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的难
每一个妈妈都会用她的温暖、坚忍(韧)、不屈和进取的精神,为我们支撑起一个家。这个家因为有妈妈而完整,可以躲避风雨的侵袭,看到最艰难时候的希望。有了家,我们的心才有了安放的地方——俞敏洪。
(一)
这是一件大事。
姨妈年前买的一头黑猪,秋天时突然死了。
姨妈陷入无尽的沉思和愁苦中。毋庸置疑,一切的沉思必定是忧郁的。一切的愁苦必定是熬人的。
姨妈气了大半个月,整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身体日渐消瘦。实在急人。去镇上医院查了三四次,大夫也说不上是什么病。只嘱咐说,要保持愉快心情、多喝水。远在外省打工的表哥听说后,急忙打电话回来劝姨妈,让姨妈看开点,说那只是一头“猪”。电话那头,表哥振振有词,话说的有理有据。可任表哥怎么劝说,姨妈就是转不过弯。沉浸在悲伤里无法自拔。
先说这“黑猪”吧。姨妈听人说,黑猪肉香,好卖且价钱高。第二早,姨妈就用去年卖猪的钱买了两头昂贵的小黑猪崽。死去的就是其中的一头。这“猪”离世时,已经是第二年秋天,足足三百多斤。难怪姨妈伤心难过。起早贪黑、辛辛苦苦养了大半年的猪,一朝不慎,猪就突然死了。这对于一个极普通的农村家庭是一场巨大的灾难。灾难来的猝不及防。在姨妈眼里,这又何止是一头猪。实话说,这猪像她的娃娃,终日陪伴着姨妈。姨妈与猪有了感情。猪的悲惨的命运像极了人的命。一场车祸、一场病难都会要了人的命。写到这里,我开始心疼这头死去的猪。命如纸薄,命如微尘,名如草芥,物犹如此,人亦如此,说的,就是这个理儿了。物力维艰的时期,一头猪的离世对于一个贫穷的农村家庭而言,打击巨大,它等同于一个人的离世了。要知道,这两头猪,姨妈是舍不得自己吃的。过年时家家杀年猪,姨妈家不杀。这么说吧!两头猪都是用来售卖的。卖猪的钱,是一个农村家庭一年的总的收入了。在农村,农人们把自己一年的全部家当都压在“猪”或者其他牲口身上,这是他们唯一的活物家当。因此,农人往往把“猪”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金贵。命运之神在降临灾难时从不会提前打招呼,甚至他们更多地是瞅准那些弱势人群攻击。
黑猪刚买回来时,灵活极了,它们总是摇着轻快的尾巴在庭院活蹦乱跑,这里嗅嗅那里吻吻。逗得姨妈满心欢喜。养了一年,姨妈和猪有了深厚的感情。姨妈像养了两个儿女,宝贝心肝似的,每天早中晚各去看三次。猪的吃食呢,也是顶配。姨妈每天早起煮猪食、搅面糊喂养黑猪。用农村的土话说:猪的膘力很好!这样的吃食,猪也享受呢。好吃好喝伺候,膘力不肥,天理难容。猪食是姨妈头天特意去玉米地割找的绿藤。姨妈专挑长势肥硕的绿藤猪草割。那猪草经过猪草机打磨竟然会流汁呢。姨妈说:这猪草嫩!面糊呢?是玉米磨成面后加水温热搅成的。前些年,玉米面糊是人吃的食儿。总之,在姨妈家,姨妈完全没亏待两头黑猪,姨妈像照顾自己儿女一样细心仔细地照管着两头小黑猪。
几许月光泻在屋顶,草丛里,秋虫仍在鸣叫。天空滑过几只乌鸦,它们像蹲伏在天海旁的青蛙,不时“呱儿——呱儿”地叫喊着。秋晚天气凉,再加上乌鸦的凄惨喊叫,气氛显得更加悲凉了。姨妈头上围裹着一块淡粉的头巾,头巾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夜风拂过,头巾轻轻飘逸起来。此刻,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情不自禁地抹起眼泪。
今天是中秋节。
