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村庄
顾青家里四口人,父亲顾建华、母亲刘香玉以及她的双胞胎弟弟顾宏。
在定居A市以前,夫妇二人带顾青和顾宏在B市讨生活。顾建华从不掩饰他对于搬家的痛恨,道:“跟老鼠子一样,越搬越穷。”顾青没研究过老鼠是不是经常搬家?也没研究过搬家和穷是不是存在着相关关系?不过家里穷没得说,十三年前进B市住的“过路屋”,改换了七八次住处。离开B市时,和最初的落脚点竟然只隔了一个山头。如果不是山上几乎布满高压电塔,想必早已夷为平地,另建高楼。
A市、B市不是他们的根,他们的根在古塘村那摊倾颓的土砖里,在石头排上丝茅草掩没的小坟包前。
顾青、顾宏就是在那座土砖屋里出生的。屋子是顾建华的父亲分家后建成的,“十”字形,落半山腰。因为地势高、视野开阔,站在屋前放眼望去,古塘村的景致一览无余。丘丘水田依次下降,直到被乡道拦截,乡道另一侧地势更低,淌着一条灰绿发亮的水带,是桃山水库,再往远去,是看不尽、绵延起伏、把村子几乎合围起来的山。后山是一片斑竹林,头大一块石头做分界线,一半是顾青家的,一半是她大伯顾建军家的。再往坡上走,路过两丘田,就到了埋顾青祖辈的坟垛。顾青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奶奶单独葬在自家菜地里,小时候碍于顾建华的威严,畏畏缩缩没敢问,大了好奇心消退加上心中已有猜测也就不提了。
顾青爷爷走得早,顾建军成家后虽然也偷偷摸摸帮母亲和弟弟干活,一人难掌两家。顾建华作为家里唯一的男性,不是念书的料却是一把掌犁耙的好手。大概是这地里刨食的经历让二十岁出头的顾建华看起来颇为强壮可靠,古塘村想给他做媒的人不少,顾建华却看上了刘香玉。
二人相识很是罗曼蒂克。原来农村放电影或是寻个宽敞的院子,或者就在谁家门前空着的晒谷坪上,白幕一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搬了板凳、靠背椅、石头块早早占好位置等电影开场,正是在这样闹腾腾充满期待,空气里飘溢着稻子成熟香味的傍晚,刘香玉对顾建华一见钟情,由此开始热烈而青涩地追求顾建华。
不过刘香玉和顾建华的事戏剧性的遭到刘香玉父亲刘德忠的坚决反对,刘香玉家阔气,是最早一批建两层小楼房的人家。刘德忠看不上顾建华家的土砖屋,瞧不起顾建华这个穷小子,他哄他的小女儿和顾建华分手,道:“只要你和他分手,你要什么爸爸都给你买。”刘香玉铁了心要跟顾建华,“我要飞机厂你给我买吧?”
顾青、顾宏作为顾建华夫妇感情的结晶,见证了他俩是怎么一步步撕破脸皮,无所顾忌地用最刻薄的言语攻击对方的软肋,咒骂彼此的“祖宗十八代”,出入按摩场所的出入按摩场所,出轨的出轨,气得咬牙切齿失了智的时候甚至动菜刀的荒唐事,顾青挠破头皮也想不通。
大抵爱情婚姻像女人的彩妆用品,能画出美好的模样甚至于改头换面,但不论是妆容,还是彩妆本身,都逃不过“保质期”。
再来说我们的主角——顾青,顾青、王艺、严婷丽、表姐赵黎四个人从幼儿园到小学好得穿同一条裤子似得。清晨顾青从石头排上出发,走上石头和黄泥巴混合的山路,土路路肩上矮生灌木剁得整齐干净,剩些灌木、杀不尽的野草茬子倔强地站着,经过三个坡度不同陡下坡和四个急弯,到了赵黎的外公,也是顾青满爷爷家,喊上赵黎,左转踏上当时没有编号、平缓的乡道,乡道左侧是从顾青家能眺望到最远的那丘田——根生爷爷家的,右侧是水库,左侧第二个平房是王艺家,接着是严婷立家,四人汇合,两三公里的上学路在嬉笑打闹中无限缩短,短如一回火星的迸溅。
乡道比两侧的水田高出七八十公分,右侧路肩在隔水田水库和观音地相望的位置凿开了土坑,直径长度刚好能容纳两个八九岁的小孩。王艺比其他三人大些月份,常以姐姐自居,每每路过,便赶着另外三人像小鸡仔一样往前跑,仿佛慢一步伙伴们就会被坑中的怪物卷走。路过的次数多了,王艺幻想的可怖情景没有出现,严婷丽胆量大起来,牵着王艺的手探头探脑接近路肩去观察土坑,这是一个近圆的黑洞,黄土疙瘩跌落到底无声无息。赵黎认为土坑是个土地庙,她在万家丘的田垄上看到过,只是现在土地公公还没有住进这边,没有神像、香炉和袅袅升起的白烟,显出寂寂可怖的样子。顾青有不同的想法,观音菩萨在住进观音地的石洞前,或许就是暂时在这边修养。她听老人讲过观音地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村里发了一次从未有过的洪水,桃山水库水面暴涨,观音菩萨在洪水即将浸漫道路水田时乘石船逆流而来,施法拯救了古塘村两千多亩正在抽穗的水稻,村民感激菩萨的恩德,在石头山半山腰凿建一座寺庙,这就是后来的观音地……
在顾青没有留心的时间点,也可能是长长短短的离别之于她是生活的一部分,已经习以为常了。严婷丽、王艺、赵黎相继淡出顾青的童年,上学路终于只有顾青一个人来来回回。
逃离那个在群山包围中小心翼翼呼吸的村庄是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人的共同渴望。
