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
我总是翻天覆地地想那么一天,但越想反而越糊涂。
那是深秋还是初冬,我又一次由城里回老家,老家就在塬上,塬上只是生满田禾。它不同于城市,城市陷在与一条大河的生死恋里。而塬上更像是我的家:古朴,衰败,荒芜。风划过过季的草枝,发出一声声呼啸的音符。冷冷的空气吹着同样冷凉凉的坚韧的我的脸。
那是那天的傍晚,后院里高高的枣树已经是空落落的,原本因沉重的枣子下垂的枝条重新向着天空抽去。院子里的空气是浅蓝的暝色,砖瓦的厢房与厨房的轮廓是家的轮廓,院子里坑洼不平的地面踩着最踏实的足迹。
我原先当兵,乘火车到省城或市里,无论半夜还是凌晨,我都要连夜赶回来。因为这里是我心心念念的家哦!这里有爸爸,妈妈,有兄弟姊妹,有着亲切的乡邻,有从小抹不去的记忆,也有着无数的幸福与温馨。
妈妈这时拄着拐杖,“笃笃笃”地跟着我。我每次离家都舍不得,感觉千丝万缕的线儿扯着,总迈不开脚,只是在屋里院里徘徊着。妈妈患有脑梗塞,行动不便。但她还是生怕看不到儿子,我走到哪儿她就挪着巍巍的步子,拄着拐杖“笃笃笃”地紧跟着走。
我的手抚着水缸,这水缸在我小时候是高大的存在,一直仰望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矮了!水缸里是黑油油的水,缸口上盖着一块圆形的盖板,盖板上放着一口浅浅的,银白色的平底锅。
“我也该制一口这样的平底锅的,烙饼什么的也方便。”
我只是信口这么说着,其实说的话没有什么意思。我在城里的家里本就有电饼铛,说这话只是想多迁延一会儿的由头。
妈妈应近前站着,双手拄着杖。她的身后的背景是黑咕隆咚的前屋的门洞。
“你把这个拿去。”妈妈说。
“算了。”我想着自己拿走了家里怎么用呢!赶紧解释道:“不用了,我本来就有烙饼的电饼铛,比这个方便。不用不用。”
但妈妈不允,她说:“街道上再来制平底锅的,再制一口就是。你拿上,拿上。”
我再无停的必要,因为黑暗的因子正慢慢地入侵到家里,它会流动,先是满了屋子,满了厨房,再暗了檐下,阴了树下,最后会慢慢地用它的巨口将一切吞噬!
我终于不再彷徨,也不再徘徊,我只要狠狠心,迈出该迈出的一步即可。
我快步地走到门外,街道上的不远处有小孩子的欢闹。如果不是隔了时空,我定是那其中的一个。
我走的时候,略带不耐烦的口吻对她说:“我走了,你不要出来。”我以自己的快来杜绝她的跟随,我以狠了的心来维护她的安全。
谁知就在我走在街道,将要行远之际,妈妈在门前喑哑地呼喊着我的名字。我不得不回头。她一手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支撑着孱弱的身子,另只手努力地半举着那口平底锅。这银色的锅在微暗里发着微微的光亮。
如果我早知道,知道这是妈妈最后一次以站立的姿态充盈在我的眼睛里,那天我宁可不远去。我会安妥地住下来,陪她说话,给她端饭喂药。然后我甜蜜地依偎着她,好让她的手爱抚在我的头发上……
但是我怎么能知道呢!年轻的我有许多闪亮的青春,有许多清新而新奇的事情等我去努力。我的眼前一片云蒸霞蔚,我相信我的光彩能够感染妈妈,让她因此而欣慰,而快乐,而健康,而永久……
我虽不愿意,但是妈妈眼里几乎是乞求的眼神,她是铁了心让带的。没想到,我意外地收到了妈妈留给我的念想。每次看到它,我就想起那一幕,我就看到那天傍晚的妈妈,一手拄杖,一手拎着锅。她几乎在颤抖起来了,我只有接过了锅。
自那以后,妈妈就躺在床上,意识模糊微弱,形如植物人。直到她悄悄走去的那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