让他超越现实,让他感觉世间一切都很美好;他觉得吸烟让他飘在空中,又连接大地,让他了解世间一切愁,又消解一切愁,他想起了那个食堂后门昂首挺胸的大厨,想起了那时那些吸着烟的室友。“如果李白那时候有烟的话,想必他会很喜欢吧”,他想着。
现在的他很想回到大四,很想和曾经的室友们坐在一起吸一支烟消解愁闷。他还很想回到那个他曾经租过又退掉的出租屋,“异类便异类,那又如何?清者自清,最差的结果是经受流言蜚语,然后得抑郁症罢了,可我现在还是得了。”“也许,当时我选择面对而不是逃离,结果还要比现在强一些,因为那样的话意味着我真正坚强得更早了,他不想再逃避,他想张开双臂迎接这些,比起异类,更令他难受的是背叛与伤害别人……他不知道,再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会不会再次退缩。
曾泽开始改变了。他突然喜欢上和同事聊天,和他觉得“灵魂死掉”的张睿攀谈;谈起她的孩子,一个学金融学的青年,本可以留在北京的一个机构里当培训老师,拿着可观的薪资,可他却不知怎么的没有留,曾泽和张睿叹息着她的孩子,他们还聊起曾泽最近的相亲对象,“哎,其实聊的也一般,感觉还是很有距离感,想放弃了”,“主动点,也说不定,有时间约出来,微信聊天不见面不行……”曾泽听从了她。他有些后悔之前总是独来独往,不和同事攀谈,他觉得,有些时候自己想的很简单,对很多人心里的意见甚至定义仅仅凭一两件事的感觉,和一些表象;“很多人的其实是事情的‘时势’造就的,一些事情中他可以是个勇敢的人,而换一种事,换一种地位,哪怕只是心境不同,表现出来的面目、所做的事情就大不同了;而且,这地位、心态并不是可以自主选择的。能够做到超越现实的人是很不一般的,只是这种人很少很少”。他还和另一个男同事聊起同事的学生时代,聊他们偷家里的钱出来“合股”买一块钱一瓶的白酒、买烟,聊他们物质匮乏、却又充实快乐的年代;曾泽觉得听他描述他们“挺坏”,肯定不能算是好学生嘛,但又不是真正的坏,曾泽觉得那时候的人们心像大草原一般宽阔,像泉水般清澈,他知道那时候小镇还很热闹,人们总是怀着希望,他知道了这个同事面对很多事,还那么豁达的原因了。
这一年是2021年,正是疫情严重时候,疫苗也研制出来了,国家开始给人们接种疫苗,给镇上的人打疫苗录信息的时候,曾泽再次遇到了刘星,这次刘星和一个年龄相仿的人一块来;“这是谁啊?”曾泽问“这是我的死党”,刘星回答,“原来他不是我想象得那么孤独……只是见过几次,我是不担心的有点多了?”曾泽想着;这次,他加上了刘星的微信,曾泽很开心,因为他前段时间还担心再也见不到刘星。
同事和患者的态度对曾泽好了起来,不知是因为相处的时间长了,还是曾泽了解到一些事之后自己改变了,而人们也发现了他的改变;总之,同事似乎没有那么排斥他了。于是有时候,曾泽也会想:想要出人头地到底是不是一件像人们描述的那么美好的事情,自己的理想究竟是为了这个世界还是为了自己?也许都有吧。他想到,一个平凡的人,一个不追逐功名、拥抱自己真正喜欢的事物,能够在平日的生活里找到幸福的人,其实是值得称颂的,想到这,一抹微笑浮现在了曾泽的脸庞。
曾泽还觉察到,那些伤害过他的人,他不也小心翼翼地防备着,用他那小心翼翼的提防伤害着他们,甚至站在道德的高点来伤害,所以,一切就都不重要了,他也就不再小心翼翼,这并不代表着他变得傲慢,他只是变得自然,就像他独处的时候。当然,前方的路还有好长好长,但他不再担心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这段时间的感觉算不算一次小小的开悟,总之,他的病快好了。
这时,曾泽回望往日那个因为出生在体面家庭而觉得幸运的自己,那个因为父亲有一官半职而沾沾自喜的自己,他觉得有些可笑。他下载了盗版的《毛选》、《资本论》开始读,这些他曾经觉得是空中楼阁的东西,他拿了起来,它们再次带给了他当初读《堂吉诃德》时感到的那种意料之外的感觉,他觉得这些书是真实的、毫不虚伪的,他觉得两位作者不会介意自己和自己帮助的人换一换角色。曾泽觉得自己也和岳衡一样,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踩在厚重的大地上,一步一步面对现实;他和岳衡聊起他在伊冬市的过去,聊起那个高档超市和保安,“那有啥,你们走你们的,有什么关系”岳衡扯着嗓门说道,很是不当回事,这让曾泽觉得很有意思。他们常常站在走廊里吸烟,冬天微开着窗户,在黑暗里吸着点点明亮的烟,边聊着天,曾泽总觉得这别有一番况味。