顾青想起了和赵黎分别后的第一个重逢,是个闷热的阴天,天空铺满了灰白厚重的云,把金灿灿的阳光兜得满满当当一丝不漏。刘香玉说:“黎黎回来了,你不下去找她玩?”“真的吗?”顾青听到刘香玉肯定的回答等不及牵她的手,抡动双腿迅速俯冲下山。甫一在满爷爷家的水泥晒谷坪站定,一个雪白,彷佛集聚了雪后初晴的冰雪天地所有反射光的刺目、强烈身影吸引了顾青的注意力,顾青转头时乍现一种莫名的直觉——她是黎黎,果然,她蹲在田垄上,穿着洁白可爱的纱裙,一手抓着裙摆,一手在地上拨弄着什么。桃生爷爷在田里对赵黎说了句什么,她兴奋地跳了起来,大叫道:“顾青!顾青!”顾青小跑过去,停在了距赵黎四五米远的地方。顾青轻轻地扫了扫赵黎,眼神不能自已的停留在层叠、朦胧,像一片柔软的云的白纱上。顾青觉得她和赵黎之间产生了一道难以跨越的沟壑,她渴望纱裙背后的另一个世界,然而她还太小以至于这种渴望微不足道,容易被激发的妒忌心和脆弱的自尊仿若簌簌掉落沟底的碎石,不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刺痛着她敏感的心。
顾青不懂得“留守儿童”的内涵。她第一次接触这个名词是在作业讲解课堂上,她生掰硬拽解释留守儿童是战争时期守备在后方的少年军队。顾青很难忘记语文老师让她坐下的那一刻自己以及其他同学们目光里错愕的意味,她有些后悔自作聪明。
顾建华、刘香玉带着顾宏去了B市。那段时间她对父母亲的印象是过年时模糊陌生,匆忙的影子,麻木的神情与光鲜的衣着显而易见得不协调。“父母”成了刘英玉或者刘德忠夫妇管教顾青用的紧箍咒,“你不听话你‘爸妈’不要你了”,“上头屋里的‘疯女人’来了,你还不赶紧吃?”,“你不睡咯,‘饿死鬼’专吃不睡觉小孩的脑子”……
顾青先在姨妈刘英玉家寄住了一段日子。刘英玉是个苦命女人,四十不到,男人走了。留下一栋没有完工的两层红砖屋,房屋背面和左侧墙上砖块、灰白的水泥厚一层薄一层间隔叠着,右侧是通向二楼的露天的阶梯,最底下一级阶梯约莫有一米长、一米宽,常年淤积一滩墨绿色的污水,右侧墙面从左下角起爬了半墙从水泥缝中钻出来的爬山虎,冬天叶片凋零,毛细血管般的根茎彼此缠绕扶持潜伏着,一到春天新生的根茎冲向墙的更远处,仿佛要完完全全占领这栋还未建成就已几近荒废的建筑。屋子正面预留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窗洞,像张张饿极了的口,黑洞洞的等待着被填补。
刘英玉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去了汽修店做学徒,常年在外,小儿子早年间在镇上读高中时受了刺激患上间歇性精神病休养在家。日常开销、小儿子的医药费,家庭的重担像两箩筐新谷,压弯了刘英玉常年劳作结实的肩。
一丘七分田、两丘五分田、一丘三分田,一块菜地、一块玉米地、一块花生红薯地、一块烟草地,两头猪、二三十只鸡鸭。从早到晚,一年四季。
刘英玉觉得顾青只有好好读书才有出息,不然要像她,土地是她的依靠,也是禁锢她身体思想的囚笼。顾青却像根狗尾巴草,风来随风晃荡,雨来太阳来廓然无累肆意地生长。为什么要出息?出息给谁看?这些问题像另一个时空的平行线,和当下的她八竿子打不着。怎么尽快敷衍完成家庭作业,然后去哪儿耍,如何逃过作为孩子的“本分”——挨骂挨揍才是她每天的烦恼。
红砖屋后是菜地,菜地被板结光滑的黄土小路围成不规则的小块,东家几块,西家几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有松土栽苗施肥打药拔草打顶搭棚经历的,很难分清菜土的归属,就像一个人刚来到农村的人,闲聊几次发现土生土长的农村人谈天离不开土地,离不开收成,离不开天气,就以为农村人脑袋心里藏的都一样,几个标签足以概括,实际上既没有标签说的那么好,也没有那么不堪,各有各的难言之隐罢了。
狭长的菜地与未名河并行,随着透亮的河水蜿蜒汇入桃山水库,由河岸再往西去是望不到头的水田。
未名河收藏了顾青大概七八岁时轻盈愉悦孤独的回忆,河很浅,汛期水深刚及小腿肚,最深之处将将没过顾青的膝盖。
夏天,未名河是村里最凉快的地方,河水剩到脚踝的浅浅莹润的一层,西边没有建筑或成片树木遮挡,凌厉燥热的风略过绿得饱满的水田到达河水的这一侧时,吸饱了禾叶的清香,柔软而湿润。
梅梅家在与刘英玉家斜对门,直线距离不超过二十米。换一批朋友和更换住所很多时候是同步的,后者直接影响前者。那样轻而易举。
顾青和梅梅穿浅色偏旧的短衣裤,坐在裸露于空气中干燥的石块上,石块常年受流水侵蚀,边缘已经很柔和;脚丫轻松地踩在河底的小石块上,传来阵阵钝痛感,清冽的河水和小腿的血管一齐“咚、咚、咚”地涌动。她弯了腰,只留连着大腿的半片屁股若即若离地贴在石块上,辫子几乎要浸入水中,视线和水面齐平,一只前臂半截斜着插入水中,敲摸儿掀开一块石头,惊得石头底下压着的枯褐色腐烂叶片和细碎泥沙上下舞动,螃蟹影子都没有捞着,不等搅浑的河水重新澄莹,她又无聊地摸上另一块椭圆的黄褐色表面粗糙的石头;另一个塌了腰岔开腿坐着,右手手心向上垫在右大腿上,白晃晃的阳光透过稠密的梧桐叶打在右前臂,形成一块块光斑,右前臂中间位置有一颗青黑的痣,像一只蚂蚁,一会儿爬到光斑里,一会儿躲到荫凉地,她不自觉地抠了抠它。
“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你呢?”