月亮却不是十分圆明。老人总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样的团圆夜,并不美丽。姨妈害怕过节。每逢节日,姨妈总要淌眼泪。岁月凿刻的枯褐脸庞已经流出两条泪痕。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一个艰难辛劳了大半辈子的农村人,到古稀这年纪,能活着已经不错了。作为农村的独守老人,姨妈实在快乐不起来。姨妈今年七十二了。姨爹呢?七十三。身体当然不好,三天一大病,两天一小病。可无论大病小病,姨爹姨妈都吃药强忍着。他们又怎会告知儿女呢。实在疼,就吃止疼药。儿女来电话,姨妈就说好,好,一切好。儿女们忙于生计,顾自己的小家,自然以为“一切好”就是真的好了。古稀,在农村,这确实是个凄惨的年龄了。用石岩村的土话说,老人是最“造孽(可怜)”的。姨妈总说,土埋半截的人了,过一天算一天,熬一年算一年。姨妈说这话时,看起来很轻快。但细瞧她的眼里,似乎又不是。
石岩村。一个大山深处生长的村庄。三面环石山,出村口的一面是茂密的绿林。石山多且高峻,土地少且零碎,很难种出好庄稼。土地是农村人的命,没有土地,农村人日子过得艰苦。穷即要思变,变就会通达。这几年,年轻的人们谋生路都出去北上广苏浙一带打工。石岩村成了典型的留守村。每逢街天,你上街赶集。街面上赶集的多是老人和小孩。稀稀疏疏的人群,老态龙钟,弯腰驼背,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笑起来零零落落地黑黄牙齿即刻显露出来。整个集镇,再不见往日赶集的热闹场面。
秋天的物语,每一帧都是一首曼妙的唐诗。
蒿草在姨妈住房的墙缝里顽强地生长,一些幼小的蒿草正在不动声色地顶破墙土,呈现出锐不可当的韧劲和气势。晚风一亲吻,蒿草就长一截;雨水再亲吻,蒿草又长一截。不知不觉间,蒿草已经在墙缝变得绿草如茵了。这世间,连小草都在夹缝中求生存,生命的挺拔,从不会因为阻挡而弯腰。草亦如此,姨妈亦如此。世间的一切不都如此吗?
(二)
姨妈辛苦了一辈子,最大的成就是育有三儿一女。大哥在江苏、浙江流转打工。生活当然不易。临近春节才回来石岩村。过了七天年,又出去谋生计了。平时就是电话或视频问候姨妈。大哥前几年在煤矿,干的是下煤井放炮的活儿。十年前的一个中午,大哥下煤井放炮炸煤,不料班长在炮眼旁拉屎,轰隆一声巨响,炸死了值班班长。从那以后,大哥再也不敢上煤矿了。他现在会手抖心慌,估计就是那会儿落下的。
大哥有两个孩子,老大如今念大学了。女子读初一。姨妈最欣慰的就是两个孩子了。大哥大嫂外出打工,两个孩子就是姨妈代管,说白了,全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她并不觉得拖累,反而觉得有两个孩子陪着,才有生机,才像个家呢。现在两个孩子都出去上学,家一下子空了。姨妈看姨爹,姨爹看姨妈。看来看去,都是那张老脸。姨妈说,看一辈子了,看够了。姨妈说,下辈子,不想再遇到姨爹了。姨爹说,下辈子,不想做人了。
(三)
“你二哥今年都四十三了,婚也还没接。”说起二哥时,姨妈显出了焦急和愤怒。多少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思。是啊!人怎么能四十三岁还不结婚呢。在石岩村,过了二十,男人女人们就该谈婚论嫁了。在姨妈的观念里,人到四十,那是大龄剩男剩女了。姨妈并不知道“剩男剩女”这个词。但她深信,人到了一定年纪就该结婚。姨妈说:“这世间的万物都要循着自己的规律行走呢。你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你就结婚,到了立业的年纪你就立业,到了该生子的年纪你就生子。你六十岁再结婚生子,现实吗?”姨妈说的在理呢。至少“话丑理正”。
二哥好几年不回来过年。前年过年回来,闲聊起,他突兀地说了一句——到底先成家还是先立业?这是个形而上的哲学问题。我没做回答。虽然我在一些书上看到说:遇良人,你就先成家;遇贵人,你就先立业。但到底先成家还是先立业,还得看个人而言。
二哥在工地干活,带了几个人做混泥土浇灌。那年外婆没了。大哥二哥三哥全回来。二哥兴许是经常熬夜,视力急剧下降。那次回来戴了一副黑色眼镜。三哥讽刺说:“你狗日呢还戴个烂眼镜,装球读书人哟!”二哥没恼怒,只是斜着眼睛低声说了句:“耶,看不见们不戴。”
在农村,眼镜是不能乱戴的,读书人戴眼镜,那是天经地义。没读书的人戴眼镜多少有点儿“猪鼻子插大葱——装象”的嫌疑。