他读懂了许多东西,在预检分诊值班时,他从网上搜到了《史记》中的《刺客列传》,看到了荆轲的事。他觉得自己懂了荆轲,这个隐忍的人,却是个真正的勇敢豁达之人。曾泽读懂了荆轲的逃避,也读懂了他在集市和高渐离呜呜而歌的畅快,此刻他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古代的侠客,一个自由的侠客。他想,荆轲想必也经历过很多,曾泽不相信一个什么都没经历过、感受过的人能抱着九死一生的决心实现他的义。
这段时间,下了班,曾泽总是在小镇街上闲逛,吃一些炸串。季节正值晚夏,小镇广场上的人们难得络绎不绝。这天,他又在闲逛,“嘿!”有人从后面喊,曾泽吓了一跳,转过身,只见刘星咧着黑黑的胖嘴哈哈的笑着,跨着那辆曾经陪他送外卖的有些脏兮兮的大号电动车。“上来吧”,曾泽上了车,两个人绕着小镇兜圈子;刘星又有了新的想法,造一个靠风和太阳能驱动的机器,实话说这次的想法还算靠谱。他们聊起过去和未来,曾泽才知道刘星父亲原来是个很厉害的中医,英年早逝;还知道了他有个嫁到隔壁县的姐姐;曾泽说自己准备离开,“为什么要离开”“感觉学不到东西”曾泽叹了口气,“看书呀”,刘星说着,不知是不是有些舍不得曾泽;“我都看了一年了”,他想说看了三年了,可不知怎么没说出口。他们遇到一直黑白色的花猫,曾泽想摸摸,“怎么可能捉的到”,刘星撇着嘴说道,曾泽慢慢接近猫咪,小猫没有跑,而是爬了下来,曾泽摸了摸它,“你真厉害”,刘星纳罕道。
终于,又到了分别的时候,曾泽有种以后不容易见到的预感,坐在电车后座,夏天的风里,他有种想哭的感觉,甚至感到一阵对分离的恐惧。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有段时间没遇到过这么单纯、温柔的人,也许还舍不得这个小镇。刘星把他放到了卫生院院子里,在这里,他们进行了最后的交谈;“为什么不离开这里?”曾泽有些期待着问,“嗨,这儿也不错呀,有吃有喝的。”刘星笑着答道,“其实你我是同一种人。”曾泽忽然想着; “我为了我的信念离开这里,你为了你的信念留下来,我的信念让我处处碰壁,遭受冷落,乃至彻底丢掉前程,你为了你的信念被人轻视、孤苦伶仃,甚至于在一个被遗忘的地方度过一生,都很伟大”,他想道。
更前一段时间,曾泽报考了家乡的市中医院,前几天又过了面试,离别最终还是到来了,他觉得自己的生活越来越顺利了,但还是感觉缺了点什么……在这个小镇待了三年,熟悉了这里的人和景色,甚至和一些小动物都熟悉了,离开终究有些舍不得;走之前,曾泽和单位的同事们喝醉了酒。晚上,一个他常常帮忙的四十来岁的蒙古族姐姐奇娜给他发了微信红包,“感谢你在单位时给我的帮助,我不怎么会说好听的话,给你发了个红包,你收下吧,祝你未来的路上,步步高升,一切顺利”,曾泽很感慨地回复着,没有点开红包。
第二天一大早,岳衡忙忙碌碌、麻利地帮着他收拾行李,满满塞了一车;这已经是那个夏天过后,又一个初春;他真的没有再见到刘星。冰雪还没有消融。这时,那只和曾泽很熟的丑猫来了,曾泽在冬天的时候常常喂它,起初惊奇于猫的丑陋与肮脏,竟然在春天时候强迫给猫洗了一澡。从那以后,这只猫总是卧在曾泽的宿舍窗上,眼神深邃的望着曾泽,曾泽很想养它,打开车门想看它上不上,猫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扫了兴致一般地,轻轻转头走开了。和岳衡道了别,他走上了回家的路。
看着后视镜里的小镇,掩映在逐渐消融的白雪中,空气里飘散着初春泥土的味道,前方是肌肉雄健、棱角分明地大山;山的那边,就是繁华与热闹。“也不知道这一别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这个让他重新怀揣希望的地方,那些让他成长的事情。他朝着后视镜里被大山环绕着的、渐行渐远、白雪消融的小镇看了又看,走向自己的未来。以后的路还有好长好长,面对过往,没有感激,亦没有憎恨,只觉得颇有番滋味,而胸中澎湃的情感,却震耳欲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