“我也是。”
未名河由北往南轻快、幸福、永恒地流淌,河面树叶枝干和日光的交错影响下忽明忽暗。水面上,一只水黾抻开中后两对足轻巧地滑动,忽然停下,思考几秒,抖动后腿轻盈的朝另一个方向滑去;有时,枝叶缝里漏下来的光无声地吻未名河,刚碰到河面,河面立马迸射出比阳光更耀眼闪亮的白光,在空气中欢脱地跳动。
梅梅的母亲是独生女。在农村,梅梅母亲这一辈人中独生女是稀有的、不寻常的,不过梅梅父亲入赘以及梅梅外公外婆六年前捡回一个女儿,让这个家庭人员结构变得寻常起来,也让胡立德夫妇没有儿子立不起来的悲哀羞愧感情平复了些,像给陈年旧疤贴上了肤色创口贴,高低比不遮掩看得过去。梅梅的外公外婆自觉堵住了邻居们的非议。
暑假刚到,梅梅的爷爷奶奶接她去镇上小住半个月。唯一的玩伴不在,顾青觉得白天愈加漫长。下午四点多,太阳依然蒸人。小表哥在午睡,刘英玉交待顾青:“天热,在屋里看书写作业,别成天在外面瞎晃。”光滑的木制扁担往右肩一放,右手随意地压在身前一端的扁担上,挑着一对空箢箕出门了。
泛旧的黄绿色铁皮吊扇迟钝、缓缓地转动,像突然活动僵硬了的关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顾青坐在木靠椅上,左手撑住下巴,小半个身子软塌塌地靠在被猪油浸润得发亮的八仙桌上,她没有心思写作业,也没找到解乏的法子,右手松松地捏着中华铅笔在作业本上迅速乱添几道。似乎是突然观察到深棕色桌面上被香还是什么烧着留下的黑色印记,顾青提起铅笔用尖锐的笔尖使劲戳了戳,戳起一层黑色的碳粉,再猛地用力,“咔嚓”一声笔芯断了。扔开铅笔,顾青把身体摔到一米二宽的竹床上,竹片凉快但硌得慌,她左翻翻,右翻翻,试图找到舒服的姿势。合上眼皮,脑袋却像刚被泼了桶井水般十分清醒。屋外树上的蝉间或喊两声,落在顾青耳里全是“枯——燥、枯——燥、枯……”
电光火石间,顾青在混乱的记忆中捕捉到一个信息,她有些心虚:怎能有那样的念头?同时列出许多庄严美好的理由来遏制自己继续想象,然而思绪就如同捅破了天的梅雨季节,思绪像雨丝绵延不绝地开始发散。
顾青想起她在卧室偶然看到刘英玉的外套口袋撒出的一把零钱,似乎有二十的、十块的、五块的、两块的、五毛的、两毛的等等,又激动的想到学校旁边便利店货架上花花绿绿的包装。慢吞吞穿上凉鞋起身,皱起的钞票又浮现在顾青眼前,竹床摇摇晃晃发出尖锐沧桑的“咔吱咔吱”声。顾青三步并作两步跨过木头门槛,冲到乡道上站定,没有风,蝉鸣也停下了,太阳的余晖均匀地撒在秧苗、屋顶、晒谷场上,道上空无一人,远看几个佝偻的身影散在田间一手攥着秧苗一边微不可察的后退。顾青犹豫地踱步回去,一股难耐微弱的冲动始终在冲击着她的心里防线。
有些想象的场景没有意识之前看不到它丝毫的必要性,意识到后,尽管只是一闪而过,就非要行动、实现、满足不可了。
卧室只有一个南向的窗户透着微弱的白光,老式木床和书桌的轮廓隐隐约约,木床对面用几条高脚长凳架着一摞木材,空气中能嗅到干燥木灰的味道。刘英玉的蓝色粗布上衣倒摊在木材上,零钱从口袋掉出来,真真切切地落在顾青眼中。表哥还没有睡醒,刘英玉干活不到天黑不会回来。她不应该碰那些纸币,甚至不该一遍一遍回忆它们。
八点多,夜幕笼罩了整个大地,傍着乡道稀落亮着几粒豆大的橙光,远处山脚下同样有几点朦胧暖黄的光。八仙桌上摆了两堆白色的药瓶,小表哥手边半掌大的瓶盖中扁圆、白色或淡黄色的药片随着一堆药瓶数量的减少,另一堆药瓶数量的增加,像春天水库水面似的缓缓地涨起来了。白炽灯灯光被他杂草一样的头发丝割得七零八落,睡眼惺忪的面容背着光,看不出什么表情。两堆药瓶合做了一堆,瓶盖里的药片冒了尖。他的眼睛好像在看着这些使他嗜睡、肌肉酸软、神经麻痹的药物,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落到他眼里,两个棕色瞳孔里的白点射出冷峻的光,光折回去,又射出来,再折回去。忽然黄光一闪,顾青瞧见所有药片像绿头苍蝇一窝蜂涌向小表哥的咽喉。
