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拾忆——家乡的槐花树
家乡有很多树,我独爱槐花树,不但爱她的花香,也爱她的绿叶。虽说,她没有华丽的外表,树身上满是裂开的、灰白的老树皮,就像满树干的皱纹,甚至新长出的枝上满是红色的刺,一不小心就扎着手,可我看做是她的性格,她就是这样,树干不挺拔依然伸向天空,傲世苍穹;树冠不宽大,只是铆足劲儿往上生长,一枝一叶也是这样,总是向上。不像温柔的柳,总是把枝条垂下,给人楚楚,给人娇美。我对槐花树情有独钟,她的槐花香,她的嫩枝叶,还有满身的刺,哪怕是枯枝,依旧不低头,和天空对视,和狂风对武。宁愿身折,绝不弯腰。这就是槐花树的品格,一生坚韧。
阳春三月,家乡的槐花树开始发芽、抽枝,细小的芽儿从枯杆上、新枝上钻出,还没来得及看仔细,枝伸出一大截,叶变成椭圆,相对生出,一出就是十几片。那些发黄的嫩叶儿在春风里舞动,想摸一下都得小心翼翼,因为每对嫩叶儿都有细小的刺护着,这些红褐色的刺刚出来是柔软的,甚至用手轻轻把它折弯,它也不会断,就那么一天的功夫,它就变得坚硬无比,想要折嫩树枝喂家兔,不得不双手并用,一手固定着,一手轻轻地折,还得小心刺扎着,扎着就钻心的疼,冒出血珠,不得不放到嘴里吸吮才会好些。就是这样被经常刺到,我也喜欢。四五岁上,每到槐花树发芽的时节,我总会到村北苹果园的篱笆上折嫩绿的槐树叶。苹果园的篱笆都是用栽种的槐花树围成的,就利用了她浑身的刺护卫着苹果园。槐花树有大有小,大的碗口粗,连那些混在里面的大杨树成为篱笆的柱子;小的不及我的胳膊粗,甚至还有更细的,像我的手指,一簇簇混在篱笆间,密密麻麻,想要从篱笆间钻进去,别说大人,就是瘦小的我也费劲儿,还得忍受着浑身的刺痛。我采树叶,专挑那些矮小的槐树儿,这些矮小的槐树特别能生嫩枝叶儿,我垫起脚儿就能折到。通常,我挎个提篮,拿张短把镰头,大多在上午和傍晚就到苹果园采撷。当然,我要避开看苹果园的大人,他看到你折树叶,会突然大喊一声,吓人一跳,还看不见人在哪里。他在篱笆里,我在篱笆外,如果不相互近,谁也难发现谁。其实,在春里,苹果树也刚开花,还未有果子,很少有人看,看也是怕调皮的孩子钻进苹果园里糟蹋花枝。我在篱笆外,就是有人看见也很少理你。那时候,家家吃这个,那些苹果园里的人每天散了工,也要顺手折些槐树叶的。再说,苹果园的槐树篱笆太多太长了,呈四方形的苹果园,篱笆周长有三四千米,折一些看不出少。我很少围着篱笆走一圈儿,只在东面的篱笆折。西边篱笆折的孩子家都住在村子西边,这好像约俗成规,互不侵犯。春里浓密的槐树叶够我折好几个月,一直到槐花开,我都不离开。是的,槐花开的时候,满村子都弥漫着槐花的香气,这时候的我总是拿根长棍,上面绑个铁钩子,把满是槐花的嫩枝勾着拧断,人吃槐花,兔子吃树叶和树皮。采槐花的时节延长六月里,农村人大都把吃槐花为打牙祭,蒸扒拉,烙槐花饼、蒸槐花窝头,怎吃也是浓浓的满口香。我家里,娘通常蒸扒拉、蒸窝头,很少烙槐花饼,没有面,也心疼那点油。可我知道,烙的槐花饼要比扒拉、窝头好吃的多。奶奶曾烙过,也给我一点尝尝,确实好吃,我就跑回家缠着娘烙,娘总是答应着。但是我把槐花带回家,娘还是蒸扒拉和窝头,我就很生气,把剩下的槐花倒进兔子窝里,兔子很愿意吃,豁嘴快速地蠕动着,闪着光的眼睛看着我,像是感激我。
