馍馍房
站在馍馍房外面的空地上闲聊,是件快乐的事。但新馍馍出笼的诱人味道,比闲聊的快乐更沁人心脾,每每这时,正路就站在馍馍房外的空地上,手握牛角号,鼓起腮帮子,号角声起,沉浑悠扬。一时间,村子的上空便飘荡着沉浑悠扬的动人声响。 —— 题记
每次回老家,大都是当天往返。通常情况下,是和父母围坐在一起吃顿午饭,北屋里的那个旧茶几更多的功能是父母的餐桌。几乎每次吃饭,父亲一拿起馒头就会评论一番。我们村里的人称馒头为“馍馍”,上了岁数的老人常常还会在馍馍的前面加一个修饰——“白馍馍”。
“乡西头那家馍馍房蒸的馍馍稍微好点,不那么白,是正色(筛)。”
“镇上那家馍馍坊的馍馍太白,一点馍馍味也没有!倒是便宜两毛钱。”
“另一家也不好,还贵。”
我接着话茬问父亲:“我记得小时候家东有个馍馍坊,就在村小学西边,两间土房,那时候的馍馍咋样?”父亲回话说“那当然好了,那时候没有增白剂,都是杠子面。”父亲跟我聊家常,通常都是娓娓道来,他边吃边讲述着那个时代的馒头。之于我,如听散文诗般的惬意自在。父亲的讲述依然那么富有磁力,如乡村冬夜的炉火般平和温暖,一下子把我的思绪拉回到三十年前。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上小学,馍馍房就在村小学的西邻,一墙之隔。那个年代的农村,也没啥零食可吃,村里的男孩子就知道整天瞎跑,也不知道累,但知道饿。每每觉着饿,其实已经是饿的够劲儿了!于是便撒腿跑向各自的家里,咣当推开院子木头大门,冲进厨房,抓起一个凉馒头,从中间一掰两开,掀开油罐子上的盖板,从油罐子里舀出一撇子老棉油,浇到掰开的凉馒头上,再捏一捏子盐撒到上面,然后把两块馒头合起来,来回扭两下,一口咬下去,香咸可口,简直是天下独绝!我也这么吃过,但没别的小孩吃的那么香。可能是我挑食的缘故,所以在这三十多个小孩子中,我最瘦,三锅儿最胖,可是,我最能跑,也不知道累。每到半天夕跑累了回家,母亲便给我快速煎个鸡蛋,夹在馒头里,给我吃。那时候的鸡蛋全是笨鸡蛋,都是在鸡窝里现拾来,随手在院子里的柴火垛上掠一把麦秸,点着火,一手拿着盛饭的勺子放在火上,一手拿起油撇子往勺子里滴几滴老棉油,然后磕一个鸡蛋,说话的功夫,鸡蛋就熟了。凉馒头,夹上刚煎熟的笨鸡蛋,比现在的孩子吃的肯德基,麦当劳里的汉堡,既健康又营养。
村子里的馍馍房,不是本村人开的,是我们村的一个闺女女婿开的,一个叫正路的河北年轻人。馍馍房是三间土房,破门破窗,门是老式木门,窗是方格窗棂的老式木窗。每到新蒸的馒头出笼,一团团热气翻滚着,从门,窗往外喷腾而出,和着新馒头诱人的麦香,老远就能闻着。通常这个时候,馍馍房外已经站着不少人了,有的是买馒头的,也有不少是来闲站着玩的,自己拉呱,也听别人拉呱。尤其是冬天,那时候还没有外出打工这一说。冬天的乡村,村里人都是在家闲着,勤快的早早起来,或者背上篮子,拾粪基肥,或者拾干树枝子,背回家当柴火烧。吃了早晨饭,就慢慢悠悠踱着步,找个人多的地儿,拉呱。于是,馍馍房便天然的成了最佳聊天拉呱的场所,屋里屋外常常站着很多人。现在想想,那时的人们虽说物质极为贫乏,没啥好吃好喝,但那时的人们精神上也极为放松,悠闲平和。而细想想,悠闲平和的过日子,而那样的日子,是多少忙碌的现代人的梦寐以求。
站在馍馍房外面的空地上闲聊,是件快乐的事。但新馍馍出笼的诱人味道,比闲聊的快乐更沁人心脾,每每这时,正路就站在馍馍房外的空地上,手握牛角号,鼓起腮帮子,号角声起,沉浑悠扬。瞬间,村子的上空便飘荡着沉浑悠扬的号角声。号声一响,村里的人们就知道馍馍出笼了。站在馍馍房外闲聊的村民也走进屋里,对刚出笼的馍馍评头论足,“这一锅馍馍起的好!”;“这馍馍真煊!”;“这要是在挨饿的年景,不得干一筐子啊!”;“不用就菜,都好吃的很!干攒(乡语,干吃的意思)”。馍馍房的正路,这个时候只顾着快速地往篓子里拾热气腾腾的馍馍,全然顾不得听外人的闲言碎语的。
我当时也就是十岁的年纪,只记得那刚出笼的白馍馍的好吃,其他的没有太深的印象。也不是全没印象,馍馍房里有一样东西直到现在都清晰可忆——压面杠子。在馍馍房的东面靠墙的一侧,放置一长方形面案,面案上有一根碗口般粗细的木头杠子,长约两米,杠子的一头固定在靠墙的一端,白面加水,先是用手和面,面团成型后,再放在杠子下面,人斜着身子坐在杠子另一头,就这样来回上下,一跳一跳地反复挤压面团,杠子与固定杠子的物件由于摩擦,会发出极具节奏感的吱呦吱呦的声响,这声音也瓷实,耐听。压面是要使很大气力的,因此,坐在杠子上的压面的人,常常是满头大汗。即使寒冬腊月,压面的人也是薄衣单衫。在夏天,直接赤膊上阵,肩头搭一块羊肚子手巾,压一会儿就顺手拿手巾擦擦汗,擦汗归擦汗,但屁股一刻也没停止压面的。这样压出来的面,做出来的馍馍,也就更加精致,吃着更有筋性,口感极佳!
我正在手机的便签里拼凑着文字,一个的电话打进来,是母亲的号码:“下课了没?回家的路上买馒头,听说小区北门错对过,新添了一家卖馒头的,说是手工馒头,好吃,你去那家买!”我随口附和着,心里自言自语道,这个时代,哪还有什么手工的,都是机器生产的。蒸熟的馒头,用手拾到泡沫箱子里,就算是手工馒头了吧。
记忆里馍馍房里馍馍的味道,只属于那个年代,草木灰和大粪上地,种出来的麦子,磨成的面,壮臂粗手和面,一杠子一杠子压出的馍馍箕子,在土坯厚墙木窗棂的馍馍房上笼蒸,才有的味道,如今这个年代不会再吃到了。吃不到就吃不到吧,时常忆起,也是一种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