刘英玉一手拿扁担和一只空箢箕,箢箕沾了新鲜湿润的稀泥,另一只箢箕装了刚割的蔬菜,像一只幽灵悄无声息飘进门,把箢箕扔地上,扁担挂在木橛子上。顾青的心随着箢箕撞地“啪”的一声狂跳了几下,她瞟了一眼刘英玉,刘英玉脸上是长时间劳作后愤怒和麻木的表情,顾青迅速收回眼神,不再直视刘英玉的眼睛,心跳逐渐平缓下来。
突然,从头顶传来“你偷钱了?”,她仿佛听到刘英玉这样问,又仿佛这声音是从自己身体里发出的。顿时脑子被一片白茫茫看不到尽头的云海堵塞,耳边回响毛细血管里“砰、砰、砰砰”的声音,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急,顾青感觉身体所有器官都逃离了她思想的控制,此刻她还有思想的话。“耳朵打蚊子去了,我问你作业写了没?”刘英玉提高音量对顾青吼道,神色越发严厉吓人。“写了,写了。”顾青迟疑胆怯回道,忐忑不安的心又暂时放回皮囊里。这时,顾青嗅到刘英玉身上的味道,汗水泡湿衣物、头发的酸臭味,夹杂着头皮油脂气和泥土的腥气。
顾青比往常更安静,更心不在焉了。她害怕刘英玉开口说话,畏惧她应得的斥责,时刻警惕着姨妈嘴唇、舌头的动作,嗓子的颤动。
而当她和刘英玉躺上老式木床,白色蚊帐围住她们,她细嫩的脚底板抵住姨妈的手,手指、手掌上的厚茧比石头更锋利,顾青恍然以为自己光脚在石头山散步,顾青心中的不安悔意恐惧彻底消失了,零食滋味变得很淡,像是生吞一口空气,再普通平淡不过。她侧躺着,眼睛眯一条小缝,糊窗户的塑料透明薄膜像松弛的肚皮,随着夜里古塘村的吐息,自然的收缩、舒张。气温一点点变得凉爽舒适,起风了,透明窗膜和着风的韵律向屋内、屋外“唰唰”地扇动,她神情恬适、心安理得的入睡了。
秋意渐浓,一段段像乳房弧线般凸起的金色和黄绿色的波,如同稚子追逐嬉戏,翻滚着、荡漾着,轻快喜悦地推向至几十亩地外。转眼间,金色波浪逐渐平静,跌倒,一块一块消弭,露出青黑色、壮硕的胸膛,似乎在做最后的告别。比在田野里更为璀璨、纯粹、饱满、支离破碎的块块金色谷子展开在家家户户的屋前檐后。
晒谷坪的余热烘烤着谷子,它们刚割下时的草腥味在日晒风吹中逐渐酝酿出米酒香醇、成熟的味道。躺在西边地平线上的红色火球迸射出橙黄色的光,铺满了西边整个天空。深灰色的云,有的拥向血红的彩霞,有的妄图伸手遮挡火球,反而被火球吞没。
远处的石头山因常年采石,山体被掏出一个巨大的洞,洞是灰蓝色的,顾青曾在近处观察过那些石头——灰蓝色的躯干上遍布白色血管,断面干脆利落。在夕阳漫天遍野挥洒橙黄色的傍晚,石头山灰蓝色的石壁折射出比夕阳更为鲜亮、凝重的血红色。
四年后,顾青搬到距刘英玉那座老房子七八公里远的外公刘德忠家住下,据说是因为不服从刘英玉的管教,她不再愿意带了。
刘德忠年轻时候是村上的风云人物。八十年代,他和村里几个有名的浪荡子瞅准时机合伙做起了买卖,在邻近的大大小小村庄收红薯干、花生等土产品卖进城里,又从城里买进煤块加工成蜂窝煤销往农村。老蓝色燃油卡车城乡间来来回回,钞票哗啦啦流入刘德忠和合伙人的粗布口袋。
他厉害得很。想当年,他背麻袋,那种可以装一两百斤谷子的麻袋,去银行存钱。可惜有钱了,骨子里还是贱、坏,和那几个合伙人学了一身吃喝嫖赌的本事。村上老人是这么和年轻人讲起德忠老倌的。
尤其是赌瘾,劲头上来谁都拦阻不了,面对妻子女儿婆婆妈妈鼻涕眼泪糊一脸可怜相的哀求和劝阻,刘德忠觉得她们成心要败坏他的好情绪、好手气,故意给他的说一不二、雄伟的男子气概添上输不起的懦弱、赢不了的倒霉气质,恼极了拎起自家婆娘揍上一顿狠的,什么劝说都吓得偃旗息鼓,这样极大地满足了他的征服欲。自信心膨胀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他面颊泛红,气喘如牛,双眼射出骇人的光,预料道:赢大钱。于是,钱来得快,去得更快。
这些顾青寄住刘德忠家时并不了解,是后来亲朋好友聚餐,顾建华半杯米酒下肚面红耳赤,卷着肿大的舌头,用他特有的大嗓门把德忠老倌年轻时的光辉岁月当下酒菜说给众人听的。
顾青搬到刘德忠家那年他六十,他婆娘六十二。
农村哪有退休一说,只要干得动,就得攥紧吃饭的家伙,犁耙,镰刀,扁担,草帽,牛,抽水泵,蚂蟥和黄鳝松动过的黑泥水像粘鼠板上的胶牢牢地吸住他们的双腿,直到进了棺材盒子才罢休。德忠老倌也不例外。