全村人都采摘槐花,也从不护惜树,胳膊粗细的树枝都被随意折下来,又被拖回家晒干了当柴烧。这个时候,苹果园的篱笆就看得严了,还未走近,就被苹果园里的人叱喝开。于是,苹果园不能去了,都到东沟上采摘槐花。村东的东沟上,沟坡上大大小小的槐树遭了殃,满树的断枝耷拉下来,被采摘的一片狼藉。而这些都是大人的杰作,孩子们是做不到的,除非会爬树。因为这些槐树太高了,就是拿着长长的棍子也够不到。其实,那时也没有长棍子,除非是蚊帐杆才长些。但是,大人是不会让你绑上钩子采摘槐花的。我会爬树,虽说每次爬树弄得胸上、双腿上伤痕累累,但也乐此不疲。我从小就胆大,爬树上房是我的拿手好戏。不像哥哥,他胆子小,别说爬树,上个低矮的猪屋子都双腿发颤。小时候,哥哥从不带我玩,总是一个人跑出去和别的孩子玩,我追都追不上。但是,到东沟勾槐花,他领着我,因为他不敢爬树。每次都是我爬到树上勾,他在下面拾,他胆子还特别小,每当我勾下粗点的树枝,他总是小声的提醒我,甚至是咒骂我,怕被人看见。其实,此时的季节,东沟上那些槐树倒了大霉,每棵树的树冠都残缺不全,伤痕累累,很多断枝未断,挂在树上,就连最高处的树枝也未能幸免,这是东沟上槐树一年的一劫,村里人谁也不会理会。毕竟,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填饱肚子才是最重要的。村里人不但到东沟上勾槐花,还要到离村二十多里路的南洼去采摘,南洼的沟上有村里的槐树林子,一大片大片的,这些稠密的槐树林子树不高,大人伸手可摘,很多人家都是一口袋一口袋的采摘,吃不了,用热水烫一下,再晒干,吃时用水泡开,缠在面子里蒸窝头,可常年吃。可是,我家没有这么多,因为我家没人去的了南洼。在我记事起,父亲就在外干临时工,每天早走晚归,很多时候我都见不上他的身影,因此五六岁上见了他还很生疏。娘一个人操持着这个家,还照看着俺们三个,那里有时间去南洼采撷槐花。再说,她对南洼也不熟悉,每年麦秋两季才去南洼手割几天庄稼,她大多都在生产队的场院里干活儿,南洼的活都是男劳力的,女劳力都在围村的地里忙。
我老家也有两棵槐花树,但是她太粗太高,水桶口粗细,光树干就十多米高,再加上三四米高的树冠,我就是站在猪屋上拿着长长的竹竿也够不着。我曾经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我家的槐花树。但是,哥哥想尽办法也没能把竹竿递到我手里,娘却在树下一个劲儿的催我下来,她怕我摔下来,真要摔下来,还真就没个活命儿。娘也曾经站在长凳上勾槐花,她只勾靠下耷拉下来的树枝上的槐花,可勾不了多少。槐花树就这个韧性,就算是看着耷拉下来的树枝也是一个劲儿往上伸展,每一枝一叶都是这样。我曾经抱怨家里的槐花树为何长得这样高大,树冠不往四周伸展,而是一个劲儿往上窜。所以,尽管树很粗很高,但树冠不大,这种向上的精神现在才体会到,我比槐花树差很多。而且,槐花树生长缓慢。听奶奶说,我家院子里的两棵大槐树,是老爷爷从坡里挖回来的小树苗,刚栽上不过半米高,已经四五十年了,才长成这样。栽这两棵槐树就为了吃槐花。每年的四五六月份,家家顿顿离不开她,她的花和叶都吃,不但花香,嫩叶也没有邪味。奶奶还提到她院子里的那棵树干扭曲的老榆树,挨饿那几年,吃光了她的叶子和树皮。每天,你爷爷拿着镰刀刮,都把树干刮白了也没刮死。还有这两棵老槐树,三年自然灾害,家里就没饿死人。那时候,村里人饿死一大半,村里天天有发丧的的人家,饿死的人都没人抬,谁都饿得蹲墙角,哪里有力气抬。