二哥没管那么多,该戴他还戴。精瘦的身子,矮小的个头,戴上眼镜,哪里像工地上做混泥土浇灌的。三哥劝他,说:“该转行转行了,做球这个行业没前景。”二哥沉默着,不说话。
二哥的婚姻,一直是姨妈的一块心病。姨妈常说:“我老了老了,还要为他操心,我总有操不完的心呐!”姨妈说这话时,充满了无奈和忧愁。
(三)
春天种下的包谷,此刻已经青枝熠熠。泛着甜香的玉米包圆鼓鼓地挂在玉米杆仿佛要喷出浆汁,土地的全新面貌又展现在眼前。这是独有的秋天的景象。人勤地新。农村人,只要勤快,吃饱饭是不成问题的。旁边,姨妈栽种的辣椒已经呈现出强劲的势头。今年夏天,卖了好价钱。
“我今年栽了三亩辣子,一亩魔芋,看给可以多卖点钱,你三哥这哈又关在里头,屋头的开支都是我担着,都要指望这点辣子魔芋。”姨妈口中的“三哥”就是她的三儿子。我叫三哥。姨妈的三个儿子里,我和三哥关系最亲近熟络。该是性格相似,志趣相投吧。姨妈除了栽辣椒,还种玉米。也算是多产业发展了。
矮小的猪圈里关着一头三百来斤的大黑猪。这猪最近也是茶不思饭不想,像有心事似的。问及姨妈,姨妈说,前几天死了一头。这猪近期食欲不振,剩它一头,估计孤单呢。姨妈说起自己种的庄稼物和自己养的牲口时,心里欢喜。但提及死去的黑猪时,脸一下子阴沉下来。对于农村人来说,自己种的庄稼长势好,这也是一种成就呢。我问,三哥呢?姨妈眉目紧锁,眼神黯然,脸色沉黑。
秋日的阳光,光线不再强烈,甚至有些微清冷。
远处的山坡上开始泛着星星点点、密密匝匝的黄。夏日的葳蕤繁茂,全然不见了影踪。
姨妈缓了一分钟。
“你三哥上个月被抓了。”
“被抓?”
“他脑壳被猪蹄了,这个“天收砍脑壳呢”(农村方言,骂人话)会想着克拉客到缅甸。他拉客克缅甸,被那边的边防武警抓到。说是犯了偷渡罪,要判刑。”姨妈说着眼眶就湿润了。
姨妈气急败坏,怒其不争,话语里又满含着心疼。
我大致理解了,三哥暑假零首付贷款买了一张荣威轿车。为了挣那两块熬人金贵的要命的艰难的钱。他拉客偷渡去缅甸,结果还没到缅甸,人就被边防武警抓起来了。听说,要移交法院起诉判刑。
“我们一家人一辈子都是好人,没有谁干过违法乱纪的事,就你三哥,脑壳搭铁了。”
三个月没见三哥了。姨妈满含担忧。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牵挂和惦念是情理之中的。
后来几次,我每打电话给姨妈。说到三哥,姨妈都在电话那头哭泣。他难过,这一生,养了三个儿子,一个都不成器。三嫂呢,是缅甸人。因为疫情,过不来中国。姨妈说,三哥和三嫂在缅甸生了个小儿子。大女儿11岁了,今年三年级。2岁时就留在老家让姨妈带。有个小孩陪伴,仿佛三哥三嫂就在身边了。
三哥今年三十六,与他同岁的人儿。孩子都已经上初中了。家里盖起了楼房,买了车。日子都过得美着呢。至少比三哥过得好。在农村,也算成功了。三哥焦急。焦急什么呢?三十六了,马上奔四。房子房子没有,车子车子没有,妻儿远在缅甸,越想他越头疼,甚至心疼。能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人生。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迥异的。有的人命好,有的人命丑。命丑的人要历经千难万劫,受尽人间磨难,有时甚至有命丧黄泉的风险。命好的人,自然不用说了。但凡比自己过得好的,在自己眼里都属于“命好的”。
人在焦急缺钱时,就会冒险。铤而走险,早晚出问题。俗语常说,久走夜路必碰鬼。三哥为了“钱”,明知拉客去缅甸是违法犯罪。可他还是去做了。因为价钱高。于他而言,被抓是偶然,也是必然。
偷渡,协助他人偷渡,疫情偷渡,网络诈骗偷渡。近几年,因缅甸网络诈骗兴盛,对我国造成极大的不良影响。又加上疫情。所以,三哥此番行径,怕是要判上几年刑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违法了,犯错了,就该受惩罚。我要嘱咐他在里面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宽大处理。”姨妈说。