他个子高大,只因常年负重背微驼,后肩中央凸起一个硬包,像把石头山山峰扛在背上,显得不怎么威武。手臂、小腿、脚背上鼓起的青色血管像青蛙在血液里游动。一头稀疏的短卷发,几乎可见全部的粉白头皮。嘴唇深紫,中间厚两边薄,神情精明严厉,难以轻易亲近。他婆娘是个体型干瘦的软弱女人,面容像一张揉皱了的抽纸。说话声尖细又含糊,唯唯诺诺。如果说她是接近正午时的矮小影子,忽而在左,忽而在右,那刘德忠就是那个拦住光线的本体。
一同在刘德忠家两层小楼房生活的还有上高中的表哥,顾青小舅的儿子刘强。刘德忠夫妇连生四个女儿后刘家祖宗显灵,终于让刘德忠后继有人。他爱小儿子、爱孙子胜过爱自己,远远胜过爱老婆、女儿和外孙们。他的言表之间无形把全人类划分为两类,一类是儿子和孙子,一类是其他人包括他自己,其他人的利益随时可以为了儿子孙子的利益牺牲。自从一次过节聚餐刘德忠喝了几口米酒,对儿媳、女儿女婿们无意吐露:“我有崽,我有的都是崽的,老五走得早,就都是强伢仔的。”孙子儿媳吃了定心丸,对刘德忠表面殷勤孝顺,实际上更加随意了。女儿女婿有了这筏子,和刘德忠一有矛盾,翻出旧账,老人的怨怼和委屈只能往肚里咽。
刘德忠的房子建在乡道边,地势比乡道高,屋前地坪没有找平,直愣愣向乡道的路肩倾斜,深灰蓝色的石块(建房填地基剩下的)和煤灰混杂覆盖在板结的黄土表面,暴雨一来在地坪表面冲出一条条黑色的泪沟。
屋子右侧一米高的围墙下有棵枇杷树,枝干孱弱,叶片小而茂盛,从来没有结过果子。
顾青厌憎冬天,湿哒哒的冬天,屋子里一切物品被寒冷收束起来的冬天,干松针、干芦苇、枞树枝条引火时灰烬盘旋停在头顶,湿柴块燃烧升起蓝色呛鼻的烟的冬天。除了屋檐悬挂一整排精致透明闪耀着白光的冰棱子和雪后熹微的晨光让她感觉欣喜,其他一切都让她觉得无趣,束缚。这可能是她的幸福苦痛,她认为值得保留的回忆都在产生在春夏秋的原因……
夏夜漫漫,橘黄色的圆月幽静地悬在半空,散发着氤氲柔和、催人入眠的光,斜上方罩一片随夏夜的风若隐若现的云,像一只被风吹得胀鼓鼓的、踏实的降落伞,携着月亮摇摇晃晃,降落到曦光幽微的清晨。
透明的绿窗户里,稚嫩的早读声破开教室潮湿腐朽的空气,隐约像扯开湿麻布包瞬间嗅到的,泡的发白肿胀,冒着乳白色芽的花生种释放出的涩涩的生花生味和水汽味。
顾青忙着给木桌面上的“三八线”涂色,以明确地表示她和同桌今天仍然泾渭分明,提醒他不被班上其他孩子接受的事实。他瘦弱、表情凶狠,打起架来毫无顾虑,脸、脖子、手臂、腿脚不被衣物遮盖的地方全部布满蛇蜕的纹路,看起来尤为可怖。听说是因为他妈妈怀他的时候吃了太多的蛇肉,又有人说是捅了蛇窝,遭蛇报应了。
铁铃铛打了三遍。朱老师像走在旱地的水鸭,一下左、一下右有节奏地摆动臀部,带动双腿端庄矜持的交错前进。在讲台前站定,塌腰撅臀,壮硕的屁股撞在木凳上,不动了。
“咳、咳、咳,”她开始说话了,
“昨天晚上12点多,”语气变得温柔、欣慰,像春天踩干黄色樟树落叶毯发出的清脆柔美“嘎吱”声,像发条轻轻地推动秒针发出的“咔嗒”声。
“顾青的表哥还在带着顾青学习,他还在背书”,说着让顾青站起来,课堂刚开始学生们还有耐心,况且朱老师说得抑扬顿挫、龇牙咧嘴,三四十双眼珠子齐刷刷一会儿盯着朱老师,一会儿仄着头看突兀立在教室后排的顾青,像演出现场的观众。
“你们要像顾青表哥学习,他这学习的劲头,以后肯定上一本。”顾青开始不自在起来,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抠桌角。
虽然表扬的是刘强,但那是她顾青的表哥,她俯视着同班同学们,不由自主地得意起来。视线飘到讲台,只见朱老师双唇翻飞得越来越迅猛,似乎要挣脱捆绑它的面部其他五官,雪白的牙齿不时从唇缝跳出,闪着冬天雪地反射的冰冷白光。
她迷迷糊糊回到了昨晚。黑暗虎视眈眈地蹲守着堂屋唯一一盏亮着的白炽灯。伏在桌上的手臂像一团没有知觉的死肉,夜深了,顾青趴在桌山睡了一觉,刘强还有没有打算去休息。
“顾青你不努力,不用心咯,分数一次比一次低,有个这么榜样不跟着学好,将来拍马也赶不上。”
“要不是你外公住我隔壁,拜托我多关照你,我才懒得说你,你这窝囊样,再怎么讲也是一滩烂泥儿!给我坐下!”
