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款冬
时序入冬,花事渐进。案头两小瓶,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写着“木樨清露”。“一碗水里只用挑上一茶匙,就香的了不得呢”,《红楼梦》里王夫人的话言犹在耳,初次尝试,心中得意。闻木樨香,亦可以是在一场繁盛花事后,试着做一些暖意的挽留。回味之余,忽听闻母亲在院外说道,“快来看,我们家的枇杷树开花了!”
江南人家,宅前屋后,常见的是木樨和枇杷,木樨飘香,枇杷挂果,都讨人欢喜。吾居乡间,枇杷尤多。枇杷味美,更因它如桑梓一般常见于故园的庭院道边,有了一份独家记忆。当年记不清吃的是白玉还是青种,随意把核在墙角一吐,没过几个月,就有小的枇杷苗从泥土里窜出来。枇杷易栽,约莫十年,葱郁阴翳,亭亭如盖。
我家的枇杷树就一棵,在院墙边,有二层楼那么高了。树干笔挺,被修剪的干干净净,只留了顶上够不着的那一层株叶繁茂。抬头望去,三三两两葱绿嫩黄的小花在繁密的树叶丛中若隐若现,茸茸可爱。
秋发芽,冬开花,春结果,初夏成熟。这是一株枇杷的四季,比我们通常认知的春华秋实快了一个季节的拍子,也给了我们不一样的季节的感知与馈赠。“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枇杷着子红榴绽,正是清和未暑时”,还有“小满枇杷半坡黄”,初夏枇杷挂果,诗情画意簇拥枝头,游人也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清和未暑,这是我们通常记住枇杷的季节。
拙政园里有一座枇杷园。从东园入中园,一条长长的连廊,一条云墙,又一堵高墙,聚拢起来的就是枇杷园。枇杷园有四季园景,点题的是云墙上的“晚翠”两字。园林一亭一榭,一草一木,或多或少都被托物寄情,人文化了。晚翠,指植物经冬而苍翠不变,这么一说,品格就出来了。枇杷晚翠,看来园主人更喜欢冬日的枇杷。
冬日,枇杷开花了。掩映在冷翠的枇杷叶里,枇杷花实在不起眼,初看似落了一夜雨夹雪积的那一层薄雪。含苞的枇杷花裹着一身灰色的绒毛,像极了一只只正在采蜜的蜜蜂。我看到一只蜜蜂刚好在枇杷花丛里忙碌,张开翅膀从一朵飞到另一朵,原先的那一朵花便开好了。
枇杷花有淡淡的药香,也是一味中药,清香、微甘,可舒风止咳。苏州人秋冬日喜欢自己熬煮枇杷膏,柴火土灶,清洗晒干的枇杷花、枇杷叶,老阿婆十多个小时悉心慢煮,成就一份满含温情与回忆的时令土产。
冬日,身闲,心也闲了。看着枇杷,又念起枇杷。去年冬天大雪,我照常把车停在枇杷树下,那时候枇杷还是野蛮生长状态。第二天出门车上早已覆盖皑皑白雪,就树荫下车头的那一块只是淡淡的水迹。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一株草木的温暖。
枇杷人见人爱,古人尤甚。“天亦寿吴人”是沈周《卧游图册》里《枇杷图》的一句题画诗,有一种老饕的洋洋自得在里面。《卧游图册》为其晚年自娱且有“回忆录”性质的一本册页,适合如冬日这般惬意赏玩,卧之游之。在提笔的那一刻,沈周依然忘不了可能是自家院子里的那一株枇杷,很熟悉,落在纸上信手拈来,还欣然赋诗一首。其喜爱之情可见一斑。
文震亨《长物志》有一段文字,“枇杷独核者佳,株叶皆可爱,一名款冬花,荐之果奁,色如黄金,味绝美。”我喜欢“款冬”两字,有一种被时光温柔以待的感觉。枇杷款冬,一朵花开在冬日,自有一份温暖,像冬日的暖阳,融进了一个季节的美好。草木是一份光阴的礼物,在时间的河流里款款而行,款我们以四时之美。