我想,三哥这场人生的行走,苦了自己,更苦了老人和孩子。
姨妈始终坚信一个理儿,姨妈把这个理儿当成座右铭经常念叨。
大致为:“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人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
后来,我脑海经常泛起姨妈这句经典的话。似乎,它也成了我的人生哲言和信条。
时令已到寒暑,天气转凉。“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在云南,寒暑意味着深秋的到来。一降雨,像冬天似的,冷飕飕。
姨妈担忧说。
“不知道你三哥现在怎么样了。”
夏天就被抓了,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三个月。一直没有任何消息。打电话寻问边防办案民警,那边只是说:快了,快了。
姨妈说:“哎,想不动了,操心不动了,累了。”
(四)
姨妈有一个女儿。是姨爹和姨妈超生的。姐姐前些年出去打拼,谈了一个外地男朋友。姨妈和家里人都嫌太远,觉得不靠谱,硬是逼迫分开了。姐姐后来经人介绍嫁了一个镇上的男人。婚后两人经常吵架,日子过得一地鸡毛。婚后一直没有孩子。姐姐说是姐夫的问题,姐夫说是姐姐的问题。两人都不愿承认是自己的问题。那两年上海北京到处去看医生。吃了无数的中药西药偏方。也不知是哪一味药生效,第三年终于怀上了。姐姐共生了六胎。第一胎是女儿,第二胎是女儿,第三胎还是女儿。连续的生女儿。姐姐在婆家彻底没有地位和底气了。在农村,“重男轻女”的鄙俗思想依旧存在。实际上,生儿生女,这不是女人能决定的,依科学说,这是男人的那个虫虫决定的。一个秋天,姐姐怀了第四胎,初期托关系通过仪器检查,还是女儿。姐夫和婆家一致要求要打掉。就这样,第四胎就悄无声息完结了。第二年秋天,又怀上了。还是女儿。姐姐极力要生下来。孩子后来送人了。据说是送给外地一户不能生育的夫妇。现在估计孩子四五岁大了吧!
在农村,女人的悲哀和可怜,女人的辛难和不幸往往是从结婚开始的。一个女人结了婚,一半受了男人和家庭的控制,这本身就是悲哀的。如果再遇不到良人,那简直就是人间疾苦了。
姐姐总是心有不甘。婆婆想要一个男孩,丈夫想要一个男孩。农村的封建思想真的可以杀死人。“重男轻女”的思想在中国是一个痼疾了。尤其农村,没有男孩,好像就不能传宗接代了。好像就没有子嗣了。
“上辈子是造什么孽了。这辈子要这么折磨我。”一个秋日的黄昏,姐姐咬咬牙,一个人坐在石阶上自言自语。这样一看,一个女人的辛酸无奈展现的淋漓尽致了。姐夫这几年常喝闷酒。家庭孩子全然不管。这不,这会儿还在屋里醉着呢。
姐姐说:“最后再怀一次,要再是女儿,我也死心了。”
“你那肚子不争气。没用的。”
“没怀,你怎么知道不行。”
......
三个月后,到医院检查,是男孩。
姐夫高兴地哭起来。姐姐也抱着姐夫大哭。这几年的辛酸和悲苦仿佛水库泄洪般一下子倾泻而下。
(五)姨爹
姨爹用手不停地比划着,姨妈看不懂,他把想说的话写在泛黄的纸张上,姨妈让三哥家念三年级的大女儿磕磕绊绊地读给她听。“猪不吃......饭,是不是......病了”。念三年级的孩子认字还不全,话说得结结巴巴。实际上姨爹写的是“猪不吃食,是不是生病了”。姨爹不会说话,是哑巴。
姨爹的哑不是先天的,是一次去个旧挖锡矿。下井时姨爹被人用石块砸中后脑勺,从此再不会说话了。
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人活着就是为了受苦受难。人生不死,苦难便源源不断袭来。这是姨妈平凡朴素又真实凄凉的一生,这是农村妇女的生活倔强,这是中国农村万千家庭的真实写照,这轻描淡写的笔墨间隐藏着多少辛酸和泪水。心疼姨妈,心疼人间。一个村庄里普普通通老百姓的一生,一生磕磕碰碰,一生艰难,一生质朴,一生跪在黄土地摸爬滚打。姨妈同样伟大,无论作为一位母亲还是妻子,她都尽到了该尽的义务。一个农村妇女还需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