顾青像条落水狗垂头丧气地坐下,低沉到了极点的情绪和朱老师偶尔落到她身上锋利又隐约带着观察(观察顾青有没有把她的良言听进去)的眼神迫使她盯着课本。但是铁铃铛嘶哑地震动十几秒,像漫天金线劈开把天地连在一起的灰雾,什么情绪、眼神、课本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把现状归结于命运性格这样一些抽象虚幻的词儿,似乎也只能这样做,因为在各人深陷各人的泥沼或坦途,灌木丛生的小径或是四车道的沥青路,这过程中好像有无数人在推挤拉拽你,自己也使出吸奶头的劲,脸胀得像泡了滚烫的洗脚水般鲜红湿漉,以为自己在朝着选择的方向走,实则早被人群拥到了那个身不由己、必然的点。所谓的选择只不过是渗透构成你我的物质文化生活给的立体框架,像一个有限区间,不过先人早已洞悉这一点,贴心的为傲慢的后代建起了如前所述的临时安全屋。
顾青和无数同龄人一样,站在了那个必然的点上,那个许多因素共同设定的点上,除此以外,顾青思维的土壤从未生出其他杂草、杂花。
这一年玉兰的花期来得格外的晚。迎春花樱花杜鹃花瓣在四月淫雨霏霏天气的打击下已经融入了泥土,滋养着新生枝叶,让那些新叶、笋芽焕发出使蚜虫垂涎欲滴的翠绿。这时,荷花玉兰方打上花苞,披一袭柳黄色衣裙孤单地站在一簇簇枯枝老叶中。
顾青和易桐趴在走廊的护栏上,手肘几乎挨在一起。清晨水汽还没完全蒸发,沾湿了对面办公楼的外墙,外墙面的白砖和瀑布状青黑色的水垢颜色显得更艳丽了。远处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几乎和地面连成一体。走廊上,从校门到教学楼的陡坡上看不见人影。
易桐双手交叉,小臂搭在栏杆上,不时不经意地瞥一眼站左边顾青。一只脚脚尖微微点地,向后缠住另一只踩实的脚,从侧面看是很漂亮的姿势。他一言不发,像一口深邃的老井,只等打水人松开麻绳,水桶破开空气,底板撞击水面“啵”地一声从地下传来的那一瞬间打破原来的缄默。顾青拿着课本,口中把浏览过的内容默念了一遍,透过书和栏杆之间的空隙,玉兰树新生的侧枝蹭蹭得往上长;又默念了一遍,凝滞尴尬的气氛让她恨不得将肉身和灵魂囫囵怼进书中,易桐和她距离太近,她的心神不得不被他的一举一动扰乱。
顾青的直觉告诉她,一旦打破这沉默的境地,易桐必然会说出可怕的话,那无疑会改变他俩现在的关系,这层关系不仅是不怎么熟悉的同班同学,这样不过分熟悉不过分陌生的距离让顾青感到十分安全、舒适。她余光警惕着易桐的嘴唇,不过她内心仍在犹豫:如果易桐开口她是假装没听到走开,还是委婉的拒绝呢?走开,走开,她是可以走开的,随时可以,不过怎么她站在着沉闷的氛围中这样久?她的腿是自己控制的,和他无关,是什么困住了她呢?拒绝,对,她拒绝,为什么要拒绝呢?只能拒绝。如果她给他肯定的回应?如果她答应他呢?不,不,这没有意义,也并不真诚,仅仅是在乎,一点点在乎,就像在乎中午吃什么这样的问题一样,谈不上,绝对谈不上喜欢。真荒唐,她怎么会想到这词。顾青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结束了她的胡思乱想。
细长的陡坡紧连走廊前的敞坪形成一个倒着的漏斗,漏斗咀部慢慢出现了几个蓝白色的、缩微身影,他们像从鱼篓子里跳出来的鱼儿,鲜活地甩着尾巴窜入教室。易桐突然动了,似乎是不能再忍受这样沉闷的氛围,又似乎是彻彻底底地了解了顾青忽视、冷漠、拒绝,一言不发转头走向教室。
顾青被易桐突如其来的转身惊得脑中一片空白,接着易桐收手时左手无意抚过顾青右手手背,接触的刹那,仿佛有道黑紫色闪电在易桐摩擦过的、柳叶宽的接触面炸开,被电击的颤栗、酥麻、疼痛感使顾青哆嗦起来;她又仿佛化身成为一条漂洗完的被套,头和脚被把住,水分一点一点地挤出,躯干不断地收紧,收紧。
这场或许是存在于顾青幻想中的感情,起源于一次平常的偶遇。
南方的天气,毒辣的艳阳天占三分,阴雨天占剩下七分。那是春夏之交的一个闷热阴天。最后一节课结束,顾青肘弯挎书包,随着人流出了校门,这是时下流行的一种背包方式,蓝绿色书包跟着顾青走路的节奏前后摆动。然后在校门外小超市买了包话梅,悠哉悠哉晃到站台等车。
车上乘客稀疏,顾青挑了个车厢中部靠车窗的单座。刚驶出站点,另一辆小型巴士追了上来。顾青吸吮着话梅外层,咸酸滋味刺激焦干的口腔大量地分泌口水。灰白色、相对静止的车身久久地遮蔽右侧的水田、建筑,顾青扭头定睛细看,不期对上一双幽深、熟悉的眼睛,是他——易桐。他双手握横杠站在车厢中间,眸子透着一种奇妙的欲望,此前顾青从未在他或任何人的眼里读到,生涩、纯洁、热气腾腾的欲望,带有两段口红壳卡口那种微小、刚好足够合上的吸力。
两辆巴士平行行驶一段,猛省般地,顾青率先眨眼,掰正头,舌头把话梅肉顶到口腔另一边,先前黏着话梅的口腔内壁一开始干干的、麻麻的、有明显的颗粒感,然后黄梅本身的酸味吞没了所有其他感觉。顾青自我调侃,这妥妥的青春偶像小说、电视剧开局呀!
说到青春偶像就不得不再提到顾青父母顾建华和刘香玉,他们的婚姻是九十年代自由恋爱潮流中一朵闪耀银灰色光辉的浪花。干了十多年买卖行当,口袋里仍然空荡荡、叮铃作响。刘香玉算是看明白了,即使她遗传了刘德忠做生意的能耐,算盘打得噼叭作响,顾建华也像头年轻气盛的黄牛,吃苦耐劳不在话下,然而他们差了做生意赚钱必不可少的运道。继续死磕这毛利几毛几块的生意,不如让顾建华去工地做木工,干一天二百块钱稳稳地拿到手里。况且B市靠近湘江凡是宽阔些的地方,甭管湿地,缓坡,还是菜土,都被圈起来了,要纳入到未来各“府”中、“城”中、“苑”中、“湾”中、“庄园”中,木工师傅不愁没饭吃。
顾建华心里并不情愿上工地干活,他深知他是这转变的关键和阵痛的中心,作为男人他需要扛起养家的责任。但他给自己干、丰衣足食的农民思想根深蒂固,不愿受人摆布。而且他有顾虑,刚结婚时他手把手教刘香玉玩牌,那时他把玩牌仅仅看作闺房情趣,古有“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今有刘香玉在席梦思床上轻声吟语“建华,你看我打小二行不?”然而这夫妻嬉戏激活了潜伏在刘香玉血液中的牌瘾、赌性,顾建华在家刘香玉还能按捺这股躁动不安的冲动,一旦他去工地,夜宿集装厢,刘香玉就会像毛发结团,绿眼睛反射幽幽白光,被路人喂食惯了的流浪猫,兜里没钱才一脸谄媚亲昵、嗓音婉转地喵喵叫,不过刘香玉要钱比流浪猫讨食多了顾青和顾宏这一秘笈。正是因为顾青和顾宏,顾建华压下不快和担忧,提胶桶和老师傅学了三天就正式上岗了。
易桐在一次次对视、眼神交缠中确信了他爱顾青。起初他不在意顾青是否会回应,或者说他有一种天生的自信让他顺理成章地认为顾青必然堕入他的情网。他有另外一种情难自禁的、表演式的、广而告之的冲动。
冷静的日光瀑布般从天空倾泻而下,撞上屋顶、玉兰树叶面的刹那发出水珠落地碎开的“嘶嘶”声,撞上银灰色旗杆和红色塑胶跑道的刹那迸溅出比日光更炫目的冷光。初中部和高中部两栋楼间的紫藤萝花廊失去了蜂围蝶阵,沉静恍若无风的海面。荫凉地还未被夏日的燥气侵染,顾青被丝丝绺绺无缝不入的凉意激出一手臂的鸡皮疙瘩。
这天午饭后,教室里十来个人闲聊、打闹消食。易桐向他的七八个女性朋友宣告:他有了新的爱慕对象。她们识趣,不再提他被班花分手的前尘往事,转而趣味盎然地八卦起了这个“幸运儿”。
“她是谁?”