哦,老槐树是救命树,愿不得那时,村村种那么多槐树和榆树。家家户户、村里村外,沟沟坎坎都是槐树和榆树,原来她们都能救命啊。所以,对于榆树上满树干的虫子、槐树上满树的刺,农村人从不嫌弃,依旧愿意种,以防不备之需。我不知道老家里的两棵老槐树是何时刨的,只知道老家卖了后,我求学归来,再没见到那两棵老槐树。我也不知道村北的苹果园连同周围的槐树篱笆是如何拔除的,当我再看到它,已经成了一片地。还有东沟上的槐树,就在改革开放的几年里,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是不是改革开放富裕了,家家存了能吃几年的口粮,再不需要槐树的不时之需了?就是现在,村里、包括村周围的沟渠上,再没有槐树的身影,不说槐树,啥树也没有,沟渠上生满野草,沟里长满蒲苇,没人割,没人要。是啊,年轻人都离开了村子,村里光剩些孤寡老人,地都流转了,谁还要这些草烧火或是喂牲口。曾经的这些草、蒲苇可是家家户户不可或缺的,每到秋后,沟沟坎坎上连跟草刺都不剩,干净的就像扫过一样。如今呢,一沟烂草,满满的,村里还派人看着不让烧,说是为了环保,不让烧又不清扫,一年一年,沟满壕平。这也有好处,成了野鸡、野兔等栖息的家园。最近,我就到过老家的原野,看到不时有野鸡在草丛里出没,这在小时候可从没见过的。
其实,走在家乡的原野上,我是想看一看还有没有槐树。可是,我失望了,原野里连棵树都没有,哪里有槐树的身影。我还想着去南洼的沟渠上看看。村里老人说,南洼早没地了,成了京博的化工园区,别说你,连我都找不到了。是啊,俺村近千亩的土地,连同周围村庄几万亩的南洼,曾经的粮仓,现在的化工园区。我曾记得还有董永的坟在南洼里,父亲说,董永坟常年有一股清泉流出,每到夏日锄豆渴了,都到董永坟上喝水,都在董永坟一旁的槐树林里歇息,外面是毒辣辣的太阳,树林里是清凉凉的风,都说汉孝子庇护着有孝心的人,孝不孝,董永坟上喝水就知道,孝顺的人喝水泉水猛涌,不孝顺的人喝水泉水不流。哦,娘说,那时候虽然穷,但是人人都有颗孝心,讨饭的上门,宁愿自己不吃也给讨饭的。董永故里,孝风盛行,连老家的槐树都有大爱。董永因有老槐树为媒,和天上的七仙女结为夫妇,成了千古流传的美丽爱情故事。直到今日,还被人们津津乐道。我爱槐树,因为槐香,更因为槐树的品格,一枝一叶总是向上;我爱槐树,因为有对家人的怀念。母亲去世的那一年,我还吃到了母亲烙的槐花饼。她知道我要回家,特意到邻村的槐树上采摘的。她说还记得我小时候缠着她要槐花饼吃得事儿,说那时候条件不好,舍不得那把白面、那点油。现在不缺了,想吃啥有啥。吃着娘烙的槐花饼,我体会到了娘的无奈和内疚,那时不是她不想烙,是因为穷,吃不起槐花饼。槐花扒拉、槐花窝头,至今想来,口还有香。娘离开我十二年了。十二年里,每次回老家,我都到原野里转一转,去寻找我的槐花树,努力想着小时候采摘槐花的情景,那时真好,我过去的家。如今,美好都成了回忆,成了时不时地心痛。我孤独的走在家乡的原野上,流连在东沟旁,家乡也变了,变得有些陌生。我想拥有过去,也只能渴望了,我爱的槐花树只在梦里发芽、开花、飘香。
王子营
2023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