“哦~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是X?”
“不是,那是Y?”
“不是,不会是Z吧?”
“易桐你戏弄我们?”
他像露天舞台上打摩丝、穿得人模狗样儿,举着话筒故设玄机卖弄产品的销售,又像镇上赶集时被耍的猴儿,唯恐场子不热闹。
“崽骗你!她就在这里。”
“追求?我准备写情书,写完你们帮我把关,就这么说定了!”
蓝白色校服蒙头,日间光线暗淡了些,顾青抿紧眼皮趴在桌上酝酿睡意。易桐他们说话的声音像鸡蛋大的雨点,颗颗分明,砸在顾青的鼓膜上、心脏上,引起持续的、微微的颤动。不知为何,她强压改变睡姿的企图。手臂稻芒剌手的疼痛感慢慢消失了,变得像根煮过头的、软趴趴的面条。
顾青数次咂磨她和易桐相对时的情绪。开始她看他和班上其余三四十位同学没有分别,随着时间推移,他的坚持让顾青愈来愈感到雀跃、紧张、激动。与此同时,她对他产生了一种诸如怜爱的感情。来自家庭、学校的期望,自己虚荣、自卑、缺爱的性格为她划定了她自觉不会跨越的红线。她感激他,却又鄙夷他。在这种持续的复杂心理活动中,确定和不确定间,她游移、挣扎。
又是一个夏天,村子日夜沉睡,村里的人也日夜沉睡。顾青像一只土狗,四处闲逛。
中学校门简陋,却温情而神圣,两个笔直、间隔两三米远的水泥墩子上架一块锈迹斑斑的牌匾,没有门叶,也没有锁。假期因为非典爆发变得异常漫长,校园空荡荡的,顾青散步到这儿。乡道上人、车路过卷起的灰尘散落在连着校门的操坪边,操场上不均匀地铺着小石块、小土块、残枝落叶、或粗或细的土灰。檐廊又窄又长,侧墙隔着窗贴了一张又一张花花绿绿的宣传报,默示着不寻常、惊悚的意味。顾青把头向后拗才能看见报上的内容,只认识几个助词、数字和简单却并不清楚其中含义的名词。宣传报传达的信息像掩住日落时分玫瑰色霞光的乌云,狂风骤雨般迅速席卷人们的视线,如愿攫取他们的恐惧、担忧、冷漠、幸灾乐祸,继而悄无声息消失,橘红色彩霞令人震撼令人感到平静的模样又展现在眼前。
操场中央的老樟树树叶落地无声。顾青走在有些坑坑洼洼的檐廊,思绪嘈杂。时而步子轻快,踌躇满志,仿佛牵住了牛鼻子,一跃出了这个樊笼。时而眉头紧锁,犹疑不前,安逸的现状让她心烦意乱。不久,困扰她的问题也湮没在暮霭中,她以为的思考结束了,她也进入甜梦。
在未名河中荒度的时间一天天积攒,顾青对它愈加熟悉起来。哪一段适合坐着谈天,哪一段适合漂洗衣服,哪一段河底浑浊、异常水深,哪一段那向未名河中倾斜的老树丫上常常倒挂贪玩嚇人的蛇,哪一段河边长了野草、野草缝隙间河虾成群,哪一段河蟹行动迟钝、最易抓获,她都了然于胸。不过自从有一回抓了小半铁桶河蟹,抱着品尝它们麻辣鲜香滋味的期望兴致冲冲拎回家,结果外婆目光扫过,用她尖细的嗓音说道:“这东西炒起来太费油,又没肉,扔沟里去吧。”沟是臭水沟,有一股猪屎味。顾青白忙活半个下午,河蟹又放回到河里,以后也提不起抓河蟹的兴致了。
顾青和梅梅渐行渐远,因为顾青生性胆怯,距离其实是她假借来宽宥自己的名头。顾青与对门家里,长她两岁的莎莎熟稔起来。莎莎有着和梅梅完全不同的样貌和性格,梅梅的眼睛大、圆、灵动,眸子里闪动着快乐,没有一点儿阴影,扎双马尾,浑身透着跳脱、耿爽劲儿,像一团蓬勃的火苗。莎莎瓜子脸,身形纤细,眼神沉静,因为父母不在身边,又是做姐姐的,是大人口中独立、乖巧的那种孩子。
刘强比莎莎大三岁,他俩一起长大,有着顾青领会不了的亲密关系。虽然二人都对这个跟屁虫颇为冷淡,多少有些戏弄的意思,顾青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但她仍然坚持做块黏乎的牛皮糖。因为与刘强、莎莎为伍让顾青变得自负,产生自己仿佛变得更成熟,大人们也对她另眼相看,她可以鄙夷同龄或者比她更小的孩子的快感。
刘德忠的房子十分怪异,杂屋贴墙角架两副棺材,棺材底下攒着灰尘和大把烧去了半截身子的纸币残骸。堂屋很暗,尽管是白天。从敞开的正门和后门射入的光线将门框映在水泥地面,越往里走光影越暗淡,屋内黑得像陈年锅底灰。和正门相对的墙上突出一块长条状木板,供奉祖宗牌位。许是被刘德忠在牌位前手持木卦颔首低眉的姿态恐吓,顾青连瞥一眼牌位上究竟写了什么的胆量都没有,就立即生出了同样的敬惮心。紧贴同一面墙放了一张腿长一米二的八仙桌,早年刘德忠家摆团年饭,只有成年男子能围坐在这张桌子旁。墙的右下角掏了一个长方形的洞——正是堂屋的后门,鸡屎和排水沟的臭味装点了从后门到猪圈的台阶。与后门相邻墙面开着一道一米宽、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很陡,离地三四米的高度突然向后折返。
顾青有三五次失落的停在堂屋、楼梯口,眼看强表哥和莎莎丢下她冲向二楼,“哒、哒哒、哒哒哒”,密集的脚步声从楼梯间传来,从二楼大厅传来,“啪”二楼大厅的门合上了,铁门闩似乎也拉上了,整栋房子一下陷入沉寂,鞋底扬起的灰在从窗户逃入的光柱中慢慢起伏旋转,仿佛在嘲讽她和他们终究格格不入。
刘德忠把刘强放在心尖尖上。孙子聪明又正直,成绩名列前茅,样貌像极了他和他儿子伍拾,只是他和伍拾的赌徒相复制到孙子的脸上,则显现出一种新颖的少年意气。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孙子做任何事情都有其非做不可原由,况且这么小的年龄能干得出什麽大不了的坏事。对孙子每次刻意锁门,单独和莎莎在楼上待一段时间不以为然。
顾青愤懑不甘于她得独自打发时间。对着木门拍踹踢打恰恰被刘德忠察觉,他从堂屋昏暗光线中走出来,神色严厉、暧昧,喊道“你给我下来!”,瞪出浑圆的眼球,眼白有些发黄,深紫的嘴唇颤抖地把口水几乎喷射到顾青头顶:“门关了你自己去玩,把我的门打坏了你赔?”顾青腆着脸,目不斜视,若无其事地跑开了。
莎莎去几十亩水田外、另一个山脚底下的外婆家的寻常下午,刘强拉着顾青上了楼,再一次推上二楼楼梯口的铁门闩。
顾青有些紧张,她终于参与到这个神秘的游戏中了。好奇地问刘强:“我们要怎么玩?”,“你待会儿就知道了”,说着刘强把顾青搡到卧室,她觉得奇怪。卧室空旷,只有一张老式木床,床边没有挂纱幔。还没有抓住让她觉得不舒服的点,刘强把卧室的门闩也合上了。
顾青的思绪像在树丫上暂时停留的鸟,呼扇几下翅膀骤然消失在浓密的叶片枝杈中。她是提线木偶,任凭刘强摆弄她的四肢。她似乎在梦中:望不到尽头的玉米地,女人窥伺到一对青年男女不被允许的爱情,被发现后匆忙逃离。年轻男人外出归来发现他爱的女人倒在玉米地里,蓝天被垂头的玉米杆尖和叶片遮蔽。女人右胸插一根手臂粗的木头,木头没有经过打磨,密集的木刺从血渍中生长出来。女人面容青白,神情仿佛在控诉他。画面突然一转,还是那对青年男女,短暂叙话后打算悄悄逃走,然而地面突然变成汹涌湍急的洪流,二人被发狂的水流拍开,女人被强劲的水柱抬至半空,水柱突然消失,女子摔入水中,年轻男子挣扎几番后游到了女子身边。岸边一个女人窥到二人挣扎又到一处,携着恨意拉下了闸,河水像绞肉机般疯狂转动起来,仿佛要将他们碾碎,倏忽一条小船出现在男人眼前,来不及细究这乍然出现的诡异船只,男人迅速将女人拖上了船。水和船都消失了,墨绿色天空下,玉米杆、叶和低沉的天空连成一片,辨不明天上地下,中央屹立一座年轻女人的等身像,那是男人用女人的血、碎肉和着泥土制成。在这片玉米地里,恐惧、压力成为空气新的组成成分,它们经过鼻腔、通气管到达肺部,颅骨、躯干骨、四肢骨全身每一块骨头被这莫名来的恐惧、压力溶解,渐渐化成粉末,却不飘散,反而凝结成团,越来越小,越来越沉。景象又变了,一座旧的教堂,没有窗户,男人和女人的鬼魂歇斯底里的争执在无孔不入的恐惧、压力的胁迫下,变得平静、压抑,女人的等身像被整理成标准的“十字形”竖立在一旁。
陌生、无可比拟的快感像海浪一样扑来,钻入她的脊髓,冲昏她的头脑。她的脚用力绷成反月牙形,又仿佛承受不了这么猛烈的快感,脚趾微微张开,脚背舒缓地竖起,视线里惨白的墙,黄色和黑色的色块乱七八糟的上下晃动,反复几次,一股巨大的无聊、空虚向她袭来,此刻她觉得自己无比恶心。
顾青质性中有自纵浪荡健忘以及不太多的坦然。她右掌生命线很长,对于这种无法笃定、耗心劳神的思考很快抛之脑后,并且无形之中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假装从未有疑问,没有想法好了。
之后刘德忠、刘强、莎莎还有她自己当时的神情偶然在顾青的思绪中飞驰而过,他们无声地传递着少见多怪、这样再日常不过的讯息,无论是年少的还是年老的面孔都充斥着矛盾的欲望、麻木和窥视欲,以及掩藏不住的惫懒心——懒得思考,懒得深入感受,依靠惯性活着。有时候顾不上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